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巴切維奇:棘手的中國問題——通過軍事優勢來發揮威懾作用
【文/安德魯·巴切維奇】若約瑟夫·拜登(Joe Biden)11月能贏得總統大選,那麼米歇爾·弗盧努瓦(Michèle Flournoy)獲得國防部長這個職位應該是沒有懸念的。因為這一點,我們很有必要仔細地讀一讀她最近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誌上發表的《我們該如何避免戰爭在亞洲爆發》(How to Prevent a War in Asia)一文。

美國波士頓大學國際關係與歷史榮休教授安德魯·巴切維奇2020年9月15日在《美國展望》雜誌網站發表評論文章《棘手的中國問題:通過軍事優勢來發揮威懾作用》
作為曾加入過民主黨政府的一位資深官員,米歇爾·弗盧努瓦在文中就拜登政府成立後將奉行怎樣的對華政策進行了討論。雖然她表面上主張應“降低戰爭風險”(reducing the risk of war),但文章的主旨還是落在了“應建立可靠威懾力量”(credible deterrence)這一點上,而且這種威懾是帶有激進色彩的(deterrence with an activist edge)。這意味着,在米歇爾·弗盧努瓦看來,無論在印太地區還是在世界上其他地方,對美國全球至高地位的任何挑戰都應被挫敗。在她的文章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一種含蓄的、不言自明的主張,即美國應該繼續維持單極世界的存在,美國應該積極行動起來讓如今已經有些失色的唯一超級大國地位重新煥發光彩。
上面所提到的“全球至高地位”是就軍事層面而言的。由於人類在戰爭領域所應用的科學技術一直在不斷向前發展,現有的美國軍事能力(無論這種能力多麼令人印象深刻)都不足以確保美國在全球的絕對優勢地位。因此,美國對更多、更好軍事力量的需求是無止境的。
在米歇爾·弗盧努瓦看來,美國希望從中國身上看到的是中國願意對美國表現出順從的態度。然而她可能並不知道,除了防衞自身以免遭外國武力的直接打擊,中國可能也有自己合理的國家安全利益需要維護(the possibility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entertaining its own legitimate national-security interests apart from defending itself from direct attack)。
雖然那篇文章的大部分內容都是比較大而化之缺乏細節的,但米歇爾·弗盧努瓦對“美國為有效威懾中國所需軍事力量”的描述還是非常具體的。她主張,美國必須加強自己的軍事實力以便“能夠對中國造成有效的威脅並在72小時之內將中國部署在南中國海的軍艦、潛艇和商船全部擊沉”。當美國獲得這種軍事能力並對此進行宣傳時,中國會作出怎樣的反應呢?中國不太可能被動接受“美國已獲得這種軍事能力”的現實,而米歇爾·弗盧努瓦在文中也沒有對中國屆時可能作出怎樣的反應進行猜測。
不過在“五角大樓該怎樣做才能恢復美國在軍事領域的全球優勢地位”這個問題上,米歇爾·弗盧努瓦還是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她指出,在能夠幫助美國最終戰勝對手且目前尚未掌握的軍事能力中,比較關鍵的幾項是:“具備強大恢復能力的作戰網絡、有助於進行快速戰場決策的人工智能系統、裝備有無人作戰系統和遠程超音速高精度導彈的艦隊”。若要具備上述軍事能力,美國就需要在如下領域裏增加投資:更加強大的網絡防禦和導彈防禦系統、地域分佈更加廣闊的軍事基地和軍事力量部署、更多無人作戰系統(以強化有人作戰平台)以及在遭到攻擊後能夠表現出強大恢復能力的作戰網絡。
雖然上述軍事技術術語聽起來非常新鮮,然而實際上米歇爾·弗盧努瓦給出的這個藥方不過是幾十年前美國軍事理論家們提出的軍事思想的翻版:高科技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若要使這套軍事思想重獲昔日地位,我們就必須無視自本世紀初以來美國所有的實際戰爭經驗(resurrecting that conviction requires ignoring this nation’s actual experience with war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present century)。
米歇爾·弗盧努瓦很明智,她並未説明上述美軍全面升級計劃將耗資多少。事實上,所需要的資金規模將十分龐大。不過她也承認,“美國國防開支將在未來幾年裏承受較大的壓力”。她在文中寫道,為了調配資源以幫助美軍形成上述軍事能力,某些“遺留項目”(legacy programs)可能被砍掉。這是否意味着美國海軍的航母會被停在港口裏擱置不用或美國陸軍的坦克會被永久封存呢?她並沒有為此作出説明。
在思維頗具前瞻性的美國軍界,“遺留”一詞往往是展開批評或抨擊時的專用詞彙。這個詞往往被用來修飾陳舊過時的事物,也就是那些應該被淘汰的事物。從財政部門的角度來説,“遺留”一詞往往與那些帶有“欺詐”、“浪費”、“濫用”等標籤的項目聯繫在一起,人們往往用這個詞來實現無痛的項目消減以節約資金。不過,這其實是人們製造出來的一個不符合事實的概念,米歇爾·弗盧努瓦毫無疑問對此是心知肚明的。
其實,“遺留項目”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鑑於美國在可預見的未來並不會發起任何重大的兩棲登陸作戰行動,整個美國海軍陸戰隊其實都可以被視為“遺留項目”。然而美國海軍陸戰隊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被裁撤,美國海軍的航母或美國陸軍的M1艾布拉姆斯系列主戰坦克也是如此,他們都會繼續服役。因此,米歇爾·弗盧努瓦希望通過砍掉“遺留項目”來為其新項目開路純粹是一廂情願。
實際上,除非拜登總統放棄構成其競選綱領的“拯救美國靈魂”計劃(與中國對抗並非其競選主張),否則米歇爾·弗盧努瓦提出的美軍升級計劃在經濟上就是不可行的。當然,若人們對規模高達數萬億美元的聯邦赤字視若無睹的話,那就沒有什麼是在經濟上不可行的了。其實,問題的本質並不是美軍升級計劃耗資巨大,而是這個計劃在戰略上存在着問題。
如果剝開米歇爾·弗盧努瓦多次提到的對華威懾戰略的表面説辭,我們可以發現,她其實是在提出建議:合眾國應刺激人民共和國與自己展開一場漫長的高科技軍備競賽(Flournoy is proposing that the United States goad the People’s Republic into a protracted high-tech arms race)。某種形式的軍備競賽其實在兩國之間早已存在。米歇爾·弗盧努瓦稱,“中國正變得日益堅定自信,其軍事實力也越來越強”。她還指出,許多人認為“美國是一個衰落中的大國”,而中國卻在向外展示肌肉,她把這兩種狀況放在一起進行了對比。然而奇怪的是,她刻意避免就“美國是一個衰落中的大國”這一觀點的合理性進行説明,她只是直接引用了這一觀點。
這一觀點正確與否並非無足輕重,而是有着重大的戰略影響。其實,無論人們如何理解“美國是一個衰落中的大國”這一表述,問題的本質並不在於美國是否正在衰落,而是在於美國與中國進行軍事行對抗是否是一種理性的行為(不要忘了,美國同時也面臨着其他大量的安全挑戰)。
今天的美國正面臨一系列安全挑戰:中國是其中的一個,“沒有盡頭的戰爭”(Endless Wars)是另一個,氣候變化是第三個,新冠肺炎疫情是第四個,與種族、文化、經濟等問題相關的國內機能失調症是第五個同時也是最迫切需要解決的一個。顯而易見,與中國展開一場昂貴的軍備競賽並不是解決上述問題的好辦法。米歇爾·弗盧努瓦的文章缺乏歷史視角,而歷史的確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值得吸取的教訓。
19世紀末,明顯已進入衰退期的大英帝國決定與正處於上升期的挑戰者德國進行一場海軍軍備競賽。這場競賽並未能為英國對德國的遏制增加任何助力,它也未能阻止戰爭在1914年的爆發。事實上,這場競賽不但沒能阻止英國的衰落,反而加快了這一歷史進程。
20世紀中葉,政治經濟影響力進入全盛期的美國決定與蘇聯展開核軍備競賽。約40年後,美國在與蘇聯的競賽中取得了最終勝利。美蘇冷戰的極高代價(更不必提導致世界大戰瀕臨爆發的多次危機)應該會讓任何一個試圖重啓冷戰的國家三思而行。
19世紀末的大英帝國深受過度擴張之苦,如今的美國是否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呢?對這個問題,我無法給出答案。不過,我能夠確定的是,如今的美國已經不再是70年前加入美蘇冷戰時的美國了,而且如今的中國也不再是70年前的中國。70年前,中國正掙扎在温飽邊緣,這個國家當時不能製造任何美國消費者想買的東西。如今,中國已經成為美國最重要的貿易伙伴,這個國家手握萬億美債,而且還是美國主要的經濟競爭對手。中國所經歷的鉅變已產生巨大影響,很奇怪的是,米歇爾·弗盧努瓦似乎對此毫無察覺。
簡而言之,米歇爾·弗盧努瓦的文章提出了一個頗為吸引眼球的主張:只有在永遠地、毫無爭議地擁有世界第一的軍事力量的前提下,美國才能是安全的。在她看來,美國安全與否完全取決於硬實力的強弱。按照這一邏輯,美國若想獲得足夠的安全感,就必須在軍事上佔據絕對的全球主導地位。
美國國家安全機構的大人物們和軍工複合體應該很高興聽到米歇爾·弗盧努瓦的上述觀點,軍火商們更是會垂涎欲滴。她的那些觀點甚至會從拜登總統那裏獲得共鳴(拜登是個想法既不大膽又缺乏原創性的人)。米歇爾·弗盧努瓦所提出的“通過軍事優勢來發揮威懾作用”的觀點是否真地能夠滿足美國當下的實際需要呢?這應該是另一個問題了。
在美國,人們的生活方式已經完全被新冠病毒顛覆了,這個國家正在被各種自然災害包圍,這種糟糕狀況是前所未有的。人們應該會得出這樣一種結論:打造和使用軍事力量也許並不能給我們帶來真正的安全。在21世紀,談到“安全”這個話題時,我們首先應該確保的是,美國人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是安全的。對全體美國人的安全和福祉的威脅首先來自我們國內(甚至對於整個國家來説也是如此),而不是來自地球的那一邊。當我們想辦法消除這種威脅時,作為一種手段軍事力量基本上應被排除在外。
本文對美國所面臨的最為緊迫的威脅從現實主義角度進行了分析,但這並不意味着美國應該對中國的對抗行為視而不見。在可預見的未來,兩國在地緣政治領域存在着難以調和的分歧。雖然兩國在貿易和投資領域存在合作的空間,但美中雙邊關係從根本上來説還是以競爭為基調的。在氣候變化等領域,為了達成有效的全球協議,美中兩國必須展開合作。制定成熟明智的對華政策將有助於我們與中國建立這樣的合作關係。然而米歇爾·弗盧努瓦卻急於給美中關係塗抹上軍事競爭的色彩,這將大大減少兩國合作的機會。因此,她的那些觀點才是早該被扔進垃圾箱的真正的“遺留項目”。
(觀察者網馬力譯自2020年9月15日《美國展望》雜誌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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