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從瞧不起到“真香”,網劇為何近年精品頻出?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最近不斷被“爛片”辣眼睛,觀眾們恨鐵不成鋼,甚至給出了這樣的評價:還不如網劇好看。
果然沒有什麼能逃過“真香定律”。

説起來,這些年的國內影視業,若有什麼不斷洗去偏見的強勢“概念股”,非網絡劇莫屬。
不過,一切自我正名中的新生事物,都伴隨着大眾認知上的模糊,單單“網絡劇”三個字本身,就值得重新釐定評估。
網絡劇是什麼?
“網絡劇”:百度百科詞條給出的定義是——專門為電腦網絡製作的、通過互聯網播放的一類連續劇。
顯然,這個以“網絡”為基準的命名方式,是針對“電視”劇而言的。
人類對“劇”的喜愛根深蒂固,所以它演變出諸多形態:歌劇、舞劇、音樂劇、話劇、啞劇……

把“電視劇”和“網絡劇”也放進這個序列裏,就會看出一個明顯的違和感:人家的前綴冠詞,都在描述質地、形態、表演方法和內容,唯獨這倆,只規定了播出環境和播出載體。
歌、舞、音樂、話、啞……這都是“用什麼來演劇”。“電視”和“網絡”呢?是“在哪裏演劇”。
“用什麼來演”當然是有意義的、能決定面貌差異的。“在哪裏演”看起來就沒什麼要緊。你會討論餐桌上吃飯和茶几上吃飯哪個更香、車載廣播和半導體廣播哪個更好聽嗎?

但不可否認,環境和載體,依然會有反向能動作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它能為內容和風格,贏得之前想不到的騰挪空間,以及增殖餘地。
“車載廣播和半導體廣播哪個更好聽”,確實是傻問題,但正是車載廣播的出現,讓二十年前一度淪為“僅限於遛鳥大爺聽京戲”的、日暮途窮的聲音媒體,忽然找到了不可替代的存在方案。
網絡也一樣:它不只是換了個地方,它是新的機會。
這新機會的價值,可高可低。弄壞了就是一次換湯不換藥的自欺、一場逃離高標準嚴要求的倉皇躲避;弄好了,卻是自我審視和自我突破的鑰匙、破壁突圍尋找未來可能性的希望之旅。
從“接受姿態”上入手,其實可把所有日常媒介劃分為“前俯式”和“後仰式”兩種:手機和電腦前,身體和脖頸前傾,整個人的聚焦狀態總會不自覺地提升一些;而看電視時,往往意味着你正四仰八叉地陷在沙發裏。

所以,網絡是“前俯式媒介”,電視是“後仰式媒介”。
“後仰式”讓人更輕鬆更舒坦,“前俯式”讓人更過癮更帶感。
網絡劇的特殊性就在於,它是用一個來自後仰式媒介(電視劇)的內容形態,把你拉回到一個前俯式媒介(網絡、電腦)的注意力情境中。
這決定了它始終需要更強的節奏感和更高的黏附性:情緒一緩一散,沙發前昏昏欲睡的大叔也許還懶得換台,但電腦前聚精會神的年輕網友們,絕無興趣再點開下一集。
找到這份“更強的節奏感和更高的黏附性”,就是走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網絡劇經歷了什麼?
中國第一部網絡劇《暗黑者》誕生於2014年,新樣態甫一開始便迅速井噴,當年全網就有205部、2918集的資源上線,點擊量超過百億。

發展速度暗示了未來的前景,卻催化了當下的無序:當整個行業的發展完全超出預期、一個大體量市場突然拉開帷幕,生產、製作、發行、營銷,倉促上馬的各個環節裏,其實誰都沒有做好準備,更不可能哪個機構有資格和底氣來為其提供導向、典範和標準。
於是,相當長時間裏,網劇一邊野蠻生長、星火燎原,一邊卻持續擔任着內容鄙視鏈裏最最底端的存在——沒有門檻、泥沙俱下、缺乏監管,心安理得、有恃無恐、一地雞毛,漫天急就章,遍地草台班,粗製濫造的代名詞,衞視積壓劇退而求其次的傾銷垃圾桶。
即使是表現相對突出、製造出了高流量的爆款,也均以無厘頭、腦洞、反類型,甚至雷人、山寨、惡搞見長,彷彿拉長版小品、放大版抖音。
無論《萬萬沒想到》《十萬個冷笑話》《屌絲男士》還是《太子妃升職記》,好像只有定位成“讓年輕受眾在生活、學習、工作壓力之下會心一笑”、甚至“提供吐槽對象,讓網友們宣泄情緒”的緩釋劑,網劇才具備生存理由。

好像只有讓你們一面笑罵我“有毒”,一面卻追着我“根本停不下來”,才是網劇最大的榮光與驕傲(部分劇集裏甚至會放任主人公去説出“我已經不是上一季裏的我了”這種神奇對白,分明就是主動二次元化,以扮演戲謔主流、嘲弄經典的解構力量自居了)。
以“農村包圍城市”的邊緣化低姿態起步,逸出資本與社會的核心注意力之外,在一個誰都看不上的角落裏野蠻生長,樂得享受亞文化的自發狀態。
電視這樣的主流舞台上不屑、也不許露面的東西(或者説一度登場,後來遭逢輿論爭議,最終被趕出了主流舞台的東西):性別互換、穿越、同性CP……紛紛在這片飛地上找到了歡場。
只不過,説“青山遮不住”也罷、“時勢造英雄”也好,互聯網作為一個獨立內容製作方和播出平台的影響日漸擴大之後,自然要承擔起來自四面八方的、與其影響相匹配的質量檢視乃至道德檢視。
2016年1月20日,《太子妃升職記》在樂視網全面下架,原因是該劇內容“有傷風化”,緊隨其後,一系列熱門網劇被舉報、約談、要求刪改,問題涉及血腥暴力、封建迷信、低俗色情……不一而足。

儘管此類整改的理由和尺度是否成立還可商榷,但它傳遞出的信息卻是:“拍得爛點沒關係,反正這是網絡裏”的稀裏糊塗的日子,從此一去不返。
互聯網從一個沒原則的降維庇護者,回到了一種更高的標準、要求和挑戰之上:它不再是藉口和託詞,而是文本階梯結構的重塑、渠道的改變,與用户需求的重新探索。
所以,接下來的2017年,就被稱為網劇的精品元年:三部懸疑劇《白夜追兇》、《河神》、《無證之罪》一下子拓出了網絡劇的新高度。
也正是在那一年,愛優騰三大平台先後明確提出了精品化戰略,承諾加大自制投入、聚焦頭部內容。
之後,優質資源和強力團隊紛紛進入,大家開始使用“美劇風格”、“電影質感”,表達對網劇的默認訴求。
這才有了《無心法師》《怒晴湘西》《長安十二時辰》《心理罪》……直至今年的《隱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

這背後,有“一劇兩星”政策實施後,傳統電視劇開機量迅速下降、優質劇集資源在電視屏幕上的急劇縮水所形成的刺激效應;有網絡世界裏文學遊戲等故事土壤儲備豐厚,衍生市場成熟,對增量內容和題材空間的持續需求所提供的發展條件;有靈活的植入方式、營銷方式帶動的來自廣告主的青睞;更有“先網後台”成為劇集的常規播放形式、網台聯播的反輸出、再次“回購”提供了新的反哺快車道等模式創新。
總之,從“嘻嘻哈哈做電視劇看不上的事”,到“認認真真做電視劇做不了的事”,這個新變是圍繞着網劇所發生的、最大的命運轉折。
網絡劇做到了什麼?
那麼,什麼是“電視劇做不了的事”呢?
不妨來一一羅列梳理。
比如,電視觸及不了的故事類型:
如前所述,互聯網不是法外之地早已成為合格公民之共識,但與電視相比,它終究提供了更加寬鬆的審查尺度、更加多元的題材選擇、更加廣闊的表達空間。
就以網絡劇最為偏愛的懸疑推理、罪案偵破題材為例。

因為過於明顯的正邪二元對立,因為和國家治安穩定、執法機關形象等敏感話題有較為直接的聯繫,國產刑偵劇和罪案劇在相當長的發展週期內,偏重於紀實感、法制性、社會警示意義,並不以較前衞的收視快感著稱——相比歐美同類題材和港產警匪片,內地同類作品中,符合年輕人欣賞口味的個人英雄主義和恐怖、驚悚的氛圍總是被刻意淡化,偶有潛在的獵奇目的,也不過語焉不詳、淺嘗輒止。
相比於“懸疑推理”這一國際通用的類型劃分標準,我們一直以來更願意對其使用某個中國特色、中性化的命名:“公安題材”。
這個命名天然附着的正統色彩,常常讓它被心懷叛逆的青年觀眾敬而遠之。但這些年裏,此一類型無疑找到了最適合自身的發展土壤。
在新媒體環境下成長起來的、習慣於通過電腦和移動互聯終端完成觀劇需要的年輕一代觀眾,更偏愛也更習慣於連環式懸念、燒腦的揭秘過程、緊湊的敍事結構、嚴謹的細節和高密度高信息量的對白,這些都是懸疑推理類型的“傳統長項”。
網絡播放週期對觀看者飢渴度的助推和放大,乃至各大平台爭相使用的付費超前點播模式,也恰到好處地匹配了“謎案發生、偵探出場、破除謎案、抓到真兇”的懸念延宕鏈條,和急不可待想要知曉真相的渴求。
許多網友反覆提及和稱頌的、極其考究而精確的細節開始在這類網劇中出現:被害人死亡時間、器官切片温度和病理測試之間的關係;子彈口徑推導槍支類型、再做彈道分析得出的槍支來路;物證鑑定中心對監控視頻所做的技術還原和高度鋭化處理。

互聯網時代的觀眾以及他們在網絡上自發形成的言論場,本就有一種“知識眾籌”的性質,將就湊合的硬傷很容易被人挑出問題,這種建立在專業知識支撐之上的、擁有詳細證據和線索的偵查推理、勘驗猜測,顯然更入情入理,更讓觀眾信服、也更有參與其中的主創感。
於此之外,它還提供了一些在電視屏幕上已經相對稀薄的元素(《沉默的真相》裏的黑幕和反腐),提供了一些很極致的敍述設定(《白夜追兇》裏的孿生雙雄),提供了一些公檢法系統中因為“畫面容易引起不適”而從來沒被觸碰過的領域與職業(《法醫秦明》中的法醫)。
反過來,此類型所獨有的對故事的打磨、對人物心理(尤其是犯罪心理)乃至潛意識的刻畫、對於反常規蒙太奇和炫技式剪輯的偏愛,以及在案件的選取和表現中建立的、與社會肌理一定程度上的透視關係,也提振了網劇固有的格局,使網劇看起來更加具有勇氣和擔當,獲得了更理直氣壯的從亞文化進入主流文化的渠道。
於是,網劇本身的藝術品格、審美階位、自我認同,和懸疑推理類型的復興之間,形成了相互成就關係。
這當然是值得被津津樂道的雙贏佳話。
比如,電視實現不了的節奏與結構:
歸根結底,網絡和電視的差異,在於“廣告商主導”還是“用户主導”的思維迭代。
眾所周知,按集購劇的傳統電視劇交易模式下,拍得越多,成本分攤越低,廣告招商也更便捷。
雖然不能簡單粗暴地把“長”和“注水”等量齊觀,但在那些動輒七八十集的宮鬥宅鬥、永無休止的家長裏短婆媳糾紛、總也談不完的無趣戀愛戲中,誰都經歷過閃回、空鏡、繁瑣的車軲轆話、雷同的橋段和重複的情節帶來的不勝其擾。
有人開玩笑,刨去前情提要和下集預告,一集電視劇的乾貨,充其量20分鐘。

這帶來了諸多創作中的不良習慣:比如無限添加人物,“一個彎繞不過去、一個困難解決不了,就憑空加上一個助力角色”的“機械降神”思維,本質上是編劇的憊懶。
於是才有了讓上一輩觀眾匪夷所思的“開着倍速追劇”的習慣。
但是當會員付費成為播出平台的主要盈利來源時,網劇已在客觀上擺脱了衞視電視劇的單一盈利方案,可把更多精力用於內容製作,真正地用口碑來吸引用户,這不能不説對整個中國電視劇的創作都是良好的啓迪和示範。
觀看者的需求就成了劇集製作與購買的新導向,“不水”也就代替了“好賣”,成了篩選的第一標準。
有意思的是,網絡文學常常以龐大篇幅著稱——幾百萬字、貫通十幾個月的連載,好像寫得越多,粉絲凝聚就越成規模,IP變現的可能性也就越大;網絡劇卻反其道而行,把12—16集的短小精悍的體例,變成了一個潮流,甚至可以説,清流。
甚至,以網絡為起點,這種篇幅反向影響了電視。
據統計,2020年上半年30集以上長劇所佔比例,首次跌到44%,這在以規模和體量著稱的國產劇賽道里,絕對是耳目一新的玩法。
這才有了保證節奏、邏輯閉環、懸念經營、燒腦程度、敍述密度、環環相扣的收視快感。
《沉默的真相》三條線嵌套的平行疊加,多次出現的跨時空復現(同一條路上的追車、同一個現場的調查、兩位主角隔着許多年在同一環境裏的一眼對望)和相似性轉場,這本身就是在為敍事體量做緊湊化的減法——要是按照時間的線性順序來堆集數,篇幅一下子就能翻上三番。

比如,電視滿足不了的受眾羣體:
不要總把“得大媽者得天下”的自嘲奉為媒體的靈丹妙藥,要不然湖南衞視也崛起不了。
電視業需要培育和尊重那些更年輕、更能代表未來的核心觀眾羣。
用能讓他們覺得過癮的故事,在他們那個由綜藝、社交網絡、手遊和短視頻組成的休閒娛樂矩陣裏,為“劇集”爭取到一個位置。
他們強大的適應吸收能力和創新能力,也可以保證諸多新模式的順利消化和落地,無論是周播、季播,還是付費觀看——這些都是中國電視曾經沒有,但以後應該要有的東西。
比如,電視滿足不了的演員羣體:
因為起初的低調和邊緣默認了網劇的成本限制、因為沒指望在網絡平台上看到絕對意義上的“大咖”,一來二去,在最需要“流量”的網絡平台上,倒出現了和這個動輒唯明星是舉的粉絲經濟時代相反的氣象。
我們已經看見,諸多中年實力派,借網劇“出圈”並證明了自己在大眾傳播領域的價值:雷佳音、郭京飛、潘粵明、張頌文、王景春……連高冷的秦昊,都可以變成表情包。

就像白宇證明自己不會永遠是小鮮肉,張一山證明自己不會永遠是童星,網劇彷彿成了試金石和登堂入室的宣誓詞。
於是出現了某部劇籌拍時,網友紛紛留言“不要請大牌”、“把片酬節省下來用在製作上”的獨特現象。
互聯網,總是能提供一個態度表達的空間渠道,互聯網劇則把這個態度實踐為成品:別看口號,看療效。
當然,還有一些電視裏從沒試過的可能性:
品相莊嚴的歷史正劇多年未見,古裝劇又總在後宮與大宅的衣香鬢影、勾心鬥角裏打轉。
《長安十二時辰》,把一個現代邏輯移置回古代環境當中:封閉結構、不斷強化的鋭化的倒計時緊迫感、有限空間內的無限懸念,這是網劇的、美劇的;但一個龐大帝國的千頭萬緒,一個包藏萬物的時代裏,醖釀的一場暗潮洶湧,一場山雨欲來,這卻毫無疑問是歷史劇的。

最後,以整體格局的肅穆端莊為前提,以局部演繹方式的曲線變形為策略,實現的是古典敍事和網絡趣味、精英性和二次元之間的握手言和。
誰都知道懸疑劇的題眼就是對“真相”的遮蔽和延宕,把“究竟誰殺了人”一路拖到最後。
《隱秘的角落》竟然在第一場戲裏就把“誰是兇手”向你和盤托出。
外在的、顯在的懸念,有些是“what”——他是誰、他做了什麼,有些是“why”——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內在的、潛在的懸念,是“how”——做了之後,他會怎麼樣。
一個用內在懸念支撐的劇集,才是最高段位的玩法。
結語
回顧中國文化史,一切起自民間、邊緣的藝術形態,幾乎總走過這樣一些階段:
一開始是草根俗文化,相對市井,也相對泥沙俱下,好像只能拿來消遣解悶。
足夠鮮活,提供了已經板滯的主流藝術暫時無法提供的能量胚基與變量土壤。
獲得了關注和價值重估,走上文人化和專業化,更有能力的創作者越來越多地介入。
優秀的、被人記住的成果開始出現。
探索出屬於自己的藝術規律、贏得屬於自己的藝術尊嚴和地位,甚至成為一個時代的代表性文藝樣式。
宋詞、元曲、明清小説,無不如此。
現在我們發現,網劇走的,好像也是這麼一條路。
當然,網劇遠沒到達十全十美,如何實現內容和資本的良性循環、提高精品的生產比率、理順網台之間的競爭和合作關係,都是需要關注的問題,一些仍然存在的問題(比如植入廣告過於生硬密集,有人笑稱,《沉默的真相》里居民樓都要爆炸了,奪門而出的住户們還不忘看一眼桌上的“良品鋪子”),也在繼續被大家調侃批評。
但可以確定的是,這個行業以及它的未來,應該比想象中,更加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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