趙卓羣:感染新冠後,他給我發來道別消息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趙卓羣】
從9月中旬開始,伊朗新冠感染人數便一路猛增。從7、8月不温不火的2000左右,突然增長至三千大幾。這歸咎於8月底的阿舒拉節長假,探親、外出的人增多,疏於防護導致14天后感染率持續攀升,也讓民眾始終懸着的心再次緊張。
10月4日,德黑蘭省再次關閉學校及一切娛樂場所,以及週五的大禮拜。但是這似乎並不起作用,每日新增都在4000人以上,死亡人數在250甚至近300,再也沒有疫情風險高低之分,伊朗全境一片紅。

2020年10月23日伊朗疫情新增6134人,死亡335例
與此同時,美國極限施壓,缺醫少藥使伊朗陷入重重困境。里亞爾的匯率比2019年同期又跌了近三倍!由1比12萬跌至1比32萬!如若追溯至2018年美國重啓制裁之時,伊朗貨幣在2年多內總共跌了近6倍!好比原本1萬塊存款,兩年後不到2000塊!
Instagram上伊朗好友一片寂靜,大概抱怨都不知從何説起。我甚至不敢前去問一句khobi?(你好嗎?)
一、帕爾瓦娜
從疫情一開始,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位獨居的伊朗大姐。她的公司經常幾個月發不下工資,日子過的十分拮据。從2018見第一面起,和帕爾瓦娜便成為貼心密友,她幫我翻譯過資料,去年我在德黑蘭採風還與她同住了大半個月。回國後,我們也保持了緊密的聯繫。
帕爾瓦娜今年39歲,長得温温柔柔,很符合中國人審美。她是個民間音樂發燒友,離異十年間,曾與好幾位民間藝人談過所謂的“戀愛”,後都以對方“不忠”而告終。我倆便是經她其中一位“男友”介紹而互相認識。
今年春天伊朗第一波疫情時,她已經四個月沒發工資。我很着急,怕她斷頓,輾轉好幾遭託朋友打了550萬里亞爾給她訂了米麪糧油。伊朗受美國製裁無法跨境轉賬,且伊朗政府對外國人開户也有苛刻要求。因此每次給伊朗轉賬,都要依靠幾重人肉幫忙。
帕爾瓦娜像以往一樣,誇張的熱情,説感謝我的禮物。我千叮嚀萬囑咐這兩週不要出門。後來伊朗疫情控制住了一段時間,人們開始踏青旅行。於是夏天又來了氣勢洶洶的第二波。
從這時候起,帕爾瓦娜很少主動給我發消息了。我每次看到疫情猛增會慌慌張張跑去問她還好嗎?她有時會説兩句,有時只是淡淡地回個表情。我明白,她有比普通民眾更焦慮的事。
帕爾瓦娜的妹妹在疫情震中馬贊蘭達省醫院做護士工作,從7月份開始,醫院居然不給醫護N95了!一方面物資稀缺,另一方面伊朗醫用N95曾一度炒到了45塊錢一個,既買不着,也買不起。帕爾瓦娜急的團團轉,我也跟着她一起發愁。停航導致運輸非常難找,也非常昂貴。
8月初,我湊了500g的倉位,買了將將好50個N95給她寄去應急,運費快與口罩錢比肩了。後來我慢慢知道,這段時間裏,大家都做了很多。民航復航後,中企的一個小姑娘,居然人肉背了一台製氧機給伊朗朋友應急,口罩就更是送送送不再話下。
經歷千難萬險,N95終於到了德黑蘭。帕爾瓦娜又輾轉送回馬贊蘭達,已經是八月二十號了。等口罩的那段日子,帕爾瓦娜熱情了許多,可能是出於對50個口罩的感謝,有時還會給我發個自拍——照片裏的她僅僅帶着棉布口罩。

棉布口罩的帕爾瓦娜發來的自拍

帕爾瓦娜的妹妹在值夜班
我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按住的語音鍵撤回了。我又能説什麼?又能做什麼?縱使幫得了帕爾瓦娜,哈桑、那瓦、哈米德、薩法維、默罕默德怎麼辦呢?
再後來,帕爾瓦娜的“人道主義熱情”也漸漸消散,又迴歸了之前的沉默……
二、西奈
“Zhou,我感染了,醫院都滿了……”當我收到西奈Instagram留言,腦子裏懵了好幾秒。“什麼??????你住院了??”
西奈原先是我研究的伊朗樂隊裏的烏德琴手,2017年底被迫離開樂隊,靠製作烏德琴為生。我兩次在波斯灣採風曾短暫借住他家。西奈少年喪父,母親辛苦拉扯他和姐姐。姐弟倆還算爭氣,姐姐薩拉會畫畫,做點設計工作;西奈幾年前在阿巴斯學了烏德琴,後來在布什爾一家音樂學校教課,偶爾串場演出,摸索着做樂器,勉強應付生活。
他是個年輕氣盛的愣頭小子。高興的時候開懷大笑,遇到壞人壞事義憤填膺。我回到中國後,每隔一陣子會主動問問他家裏的情況。他總是簡單告訴我“都好都好”。2018年制裁後,西奈的生活越發艱難,他抓住做琴這個救命稻草,把車賣了準備入手更精密的制琴工具。伊朗二手車買賣很火爆,一台車開十幾年很平常,西奈的車是一輛老舊的三菱,也賣不了幾個錢。
200歐左右的小刀,西奈貨比三家。首選德國貨,也經常讓我幫着查看中國貨的價錢。當得知中國貨幾乎便宜一半時,他立刻傾向於購買中國貨。西奈用他半生不熟的英語向我表達着專業性的苛刻需求,比如他想要一套刀具中的一件,要求店家拆分賣並且給他打折。
那些小螺絲刀看起來長的一樣,我根本鬧不明白,也不知如何跟店家轉述翻譯這些無理要求,一來一去白白搭進去好多功夫。終於,我憋不住了,給他留言,“去買德國貨吧!”隨後輾轉幾手託人帶了100刀(我當時手裏沒有歐元)補貼給他,信封上還裝模作樣寫了“Sina,follow your dream”。花100刀,買個清淨。為此我還頗為得意。
後來,西奈留了幾條消息給我,大意是這錢讓他很難為情,最後謝謝我支持他做琴。我心裏怪怪的,也不知説啥好,亂回了幾個表情趕緊逃走了。
再後來,我們的聯繫少了很多,偶爾互相問候,他也再沒請我幫過忙。
2019年我又去布什爾,在西奈家住了一天,我們親親熱熱見面聊天寒暄,説了一大堆家長裏短有的沒的,唯獨誰也沒提那100刀的事。
那次回國後,我忙着整理課題材料,幾乎沒與西奈聯繫,回過神兒來,新冠爆發了。
“Joo,我沒有住院,太髒了,還要花一大筆錢。發燒,頭疼,肚子疼,背疼。醫生給Fateme做了檢測,是新冠。”屏幕突然又蹦出西奈的消息。Fateme是西奈的新婚妻子,夫妻倆都感染了,因為拮据,只給妻子做了檢查。
“謝謝你Zhou,我非常高興你在我夢想旅程裏。”(journey是指他的夢想旅程,在以前的對話他曾用過該詞,我就該詞還請他解釋指的什麼意思,他解釋是夢想旅程。)
“這個我不能花,它不只是禮物,它對我意義重大。”
他傳來一張圖——正是我當初託人給他帶去的100刀。
信封上“follow your dream”模模糊糊還在。

我捧着手機嚎啕大哭,顫抖着、胡亂打着字,我有一萬個問題想問,我不知道西奈到底病的多嚴重,為什麼突然在這會兒給我發這些——真真太不吉利了!
“我想念你,我希望能儘快見到你”。
還沒等我把手上這批亂碼編輯好,西奈發了最後一句不考慮語境的、毫無意義的、伊朗式固定結尾套話。
“真主啊!”不容我追問,也不容我解釋,他便匆匆下線,再無音訊。
註釋:
1.西奈發來的圖片是當時的截圖,聊天記錄是發稿時截圖,固Sina的頭像不一致。
2.截止發稿,帕爾瓦娜及家人,西奈及家人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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