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皓暉:前三千年文明歷史之反芻

《中國原生文明啓示錄》,孫皓暉著,中信出版社出版
【文/ 孫皓暉】
1、連續大跨越:前三千年文明史概貌
讓我們回望一番此前已經走過的漫漫歷程。
我們從新石器時代末期開始,從黃帝、炎帝時代的族羣聯盟制走過,戰勝了百年大洪荒的劫難,進入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國家時代。我們走過了夏、商兩代邦聯制社會,歷經了遠古青銅時代千餘年的農耕滄桑與商旅生活。我們又走過了西周聯邦制社會,歷經了青銅時代最後的人治高峯———貴族世界的肅穆禮治與森嚴的宗法制度。在之後的春秋時代,我們歷經了禮崩樂壞與王權衰落,歷經了瓦釜雷鳴與諸侯爭霸,歷經了無數新興勢力崛起的腥風血雨。在戰國時代,我們歷經了洶湧澎湃的變法浪潮,歷經了多極簡化後戰國七雄的實力大爭。
終於,我們走進了秦帝國時代,歷經了風起雲湧的統一中國疆域的戰爭,歷經了統一中國文明的大創造、大整合與大建設,歷經了風詭雲譎的復辟暗潮,也歷經了反覆闢時期嚴厲鎮壓的鐵血風暴。
我們驚訝地發現,我們的文明歷史在此前三千餘年的發展中,總體上都是洶湧向前的趨勢,都表現為不斷上升的歷史軌跡。從部落大聯盟的初級政權開始,我們的民族幾乎是一步一個歷史階梯,連續跨越了部落大聯盟時代(五帝)——早期邦聯國家(夏)——成熟邦聯國家(商)——聯邦制國家(周)——文明湧動時代(春秋)——文明大裂變時代(戰國)。最終,我們重新凝聚,一舉跨越到了新的統一文明國家形態。
可是,就在這個最輝煌的頂端,歷史的上升趨勢突然中止了。
就在那個不經意走過的沙丘宮殿羣落,一個光焰萬丈的歷史符號,突然消失在我們的文明天宇。在整個社會意識都還沒有絲毫警覺的時候,我們遭遇了空前巨大的歷史突變,遭遇了我們民族的歷史經驗從未感知過的深重災變。
等我們艱難地爬出那道陰暗的歷史峽谷,等我們在昔日的廢墟上重新建立了統一的中國,我們的文明歷史軌跡已經開始發生明顯的變化。文明大創造的上升階段從此消失,我們從此開始了漫長的地平線式的湧動發展。從西漢開始的兩千餘年中,我們這個民族再也沒有出現過思想大爆炸時代,再也沒有出現過國家文明形態的跨越式發展。後兩千餘年之中,我們的歷代國家意識形態,始終尊奉着一種被自己神化了的並以確保人民奴化於統治權為宗旨的保守主義思想體系,始終在小心翼翼地貼地湧動着。
2、我們的文明方向在哪裏
19世紀中葉,我們外部的人類世界已經發展到成熟的近代文明社會了。
這時候,閉關自守而貼地湧動的我們,終於又遭遇了一場更為深重的幾乎是亡國滅種的火器時代的歷史大劫難。等我們從一百餘年的火器大劫難中掙扎出來時,我們已經是遍體鱗傷、體無完膚了。這時候,我們更為痛苦地發現,我們不僅僅物質形態的生活處於貧困落後狀態,連我們曾經引為驕傲的大中華禮儀之邦,也已經淪為世界邊緣文明。
長期的貧困落後,頻繁的災難突變,終於使我們這個民族有了新的歷史覺醒。
這一歷史覺醒,在新時代的表現形式是,我們的國家已經開始了富強崛起,我們的社會意識卻沒有忘記那個還遠遠沒有解決的根基問題——我們文明發展的未來方向是什麼?我們應該確立的歷史傳統是什麼?我們繼續前行的堅實根基在哪裏?這種新的歷史覺醒雖然還遠遠不夠自覺,不夠強大,但是,它已經確定無疑地觸摸到了整個人類歷史發展中最具有決定意義的根基——只有從文明發展的戰略高度出發,明確自己文明傳統中的創造性基因,才能確立一個國家最成熟的社會精神。
在劇烈的文明衝突時代,沒有文明創造精神的確立,沒有強勢生存精神的確立,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能站立起來大步前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只能在貼地湧動中寄希望於世界沒有任何威脅,將自己的安全湧動確立在別人不侵犯的夢幻之中,一旦遭遇突變,這種文明必然走向衰落或者滅亡。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許多許多輝煌文明的消失,有過許多許多有為民族的突然消失。認真看看他們的足跡,根源莫不潛藏於強勢生存精神的不斷衰減之中。
文明憂患意識,是一個民族永恆的安全底線。
3、文明史反芻的基本法則
我們的文明史跋涉,止步在了秦帝國突發災變的歷史警戒線之前。
雖然,我們還無法全部洞察這道使帝國大廈突然陷落的陰暗大峽谷,究竟隱藏了什麼樣的災難爆炸因子,但是,我們必須停下來,檢查一番既往的足跡,回答我們靈魂深處的困惑。究竟是此前三千年走錯了路?還是惡性突變並不意味着我們此前道路的荒謬,更不意味着我們必須從此改變方向?
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如同個人的命運一樣,都有着共同的生存發展法則。
作為生命個體,人不能因噎廢食,因為無可預料的風險突變而終止生命的腳步。同理,作為民族生命形式的國家,也不能因為曾經有過的突然災變,改變此前已經被歷史證明了的創造法則,更不能自覺地遏制已經成為我們文明根基的強勢生存精神。
作為對文明歷史發展的審視,我們應該確立一個基本法則,或者説,我們應該有一個明確的價值評判體系。我們既需要在文明遺產繼承的意義上對突發的秦帝國災變忽略不計,不因此而否定或抹殺此前三千年文明跨越的歷史經驗,又需要在災變防範與風險規避的意義上,認真檢索此前帝國政策的重大缺失,以警示來者。
歷史反芻的意義,永遠在於探尋未來的道路。
這是人類所以成為主宰地球的智慧生物羣的根基所在。
4、前三千年文明發展的經驗總結
我們在前三千年的文明發展中,究竟有哪些最基本的歷史經驗呢?
這裏所説的歷史經驗,是指那些使我們這個民族能夠在自己生存的土地上,將自己的文明延續五千餘年,並進入當代社會的最基本的生存法則,而不是處置任何一個歷史事件的技術性的策略與手段。
這樣的文明生存發展的最基本經驗,主要有五個方面。
(1)第一基本經驗:以自覺的求變精神不斷推動當時社會的發展
求變精神,是我們這個民族從遠古時期開始,在艱難而波瀾壯闊的生存發展中錘鍊出來的核心精神。求變精神的實質,是自覺摒棄保守的生存狀態,是巨大的創造衝動意識。求變精神所以能夠確立,來自我們這個民族對險惡的遠古生存環境的抗爭。
至少,我們從堯帝末期和整個舜帝時代的治水歷史,就已經看到了鮮明的求變精神。在大洪荒來臨的時候,曾經領導治水的兩任領袖——共工、鯀,都使用了當時社會的直覺經驗所公認的有效方法——堵截,結果都失敗了。在遠古中國已經面臨徹底淪陷於“浩浩懷山襄陵”的大洪水災難的邊緣,舜帝即位執掌了公共權力,以求變精神拉開了偉大的有效治水的序幕。
首先,舜帝大膽改變了堯帝末期的鬆散治理方式,變為我們今天稱之為“災難應對體制”的治理方式;其次,舜帝斷然懲處了治水無效又乖張作亂的共工勢力與鯀勢力,迅速安定了堯帝末期的社會混亂;再次,舜帝成功組織了大規模的治水聯盟,以禹族(夏族)、伯益族(秦族)、契族(商族)、后稷族(周族)四大族羣為治水主力,開始了大規模的治水工程;第四,舜帝頂住了當時社會的偏狹經驗意識,大膽啓用了鯀的兒子禹擔任治水領袖,將禹的天才性治水新思維——疏導治水,變為了有效的社會實踐。

大禹治水
正是舜帝時代這一連串的自覺求變,我們才走出了那場深重的遠古劫難。
此後,大禹治水,更是多方改變鬆散的族羣生存傳統,多方求變,創造了族羣合作制、自帶衣食制、重點糧食蔬菜的集中種植制、工程安全護衞制等。社會協作制度的大面積創造,終於使遠古治水獲得了空前成功。
治水成功之後,大禹再度創立了常備軍、貢賦制、井田制等國家基本框架。其後,大禹的兒子啓,又再次求變,大膽顛覆了禪讓制傳統,誅殺了舜帝晚期已經明確的禹帝繼承人伯益,鎮壓了古秦人族羣、有扈氏族羣的反抗,建立了夏王國。
從此,我們這個民族進入了國家時代。
在夏王國四百餘年之後,商湯時代再次求變,擴展商人族羣的商旅活動,將夏代以遠古井田制為軸心的單一農耕社會,變為農、商、牧兼容並重的綜合經濟形態。同時,商人政權強化遠古法制,跨越了簡單粗樸的“禹刑”,創造了“湯刑”,並使之成為相對成熟的中國遠古法典的根基。直到戰國時代的變法運動,“湯刑”的諸多條款仍然被當作依據採用。
殷商六百餘年之後,周人革命,再次求變,創造性地建立了成熟而嚴密的聯邦制國家政權,推動我們民族進入了新的國家時代。同時,周人大幅度改變了殷商王國的“刑(法)治”,創造了新的國家統治方式——禮治。歷史主義地看,儘管禮治(人治)在後來的歷史發展中呈現出重大缺陷,但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它無疑具有人類在國家時代第一次以道德評判方式規範社會活動的實驗意義。
進入春秋時代、戰國時代,這種以求變精神開拓新的歷史道路的創造精神,已經發展沉澱為我們民族自覺的生存發展經驗,已經被鮮明地概括為“求變圖存” “變法強國”的歷史法則。這一歷史法則,在戰國時代被賦予了堅實的認識論根基—— “法后王”思想。
作為一種認識論,“法后王”思想體系的基本點是:承認當世的實踐需求,高於前代既定的經驗與傳統;以此認識主張國家行為與社會生活方式,要立足於當世實踐的變化而變化;要依據當世的社會歷史需求,積極追求國家制度的變革,並且積極推動新的生存方式的實現與確立。
這就是説,從戰國時代開始,我們的文明體系中已經自覺地牢固確立起了立足於當時實踐的求變精神。儘管,那個時代也有相對強大的以復古政治主張為根基的保守主義理論體系,但是,他們只是作為文明體系中的平衡因素而存在,對當時居於絕對主流的自覺求變精神,幾乎沒有任何意義上的遏制作用。如果沒有這種三千年以來一直居於歷史基本面的創新求變精神,秦帝國統一中國之後敢於將目光越過所有的先代聖王舊制,全力創造出一套全新體系的統一文明,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同期的西方古羅馬時代,就沒有產生這種自覺的文明創新意識。從生存經驗的意義上看,此前三千年的西方世界,沒有沉澱出破除歷史傳統的求變精神。他們可以以武力統合廣闊的疆域,但是,他們難以超越古老的既定的歷史傳統。
秦帝國的災變峽谷之後,我們的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在兩千多年的地平線狀態之後,我們的文明生命狀態與西方世界的文明生命狀態,恰恰發生了兩千多年前的位置顛倒。
這一歷史現象,值得我們深刻地反思與總結。
(2)第二基本經驗:面對外部欺凌侵略,堅持強力反彈,有限擴張的原則
民族文明的生存底線,是對外來侵略的抵禦能力。就其實質而言,這種抵禦能力就是戰爭能力在當時所達到的實際水準,以及戰略掌控所達到的自覺程度。戰爭能力低下,戰略掌控盲目,或遲或早這種文明形態都會滅亡。這是我們在此前三千餘年獲得的最為重要的歷史經驗之一。這一經驗概括為文明生存拓展的最高戰略,就是兩個互為關聯的基本原則:一是強力反彈,一是有限擴張。
強力反彈——面對強敵威脅欺凌,敢於展開堅決而強大的反擊。
有限擴張——戰勝之後的實際擴張,能夠限定在可掌控的地域範圍之內。
此前三千餘年的歷史證明,華夏民族的這種禦敵經驗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從進入國家文明時代開始,我們這個民族就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戰爭水準。這種戰爭水準具體地表現為三個基本方面:其一,戰爭實踐中大規模戰役的組織能力;其二,對戰爭與軍事領域的理論總結能力;其三,國家把握戰爭進程的戰略掌控能力。
首先,戰爭實踐中的戰役組織能力,是一個民族的戰爭水準最實際的衡量線。
可以説,戰役組織能力的高下,其核心指標是用兵規模。在商周兩代,我們的戰爭實踐中就已經開始出現數以十萬計的用兵規模了。武王聯合伐紂的兵力在十萬之上,紂王緊急徵發的兵力則有數十萬之多。進入戰國時代,則單方一次用兵規模超過五十萬,雙方在一次戰役中投入兵力超過一百萬規模的特大戰役,就有六次之多。如此龐大的軍隊,如此遼闊的戰場,其所涉及的國家調度、戰略架構、戰役組織、作戰方式、各部配合、兵器配置、後勤輸送、戰場救治等方面,絕非尋常的戰役組織能力所能達到的。可以説,同時代世界其他任何地區的國家與民族,對於這樣的戰爭規模,在當時是連想也不敢想的。
其次,對戰爭的理論總結能力,是一個民族戰爭經驗值的衡量線。
中國是世界古典時代產生兵書最多的國家,而中國古典兵書的絕大部分,都產生於此前三千年。進入春秋戰國時代,對戰爭與軍事的研究總結,已經成為一個基本的學問領域,這就是威名赫赫的“兵家”。在後世編纂的《武經七書》中,有五部是前三千年產生的兵學著作。這就是——
《六韜》 作者呂尚,即西周初期的姜太公
《孫子兵法》 作者孫武,春秋時代的齊國名士
《吳子兵法》 作者吳起,戰國初期衞國名士
《司馬法》 作者司馬穰苴,春秋時代齊國司馬
《尉繚子》 作者尉繚,戰國時代秦國國尉
這一時代已經確認的被焚燬的兵法著作,還有戰國時代魏國名將信陵君的《信陵君兵法》;失傳而在當代重見天日的,有戰國時代齊國著名軍事家孫臏的《孫臏兵法》。所有這些兵學著作,都是那個時代對戰爭實踐的深刻總結。

孫臏像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誕生於那個時代的兵學著作,有一個共同的基本點,那就是都將戰爭軍事看作與國家民族命運融為一體的整體問題,而不是看作單純的軍事問題。這一最基本的整體研究立場,使中國古典兵書的戰爭思想與軍事思想表現出了超越時代的戰略高度,為國家對戰爭現象的整體把握,提供了最為直接的精神資源。
具體地説, 《孫子兵法》的開篇就是《始計》。什麼是“始計”?就是在戰爭開始之前的思索,那時稱為“廟算”。用今天的話説,就是在戰爭還處於靜態出發點時的總體戰略運籌。這一運籌的最高原則,就是開篇第一句話,“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應該説,這個原則代表了我們民族在那個時代已經達到的對戰爭現象的最高境界的審視。戰爭對軍人而言,是“死生之地”;戰爭對國家民族而言,是“存亡之道”。唯其如此,戰爭才是“國之大事”,而不是單純的軍事問題。
同樣,《司馬法》一開篇就提出了戰爭的最高目的是制止戰爭,此所謂“以戰止戰”。同時,《司馬法》還提出了國家對於戰爭所應該保持的最高基本原則:“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產生於戰國末期,並對秦始皇帝駕馭統一戰爭產生重大影響的《尉繚子》,更對國家掌控戰爭的戰略意識,提出了四重境界與四大原則。四重境界是: “王國富民,霸國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倉府。”這就是説,戰爭勝負的根本,是由國家總體治國狀況決定的,而不是單純由軍事決定的。
《尉繚子》提出的四大原則是:
其一,“富國先於強兵”的原則。《尉繚子》對這一原則的論述是:“治軍以富國為先,國不富而軍不威;富治者,民不發軔,兵不出暴,而威制天下;是故,兵勝於朝廷。”這是説,強軍以富國為條件。富國,則是國家戰略才能達到的目標。所以,軍事的強大與戰爭的勝利,根本上取決於國家政策方向,取決於朝廷最高戰略,而不僅僅取決於軍隊。
其二, “勵士厚民”的原則。《尉繚子》對這一原則的論述是:“民為戰威之本,民有必戰之心,此威勝也;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氣盛則鬥,氣奪則走;是故,勵士厚民為強軍之本。”也就是説,激勵將士,厚待人民,是軍隊強大的根本。
其三,“法為治軍之本”的原則。《尉繚子》對這一原則的論述是:“審法制,明賞罰,便器用;修我號令,明我刑賞,而天下無敵矣!”這是統率治理軍隊的法治原則。
其四,“不賴外援,量力而戰”的原則。《尉繚子》的這一原則,是專門針對以國家利益換取戰爭援助的依賴心理提出的嚴厲批評。他説:“今國之患者,以重金出聘,以地界出割,而求天下助兵;名為十萬,實則數萬,且不作頭陣先戰,終不力戰;如此,天下諸國助我,何能昭吾士氣哉!是故,國必量力而戰,不賴外援。”這既是立足自己力量而戰勝強敵的膽略,也是戰爭實踐中最為關鍵的戰略思想:不是拒絕外援,而是不能將生存寄希望於外援。
顯然,這些兵家原則都是涉及戰爭勝負的根本問題。但是,它們都不是尋常的軍事家與軍事著作考慮的問題。在整個人類冷兵器時代,只有中國的古典軍事傢俱有如此廣闊的視野,有從最基礎意義上審視戰爭與軍事問題的思維方式。
正是這一高遠的視野,正是這一深刻而獨到的思維方式,使那個時代的中國軍事著作,在人類文明歷史的天宇裏放射着永恆的光芒!
那麼,前三千年對外戰爭的實踐把握,又是什麼樣的呢?
由於生存地域的廣闊,從黃帝、炎帝時代起,東方大陸族羣就與眾多文明差異族羣處於共生狀態。從大禹治水之後進入國家時代,我們的族羣就以國家的形式進入了與周邊族羣的衝突與競爭之中。從夏王國開始,我們對周邊族羣入侵的反擊,就是適可而止的。在夏代初期,夏啓南征苗部落,戰勝之後便退兵而回,並沒有堅持斬草除根。應該説,這是最早時期的強力反彈,有限擴張了。此後,殷商末期的東夷族羣又多方侵襲中原腹地,殷紂王對東夷發起了大規模反擊,勝利之後同樣是訂立盟約,撤退軍隊,也並沒有無限度地佔領殺戮。應該説,這是第二次強力反彈,有限擴張。
後來,就是發生在春秋中期的齊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諸侯的大反擊。

山東淄博原山森林公園內的齊桓公銅像
再後來,就是從戰國初期到秦帝國時期對匈奴與諸胡勢力的大規模反擊。
從總體實踐上説,強力反彈,有限擴張,是中國民族在前三千年錘鍊出的文明生存大智慧,一種對付外敵的超級智慧,一種永恆的歷史經驗。
(3)第三基本經驗:在文明衝突中自覺保持強大的消解融合精神
歷史證明,決定一個民族文明命運的,絕不僅僅是戰爭與暴力。
更為重要的一點是,特定文明在諸多文明競爭與衝突中的包容性。具體地説,該文明的生活方式是否具有親和力?語言文字是否簡潔並具有美感?是否有利於交流傳播?意識形態是否具有多元特點?對其他民族的信仰形式是否具有共處性?人文精神、價值觀念、倫理道德、國家形式、社會結構、消閒方式、審美方式、居住方式、人際關係準則、婚姻與兩性關係的傳統、家庭與家族的形成傳統,等等方方方面面,是否具有堅實的根基?是否具有強大的精神感召力?
歸納起來,就是由所有這些方面綜合形成的文明形態,對本民族個體是否具有深刻的吸引力與強大的凝聚力?對不同民族文明的種種介入,是否具有包容性與親和力?這是文明競爭與衝突中的軟形式,它更為長久地決定着一個民族的興衰榮辱。
中國民族在此前三千年遇到的軟形式的文明衝突,大約有四種情況:
其一,外來族羣入侵而被驅趕後,其殘存人口保留的文明形態;
其二,自願歸化的外來族羣,以不同的文明形態,聚居於華夏地域;
其三,和平往來中流入的外來族羣的文明形態;
其四,與周邊族羣的各種往來中所產生的文明差異與衝突。
以上四種文明交叉情況,在包括秦帝國時代在內的前三千年裏,是最為普遍的現象。其發生的概率,遠遠高於後世任何時期。華夏文明所以能從中國腹地開始,一步步如同滾雪球般不斷融合周邊族羣而壯大,其間,極為重要的原因,絕不是戰爭的結果,而是華夏文明的包容力與親和力。可以説,今天我們只能從史書中知道名字的那些遠古周邊族羣,截至戰國末期,絕大部分都融進了華夏文明圈,而且具有不再反覆的極大穩定性。
這一歷史現象的形成,就是一個民族消解文明差異與文明衝突的能力。
這一能力所以形成,在於前三千年中的歷代國家政權所自覺秉持的文明消解戰略。
這一戰略,大體上有三個基本方面。
首先,對具有文明差異而又願意依附於華夏文明的周邊弱小族羣,能夠自覺建立並維護一種相對穩定的盟約關係,不堅持佔領式的吞併。長期奉行和平盟約的結果,使諸多弱小族羣在事實上越來越深地融入了華夏文明。戰國時代的楚國對嶺南族羣的關係,可算是這一關係的典型之一。
其次,對外來族羣入侵所遺留的殘餘人口,採取了自覺的不歧視政策。這在秦國對戎狄人口,趙、燕、齊三國對諸胡人口與匈奴人口,楚國對諸多苗族人口中,都得到了完全的實際體現。秦帝國建立之後,更是對境內所有文明差異族羣一體化對待,一體化地視為“黔首”。
再次,對外部流入的陌生文明形態的人口,首先抱不排斥不歧視的態度,而後准許其自由發展。這一點,在秦帝國建立之後對待最早的佛教人口的流入方面,得到了典型驗證。據馬非百先生之《秦始皇帝傳》考證,最早的一批佛教徒進入中國後,始皇帝許其按照他們的方式自由行走,聽其自然發展。
在此前的三千年中,中國文明當然也有擴張。但是,這種擴張總是限制在奪取敵方進攻根據地的範圍內。更重要的是,對擴張土地內的原住民族,歷代國策遠遠比同時代的其他大民族更具有文明的包容性。與後世歐洲移民對待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殘酷殺戮相比,全不可同日而語。
我們的文明歷史,在前三千年就已經奠定了與異質文明的共生意識,又在長期的歷史實踐中,積累了豐富的文明共生經驗。在世界大民族中,沒有一個民族的崛起像中國民族這樣,在久遠的時代,就具有了文明的正義性與生存的正義性。中國民族沒有文明拓展的大血債,沒有種族滅絕與資本掠奪的歷史大血債。中國在數千年之間的生存發展,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依靠自己的勤奮與智慧,堅持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存發展。
一個民族,在數千年的歷史中能夠始終如一地保持這種高貴的文明生存法則,這是無法掩蓋的不朽的歷史光芒。
(4)第四基本經驗:強烈自覺的統一精神,霸氣充盈的反分裂實踐
自黃帝、炎帝開始,我們民族的歷史就是不斷走向更高階段統一的歷史。
黃帝、炎帝、蚩尤三大族羣之間的戰爭,促成了我們諸多特大族羣之間最早的聯盟政權的建立。之後,歷經顓頊帝、堯帝、舜帝、禹帝,我們的聯盟政權日漸緊密與成熟。終於,我們進入了國家文明時代,創建了最初的邦聯制政權。相比於之前的鬆散聯盟,向相對緊密的統一邁出了一大步。殷商時代,我們又邁出了一步——成熟的邦聯制國家,華夏族羣的同一性更為緊密了一些。西周時代,我們邁出了更大的一步,跨越到了聯邦國家的新時代。雖然,西周仍然是諸侯制;但是,國家與文明統一的程度,顯然都是更為緊密了。
春秋、戰國兩大時代,華夏世界以脱離王權的歷史形式探索着走向更高統一的歷史道路。這五百餘年中,華夏世界對統一王權的淪落造成的現實災難,有了更為清醒、更為自覺、更為普遍的歷史反思,統一思潮以更為深刻的思想形式表現了出來。同時,在社會歷史的實踐中,戰國七強不約而同地開始了爭取統一中國的資格競爭,接踵而來又連綿不斷的變法浪潮,正是這一資格競爭的現實表現。
歷史的選擇是,當時的秦國進行了最為深刻的變法,建立了戰時法治社會,成為那個時代具有最高文明水準的國家,代表了文明發展的未來方向。歷史實踐的進展是,秦國在法治文明的道路上不斷強大,百餘年之後,終於在戰國末期開始了統一中國的戰爭進程。歷史的結果是,公元前221年,秦統一了中國疆域,建立了秦帝國統一政權。同時,秦帝國又統一了中國文明,創建了華夏世界新的統一形態的文明體系。
在這三千年中,華夏世界追求更高統一形態的歷史腳步,從來沒有停止過。
在這一歷史過程中,華夏世界形成了強烈而自覺的統一精神與反分裂精神。
這一文明基因的形成,既出於對分裂災難與統一利益的直觀認識,也出於對統一國家與文明發展關係之間的自覺認識。一方面,華夏世界實實在在地從諸侯分治的災難中對分裂割據的危害性有了直接的認識;另一方面,華夏世界又從統一國家經驗中對社會利益的保障實現、對民族文明生存發展的維護與推動,產生了深刻而清醒的自覺認識。這樣的雙重互動,形成了我們民族強烈而自覺的統一精神,也形成了堅定的反分裂精神。
秦帝國之後,這種強烈而自覺的統一精神與反分裂精神,長久地傳承了下來。
自秦帝國之後,中國民族先天稟賦中藴涵的那種強烈的羣體精神,與在歷史實踐中形成的統一精神,始終融合為一體。其所表現出來的反對分裂、維護統一的悠久性、堅定性,在整個人類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這是中國民族能夠以大民族、大國家的形式,數千年巋然屹立的根本原因之一。在春秋末期或戰國初期,政治哲學家老子概括了中國政治文明的核心理念——尚一。老子的説法是,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是什麼?説法多多。最基本的理念,就是萬物同出一源,一者,萬物之源也。這個“一”,見諸當時與後世古典社會的政治實踐,無疑是國家的統一,無疑是權力的統一。中國人的意識裏,治權方面,統一比分治好;權力行使方面,事權歸一比事權分散好。中國人的傳統理念,是嘲笑“龍多主旱”的。要説清中國政治文明國情,“尚一”理念是繞不過去的。要在中國實行一人一票的民主制,要將分治(分裂)看得無足輕重,首先得走出絕大多數人的價值觀防線。否則,盲目崇拜西方的“自由民主”,到頭來必然鼻青臉腫,自絕於自己的國家與民族。

泉州老君巖老子像
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在未來要走向民主道路,要走向地區自決道路,實際上就是在不曾理清中國文明根基的時代向我們民族的傳統價值觀挑戰。“五四”以來,我們曾經將民主,曾經將自決,喊得山響。可是,後來的實踐呢?
文明發展所形成的既定基因,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未來走向。
我們要走向新的文明跨越,就要從我們的生命根基中艱難地新生出來。
這,需要時間,需要歷史的淘洗,需要每一代人堅定不移的耐心與努力。
從總的方面説,在秦帝國開創統一國家與統一文明之後,雖然華夏世界也有過時而出現的分治(分裂),但是,統一的時期無疑佔據了主流。任何分裂內亂,最終都將歸於統一。與此同時,歷史表現出了一個最基本的現象——強盛中國的時代,全部是中國統一的時代;貧弱災難的時代,全部是中國分裂內亂的時代。
在整個人類文明的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大民族能像中國這樣,歷經如此之多的分裂內亂而每次都能整合國家,整合文明,最終迴歸到統一國家與統一文明的道路上。歷史的足跡反覆表明,任何分裂勢力在中國歷史上從沒有成功過一次——沒有能將分裂割據地永久地脱離中國而另外建成一個國家。中國的國土,沒有因為分裂內亂而永遠丟失任何一塊。
在中國文明的海洋中,最為炫目的明珠,就是統一精神。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民族,能將統一意識化做如此恆久的民族精神。
(5)第五基本經驗:以發掘培養傑出人才羣為國家發展的生命線
如何對待擁有出色創造能力的傑出人才羣,是任何一個國家發展的最根本問題。
任何事都是人做成的。在整個人類的文明發展歷史上,始終有一個最基本的歷史現象:任何時代的發展浪潮中,都有那個時代的傑出人才在起決定性的導航作用。這一現象,沒有人會否認。這裏的關鍵問題是,一個國家在多大程度上自覺地認識到了這一現象的重要性,並將對傑出人才羣的發現、培養與使用,自覺地確立為一個國家的最高戰略原則。
這種關於傑出人才羣的自覺意識,真正決定着一個國家的歷史命運。
華夏世界在前三千年的歷史上,對傑出人才羣的發現、培養與使用的自覺意識,達到了整個人類古典社會的最高峯。在黃帝以至夏商周時代,這一意識主要來自歷史所反覆驗證的一個事實:使用傑出人才,總是能夠對解決社會實際問題起到決定性作用。就是説,在這一漫長的歷史時期,對傑出人才羣的使用,還停留在經驗積累的階段,還沒有上升為自覺的國家意識,還沒有達到自覺搜求傑出人才,並建立發現傑出人才羣的國家人才制度的高度。所以,那個時期傑出人才的湧現,更多表現為既定體制內湧現的極少數貴族傑出人才,而不表現為來自廣大社會土壤的傑出人才羣。
我們可以簡單地羅列一下,早期國家時代來自體制之外的傑出人才。
黃帝時代,來自既定權力之外的傑出人才有:風后、力牧、常先、大鴻。
堯帝時代,來自體制外的人才,是製陶工匠出身的姚重華———舜。
舜帝時代,來自體制外的人才,是因父罪而淪為平民的傑出人才———禹。
大禹治水時期,體制外人才,是一批已經無法知道姓名的治水、勘測方面的傑出人才。
商湯時期,體制外人才,是來自風塵的伊尹。
武丁時期,體制外人才,是發於山野的傅説。
周文王時期,體制外人才,是發自市井的呂尚———姜太公。
西周滅商而建立王權制之後,華夏世界進入了嚴格的貴族政治時代。在西周將近三百年的歷史上,幾乎沒有來自平民社會的傑出人才進入國家最高決策層。
春秋時代,士人階層的出現,興亡競爭的人才需求,結束了沉悶的貴族政治時代。從這一時期開始,華夏世界迅速走出了關於傑出人才羣的經驗時期,一舉跨越到了對傑出人才羣的戰略自覺高度。當時的中國社會,第一次出現了傑出人才的井噴現象,也第一次出現了各諸侯國爭相搜求傑出人才緊迫而普遍的需求。
士人階層的出現,是華夏世界人才資源領域的一次核裂變。
當時的士,是一個非官、非農、非工、非商的國人階層。開始階段,士的主要特徵是擁有某方面的專業知識或一技之能,被允許四處流動以獨立謀生。發展到春秋中期,士人羣體,已經發展為一個相當龐大的社會階層。就其基本面而言,主要有三大部分人羣:一是各實業領域的高端人士,比如水、工、醫、農、建築等領域的獨立技師;二是擁有較高武技,並以此獨立謀生的武士,比如應商賈之請保護商旅運輸的技擊能才,應政治需求或復仇需求,實現刺殺任務的劍術能才等;三是專修各種知識並傳播自己知識的治學者,如研究國家政治、研究戰爭軍事、研究社會歷史、研究典章禮儀、研究陰陽占卜、研究論辯智慧等而又能獨立謀生者,都是士子羣體。
進入戰國時期,單純的武技人士逐漸融入迅速普及的軍事需求與各種護衞需求,從士階層分離出去,僅僅保留了一個社會名號,通常被人們稱為武士,而不再是以擁有知識與思想為主要特徵的士人階層。同時,各個實業領域的技師羣體,也逐漸融入迅速壯大的私有經濟活動體系,成為專門的工師、技師階層,並淡出了士人階層。
在這樣的歷史蜕變中,擁有知識與思想的社會羣體,開始融入迅速深化的社會政治生活之中,開始形成了以參與政治實踐或研究政治實踐為軸心,而又同時以具備相對豐富的文化知識為必備條件的一個社會階層。這就是後世將之與官員階層直接聯繫起來,而籠統冠之以“士大夫”的一個社會階層,這就是在戰國時代已經成熟起來的典型知識階層———士人階層。
中國原生文明時代的士人階層,有一個最基本的歷史特徵:他們,以豐富的社會實踐為學問根基,既有參與社會政治實踐的實際操作能力,也有基於社會實踐所產生的改造社會的種種主張。這一基本特徵,使他們與秦帝國之後不斷趨於書生狀態的士大夫階層有着巨大的差別。士人階層出現的歷史意義,在於它打破了傳統貴族政治的僵硬體系,使國家政治進入了能夠以理性精神實現更高目標的境界,大大加快了文明歷史的發展步伐。
士人階層的出現,使社會傑出人才的產生、發現與使用,表現出有普遍法則可循的歷史特徵。在那個時代,基於各種政權的急迫需求,士子們紛紛進入了國家政治層面,爆發出了無比的力量與光彩。春秋、戰國、秦帝國三大時代,所以能成為中國文明的黃金時代,最根本原因便是士人階層放射的歷史光焰。
在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偉大變革都是由名士策劃、發動並主持的。幾乎所有的長策大謀,都是由名士提出並主持執行的。幾乎所有的著名戰爭,都是兵家名士運籌帷幄,或親自統率的。統一帝國創建中的所有戰略籌劃,都是名士出身的政治家們完成的。
非但如此,舉凡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哲學、藝術、工藝、社會風俗的各個領域,士人階層都爭奇鬥豔,具有發軔推行之功,建立了不朽的文明功業。他們出將入相,策劃運籌,縱橫捭闔,叱吒風雲,掀起了一浪又一浪時代競爭的大潮,將中國文明推向了輝煌的極致。
士人階層的實際功績,使當時的國家用才意識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當時的國家意識,已經明確地將敬賢任士作為最重要的戰略原則了。“得士者興,失士者亡”,已經成為當時社會的普遍共識。對這一認識最為精到的總結,是墨子大師。讓我們聽聽他的久遠聲音:
親士急賢論
入國而不存其士,則國亡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
矣!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
者,未曾有也!
—— 《墨子·親士篇》
眾賢厚國論
今者王公大人為政於國家者,皆欲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然而不得富而得貧,不得眾而得寡,不得治而得亂,則是本失其所欲,得其所惡。是其故何也?子墨子言曰:是在王公大人為政於國家者,不能以尚賢事能為政也。是故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將在於眾賢而已。……古者聖王之為政,列德而尚賢,雖在農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故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
—— 《墨子·尚賢上》
尚賢乃為政之本
今王公大人君人民,主社稷,治國家,欲修保勿失,故不察尚賢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賢之為政本也?…… (賢者為政,) 則飢者得食, 寒者得衣, 亂者得治…… 此安生生!……尚賢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
—— 《墨子·尚賢中》
墨子總結的這些認識,都是那個時代已經形成的普遍而自覺的主流意識。

墨子雕像
雖然不是每一個國家政權在每一個時期都能發現並使用傑出人才從而表現出不同的國家命運,但是,就那個時代所達到的自覺的國家共識而言,無疑是整個華夏古典時代的最高水準。他們的認識,給我們留下了極為豐富的傑出人才羣的發現與使用經驗。
在中國前三千年的文明歷史中,我們積累了強勢生存的若干歷史經驗;同時,歷史也以突然災變的形式,給我們留下了沉重的歷史教訓。
這裏,最為重要的歷史教訓,就是必須確立文明發展的憂患意識,時時對災難與突變保持高度的警覺性,不因文明的進步性而忽視潛在的危機,不因實力的強大而忽視必須解決的一些社會基本問題。
這一歷史教訓,在秦始皇時期得到了最為充分的體現。
歷史主義地説,秦帝國的實際歷史功績,與其所創建的統一文明形態的歷史進步性,都是毋庸置疑的。在帝國創建的初期,新的社會形態也確實得到人民的普遍擁戴。但是,秦始皇帝的政策方向,始終是單一化的,缺乏對潛在的社會危機的警覺性。與此相連,也對諸多潛在的社會民生的基本問題,缺乏及時有效的解決政策。對國家政權保持強固與穩定的最關鍵環節——儲君問題,更缺乏及早解決的警覺意識。在聲威赫赫的歷史功績中,膨脹了、變形了的秦始皇帝,對自己的個人能力、個人威望,以及個人的生命狀態,都產生了一種脱離實際的過度自信,進而發展為無視種種危機跡象的極端自負。
至少,一個君主制時代的帝王,年屆五十,而始終對國家權力繼承人的確立保持模糊狀態,這是非常偏離常態的危險做法,荒誕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雖然,這是一個文明大歷史中的具體節點,但是,它恰恰是足以撬動整個國家機器並使其轟然陷入歷史峽谷的那個最重要的支點。
最基本歷史元素構成的交叉合力,推動着歷史發展。
對此,我們確信不疑。
但是,對歷史突然偏離既定軌跡所產生的突發惡性災變,我們也應該保持高度警覺。這種突發災變,可能來自內部,也可能來自外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保持生生不息的強大生命力,僅有自信心是不夠的,我們還得有洞察危機的高度警覺與深刻智慧。因為,世界是無數人羣組成的世界,人性中的惡性元素藉助特定條件所能表現出的巨大破壞力,曾經在歷史上屢屢展現出來。直到今天,這樣的歷史還遠遠沒有結束。
我們相信,歷史的正義性是永恆的。
我們同樣相信,中華民族與中國文明的生命力是永恆的。
因為,我們有無比堅實豐厚的文明生存發展的歷史經驗。這一經驗的核心理念,是強勢生存。它,已經化成了我們永恆的生命基因。
同時,我們也具有多次跌入歷史峽谷深淵所積累的沉痛的歷史教訓。這些教訓的殘酷現實,是弱肉強食。它們,已經為我們矗立起了一道道黑色的歷史警戒線。
對文明歷史的反思,是我們民族在實現新的文明跨越時期的必做任務。
我們期待如同春秋戰國秦帝國時代那樣的百家爭鳴與大創造的歷史奇觀。
讓我們一起,為我們這個東方民族的燦爛文明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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