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紅:理解了江湖,你就能理解普洱茶魚龍混雜的現狀
【文/張靜紅】
大家好,我叫張靜紅,來自南方科技大學,非常高興來跟大家分享我對普洱茶的研究。作為人類學者,我研究普洱茶並不是要做一個簡單的價值判斷,所以大家來聽這個演講,可能沒有辦法學到怎樣鑑賞普洱茶,辨別它是好是壞,是真是假。
普洱茶產自雲南,雲南是我的家鄉,但是突然有一天,我發現這個茶已經變成了我作為一個雲南人所不認識的“怪物”了,它成了一個傳奇。
某種意義上,我研究普洱茶就是想了解,我的家鄉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以及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多的變化。
01
2000年之前,我幾乎從來沒有注意到普洱茶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大部分雲南人喝的茶是本地的散裝綠茶。
我當然知道普洱茶的存在,知道它會被壓成方形的磚,或者圓形的餅,或者是一個蘑菇的形狀。

它泡出來湯色和雲南的綠茶非常像,是淺黃色的,聞起來會有一種被太陽曬過的乾草的氣息。一不小心就會泡得非常苦澀,難以下嚥,但又會覺得頗為回甘。

大概2002年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市場上出現了一種叫熟普洱茶的茶,簡稱熟普。這時候我傳統印象中的那個普洱茶,被叫做生普或生茶。而熟普,我被告知它可以從生普轉化而來,中間會經過一個發酵的過程。
熟普完全挑戰了我們雲南人對茶的認知,因為它喝起來完全不像茶,泡出來是又紅又黑的湯色,聞起來還有一股我們不太熟悉的黴濕的感覺。我當時就產生了疑問,為什麼普洱茶要有生和熟的分別,為什麼要經過一個發酵的過程呢?

還有一種茶被叫做老茶,老茶更增添了普洱茶的複雜程度,而且也正是老茶,最後吹響了普洱茶成名的號角。
不管是生的還是熟的普洱茶,經過一段時間的放置,它們都會成為價值連城的寶貝。在這個時候普洱茶也被叫做“可以喝的古董”。
於是一個很有趣但也令很多人疑惑的現象就產生了,儘管生茶和雲南的綠茶非常相似,但如果一款茶被鑑定為綠茶,可能它存放兩年就會被丟棄。但是如果它被鑑定為生茶,那就意味着,它存放得越久,越有價值。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越陳越香”成了普洱茶最與眾不同的特徵。
在健康宣傳當中,普洱茶被認為可以減肥、降脂和美容,可以助益消化,茶葉專家也在不斷地做很多研究和實驗,想要證明普洱茶的正面功效。不過最近這些年裏,還是不斷有聲音質疑普洱茶是否具有完全正面的健康功效。

我採訪過的很多消費者,他們之所以消費普洱茶,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普洱茶的滋味的魅力。他們所説的這個滋味的魅力,就生茶來講,指的是一種很強烈的生津回甘。對熟茶來説,指的是一種喝起來很温暖、很滑潤的感覺。
我在廣東做過調研,一個消費者告訴我説,一個茶喝下去,如果像廣東的老火湯一樣滑,就是好的熟茶。資深的普洱茶客更想突破口腔的感受,通過手心和後背的發汗,去感受老茶的“茶氣”。
一般的消費者會覺得,“茶氣”這個詞聽起來非常玄,怎麼也感受不到。資深的茶客就會説,那多半是因為你還沒有學會喝普洱茶,或者是你還沒有遇到真正上好的普洱茶。
真正上好的普洱茶當然是可遇不可求的。我2004年買到了一本書,這本書當時被稱為普洱茶的聖經,作者是一個台灣的茶人。他在這本書裏記述了很多款老茶,包括它們的來歷、滋味、樣貌、價錢,這些老茶在市場上一經流轉,價值馬上就飛昇。

一餅圓餅的普洱茶是357克重,在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它的價格只是1000塊人民幣左右,可到了20世紀90年代,它飛漲到了1萬塊錢人民幣。然後到了2002年,在有些拍賣會上,它曾以100萬人民幣的價格成交。再到後來,這樣的老茶就成了完全沒法用簡單的數字來衡量的東西了,它變成了無價之寶。

它促使很多人去尋找類似的寶貝。找不到老茶的人,就把希望寄託在生茶上,買新的茶,存放起來,希望它們有一天也能變得價值連城。
“越陳越香”既給雲南帶來了驚喜,同時也帶來了尷尬。驚喜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因為突然之間普洱茶變得如此與眾不同,它成了雲南的一張名片。可是大家要知道,越陳越香這樣一種概念和習慣,在雲南人那裏本來是沒有的,所以也就意味着當普洱茶被説成是越陳越香的時候,雲南人手裏並沒有老茶。

手裏沒有老茶,也就意味着,他們失去了對普洱茶的話語權,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普洱茶的文化或經濟資本,主要掌握在香港、台灣,還有後來很快跟上的廣東人的手裏。
我在2006、2007年的時候,在雲南和大珠三角地區同時做調研,在兩個地方我都問了一個差不多相同的問題,就是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喝普洱茶的。
同一個問題,我在不同的地方得到的答案非常不同。在雲南,很多人會告訴我,我大概是兩千零幾年才開始喝普洱茶,最早的説是上個世紀90年代末。可在大珠三角就完全不同了。我在香港的一個茶樓遇到過一個80多歲的老先生,他告訴我説,他爺爺的時候就已經在這樣的茶樓裏喝普洱茶了。大家可以推算,就是説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民國初年的時候,普洱茶就已經是大珠三角一帶茶樓裏的主角了。

雲南人以前並非一點都不喝普洱,但至少可以證明的一點是,大部分雲南人開始有意識地關注和消費普洱茶,實際上不早於上個世紀90年代。
為什麼在雲南和珠三角之間會有這樣一種信息不對稱呢?普洱茶和它的故鄉,在這短短的幾十年內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02
在講這些變化之前,我覺得還是有必要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普洱茶的歷史和地理的淵源。因為這個淵源,也是今天普洱茶的商業和文化包裝所加以利用的基礎。
雲南被認為是世界茶葉的重要源頭,瀾滄江兩岸孕育出了製作普洱茶的重要原料,叫做雲南大葉種。雲南大葉種和另外一個茶葉品種小葉種是相對的,我們所熟知的龍井、碧螺春這些東部的綠茶,製作原料就是小葉種。

很多人都問過我,普洱茶叫做普洱,是不是因為有種茶樹叫做普洱?實際上並不是這樣,沒有一棵茶樹叫做普洱茶樹。按照製茶學的原理,採摘自任何茶樹的鮮葉,只要按照規定的加工程序,都可以做成普洱茶。但是長期以來,大家已經接受了用雲南的大葉種做成的茶的滋味,把它叫做普洱茶。
儘管有很多關於普洱茶命名原因的説法,但一種比較普遍的觀點是,它是因地命名的。大家可以在這張地圖上看到,在雲南的南部有一個地方叫做普洱。這個地方在17世紀早期,就成為了包括茶葉在內的很多物資集散和運轉的中心地,普洱茶就是因為這個地方而得名的。

人類學家通常會選擇一個相對固定的地方或對象,比如一個村寨,或者一個民族,一個羣落,來進行長時間的田野調查。但我感覺普洱茶從生產到貿易和消費,整個鏈條非常複雜,所以我選擇了在多個田野點進行調查。
不過在這許多的田野點中我還是有一個重點,這個地點位於雲南西雙版納的勐臘縣,是一個緊鄰老撾的村莊,叫做易武。易武是一座茶山的名字,也是一個鄉的名字,現在變成了一個鎮,它和周圍的幾座茶山連起來被稱作“古六大茶山”。

這個地方誕生了一些很有名的私人商號,比如“同慶號”、“同昌號”、“同興號”、“車順號”等,這些商號都是由漢族的移民建立和經營的,他們大概在17世紀中後葉遷移到了易武,和當地的原住民少數民族共同利用了這裏的茶葉資源。
這些商號的茶葉生產和貿易從清朝的中後期一直持續到民國初年,是這裏的茶產業盛極一時的體現。他們從附近的茶山收購茶葉原料進行精加工,然後把它緊壓成餅,再把七個餅包成一桶,這樣就形成了我們俗稱的“七子餅”。

之所以進行緊壓,實際上是為了方便運輸。大家都知道雲南位於高原,地勢崎嶇,所以在現代的交通產生之前,要把雲南南部的茶葉運出去,需要依靠騾馬,依靠馬幫。
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雲南的學者進行了一次考證,他們給這樣一些運輸茶葉和其他重要物資的道路,取了一個比較詩情畫意的名字,叫做“茶馬古道”。我現在要提到三條比較重要的茶馬古道,第一條叫做“滇藏茶馬古道”,它是把雲南的茶葉運往西藏的道路。

茶馬古道路線圖
有一個半真實但是又有點玄虛的傳説,在滇藏茶馬古道上,因為路途遙遠,風吹雨淋和太陽暴曬,茶葉發生了一種叫做自然發酵的變化。當茶葉從原產地到達消費地的時候,它的生澀感就消失了,變得比較潤滑。這是關於普洱茶由生轉熟的第一種説法。

另一條路線貢茶之路,把雲南的茶葉通過內陸運到北京,在清朝的時候作為一種貢品,上貢給皇宮裏的皇帝、貴族們喝。
後來在故宮清理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些當年雲南進貢的普洱茶,有一個茶因為形狀像人頭或南瓜,被叫做“人頭貢茶”或者“南瓜貢茶”。這個茶是現存年代最久遠的普洱茶,已經有100多年曆史了,它的產地就在六大茶山。

人頭貢茶
還有一條路線沒有被正式命名,但我對它最感興趣,因為它聯繫起了雲南和大珠三角、東南亞,還有南洋。
雲南的普洱茶到了大珠三角,比如廣東、香港這一帶,因為當地人的飲食習慣而發生了一些改變。
大家都知道這一帶人特別會養生,特別懂得吃,比較生澀的普洱茶到了這裏以後,人們發現不能馬上飲用,就把它放在倉庫儲存一段時間,等它從生澀變得柔和了才喝。相對於馬背上那種意外的發酵,這種存儲方式可以説是一種有意而為的自然發酵。
再談一下另一種發酵方式——人工發酵,這種技術最早是1973年的時候在昆明茶廠誕生的。為什麼會出現這樣一種技術呢?
剛才我講到,普洱茶從雲南到達大珠三角的時候,因為生澀沒法馬上被消費。產茶地的生產者有一個願望,希望自己的產品到了消費地以後馬上就能符合消費者的需求。昆明茶廠這邊就派了人,去廣東和香港一帶學習倉儲存茶的經驗,最後就誕生了一種快速的人工發酵技術。

這個技術最早在昆明茶廠產生,但後來比較成熟的是在西雙版納的勐海,所以今天我們如果講到比較有名的熟茶就會提及勐海。
03
製作熟茶的發酵技術,長期掌握在國營茶廠的手裏,易武六大茶山屬於私人商號,並不掌握這樣的技術。而且在國營茶廠比較興盛的時候,六大茶山遭遇了兵荒馬亂和天災人禍,所以在一段時間內,六大茶山只是為國營茶廠提供鮮葉原料,自己就不再製作傳統的七子餅了,這一終止就持續了大概半個世紀。
這個發展的轉機還要從香港迴歸説起,我們都知道香港倉儲了一些老茶,在1997年香港迴歸的前後,港人把很多老茶拋售了出去。在這個時候最大的買主是台灣人,雖然這些買到老茶的台灣人之前接觸普洱茶並不多,但他們非常敏鋭地嗅到了這些老茶的潛在價值。
打開七子餅,他們發現了裏面的一些票據,比如同慶號和乾利貞宋聘號內票,從中得知老茶的原產地是雲南易武和六大茶山,這批台灣茶人就萌生了去原產地一探究竟的願望。我有幸採訪到了當時第一批去雲南易武探訪的台灣茶人,這位先生跟我講了他們當時到易武時的遭遇。

同慶號和乾利貞宋聘號內票
這張圖是1994年的時候,他們拍攝的易武老街。

圖片來自《方圓之緣:深探緊壓茶世界》,攝影:陳懷遠
他們到達易武的時候非常勞累,但讓他們失望的是,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破落的小山村。當地人的生活非常困苦,沒有一家像樣的旅社。他們把隨身攜帶的同慶號、同興號的一些老茶餅給當地人看,但當地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我還採訪到了一個當時在鄉政府工作的人,他參與接待了這批台灣客人。他説:“我們根本搞不懂,這些台灣人來我們這裏幹嘛。這裏那麼遠,那麼窮,什麼也沒有。有一位先生是他們那隊台灣人的領頭,他有一天拿出一個茶來泡給我們喝,説是原來我們這裏做的,是‘同慶號’的。我覺得那個茶很特別,喝起來很滑很甜,是我從來沒有喝過的茶的味道。
那位台灣先生讓我們猜,這樣一餅茶在外面賣多少錢。我大着膽子説,會不會是四五百塊一餅。自己心裏説,怕是猜高啦。結果對方告訴我們,這麼一餅茶在台灣現在要賣一萬五千塊人民幣。我當時真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長話短説,當地人最後和這批台灣客人達成了協議,開始合作。他們找到了兩位以前在同慶號工作過的老師傅,然後又打製了一種壓茶的石磨,台灣的客人拿出他們的老茶作為模型,就這樣使得當年用手工石磨製作普洱茶七子餅的傳統做法重新出爐了。

這個方法到底是怎麼樣的呢?這是我在一户人家中拍下的他們製茶的流程:從樹上採下來得到鮮葉,然後在鍋裏面進行炒茶,炒完以後要揉捻,就是給這個茶葉做塑形,然後把它在太陽下曬乾,這個時候得到的產品叫做幹毛茶。

在幹毛茶的基礎上把它拿去蒸,在蒸汽的高温之下,茶葉會變得比較柔軟,變軟了的茶葉就可以放到一個布袋裏,用手工進行塑形,然後再放到石磨下壓制,等陰乾了以後就可以進行包裝,也就得到七子餅了。

04
這樣的故事不僅在易武,也在雲南其他很多的茶區上演,在短短的十多年的時間裏,給雲南這個產茶地帶來了非常巨大的變化。
最顯見的就是茶價的飛漲。我們從這個圖表上可以看到,以易武的一公斤幹毛茶原料來説,在90年代的時候只是幾塊錢,到了2002、2003年的時候是十幾塊錢,到了2006、2007年就變成了一兩百元、三四百元。

易武歷年幹毛茶的價格(單位:元/公斤)
到了最近的這些年,大家可能有所耳聞,普洱茶的價格變得越來越高了。有一些珍稀的品種已經突破了幾千塊,甚至一萬塊。
其實在我做調研的那陣子,特別是在2007年的時候,普洱茶的價格曾經出現過像股市一樣的崩盤,價格突然高漲,然後又突然跌落。但是跌落之後,在淘汰了一些資本以後,它的價格又在繼續上漲。這是為什麼呢?
這就是接下來我要講的,現在對古茶樹,或者叫古樹茶的追捧。古茶樹是很早以前由當地人的祖先種下去的,已經有上百年,甚至有上千年的歷史了,它們在森林的庇護之下,生態環境比較優良。但是它們長得東一棵西一棵,沒有規則,因為長得比較高,採茶的難度非常大。我就曾經聽説過有當地人為了採長得非常高的茶葉,從樹上摔下來,有摔傷,甚至摔死的事件。

與之相對的是台地茶,台地茶出現的非常晚,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才種下去的。它的間距比較窄,非常密集,呈階梯形,所以叫做台地茶。

因為它比較密集,所以化肥農藥的使用有時候會不可避免。在台地茶剛被推廣的時候,它被視為一種科學的種植方式。而且,它的長相要優於大樹茶,所以大家那個時候比較看好台地茶。
從這個圖表上也可以看到,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古樹茶和台地茶的價格是沒有差別的,甚至當地人其實更鐘情於台地茶。但是大概從2004年開始,兩者的價格出現了巨大的反差,大樹茶的價格變得越來越高,台地茶就永遠都趕不上大樹茶。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呢?

大樹茶與台地茶價格對比
我在易武採訪的時候,當地人告訴我,這個變化也是由台灣人帶來的,我採訪過的台灣茶人也印證了這個説法。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發現,大樹茶喝起來的滋味,和台地茶的確有很多不同,簡單的來説就是大樹茶喝起來比較柔順,回甘更明顯,更能讓人感覺到茶氣。
還有一個原因,台灣的茶人意識到,像同慶號、同興號這樣的老茶誕生的時候,在易武和六大茶山還沒有台地茶。這也就意味着今天的人之所以想要買大樹茶,實際上源於一種還原和恢復古董級的普洱茶的願望。
價格差背後,發生了很多讓人很糾結的故事。我在易武採訪過一家人,在上個世紀80年代,父親要把家裏的地分給幾個兒子,大兒子就在跟前,當時台地茶被認為比較科學和先進,所以他就要求父親把台地茶分給他。
他的弟弟,也就是這家的小兒子,因為當時沒在易武,家裏就把沒人要的大樹茶分給了他。大家可以預見到,時光流轉,這個標準一變,今天他的哥哥追悔莫及,弟弟就成了幸運兒,幸福來得非常突然。
另外一個變化,是對茶葉單一產地的推崇。所謂的單一產地指的是,要把茶葉原料的來歷細分到非常非常小的山頭和村寨,有一點像葡萄酒業用不同的莊園來劃分不同的葡萄酒的品質,或者是檔次和價格。
在過去沒有單一產地的概念時,整個雲南,所有的產茶區產出來的茶大家都覺得差不多,但有了這樣的劃分以後,很多人就要去細分,你這個茶到底是西雙版納的,是普洱的,還是臨滄的,它們的滋味有什麼區別。然後在西雙版納,要分易武的和勐海的有什麼區別,在易武還要細分是哪個小村寨的,它們之間又有什麼不同。
這些小村寨每一個地方的茶葉產量都非常少,這些茶葉就變成了稀缺資源,往往有錢也買不到。以易武為例,它下面一些以前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寨,近些年一公斤幹毛茶的價格已經達到了一萬元甚至兩萬元,所以普洱茶的總體價格在不斷地上漲,其中的細分差別也非常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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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茶奇貨可居、新茶原料總體價格上漲、大樹茶和台地茶之間價格差不斷擴大、“單一產地”的區分又越來越細的狀況下,資源競爭越來越白熱化,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的狀況也越來越多了。
根據資深人士的估算,以易武為例,整個地區大樹茶年產量不超過100噸,台地茶或許可以達到300噸,但是在外面的市場上,打着“易武正宗”旗號的茶餅不下3000噸,而且其中很多都標註着“易武古樹茶”。
政府不斷出台一些措施,想要規範整個市場,但是大家可想而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永遠都趕不上弄虛作假的速度,所以很多人説普洱茶是一個江湖。

説它是一個江湖,最明顯的是大家會發現,在田間地頭完全沒有一個統一的規則。我舉一個例子,比如揉茶的方式,有的茶商希望當地的做茶人家揉茶的時候,用順時針的方向來揉,有的希望按逆時針的方向來揉,還有的覺得要從前向後或者是從後向前揉。不同的揉茶方式導致的最後茶葉的滋味也是不一樣的,就變成了各説各有理,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
江湖這個概念在我們中國文化裏有非常豐富的含義,我覺得用它來詮釋普洱茶的現象非常有意思。一方面江湖是和風險聯繫在一起的,在我做田野調查的時候,我遇到過很多有不同來歷的茶商茶客,坐在一張桌子前一起喝茶時,有一種在爭鬥的意味。
因為很多人是第一次相遇,彼此不知道來歷,然後就相互猜測你是誰,你到底懂不懂茶,然後相互較量,看各自到底懂茶到什麼程度。
甚至我作為一個研究者,我在跟很多人在一起喝茶的時候,他們也在測試我,他們想要測試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一個研究者,還是説可能也是來收茶的。這其中多多少少有一個意味,就是你要是不懂茶,那你就沒有辦法做這個研究。

(南宋)劉松年《鬥茶圖》
我們可以用俠客來比喻這些茶商茶客,俠客認為在江湖世界裏,當很多問題沒有辦法解決的時候,最能夠依賴的是自己的武功和技藝。我遇過的很多茶商茶客,他們也覺得普洱茶非常混亂,政策標準不清晰,我就只有靠我自己的嘴巴來辨識一個茶到底是不是好茶。
有一個人就非常精闢地跟我總結説:“不要相信他們告訴你的,説這個茶是哪個茶山來的,它是古樹茶,是哪個產地。我什麼都不相信,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嘴巴,只要我嘗一口,我就能知道這個茶的來歷,甚至能嚐出這個茶有沒有加過化肥農藥,它做茶的工序我都可以推測出來。”
當然這樣的説法有時候會有些誇張,因為我們會遇到很多人説自己很厲害,最後發現他其實也不怎麼厲害。當然也有很多人是真的非常厲害,我在研究過程中遇到過很多這樣的人,像老師一樣教我怎樣喝茶。
還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現在不僅中國有很多人每年會去茶山收茶,前年我在雲南的茶山也遇到了很多來自海外的、國際的人士,有澳大利亞的、美國的一些茶商。
他們到了雲南的茶產地,其實更加不懂當地的語言和文化,但他們內心對技藝非常倚仗,覺得我只要練就一張厲害的嘴巴,只要把這個茶喝懂,我就能買到好的茶帶回家鄉去。
在普洱茶的江湖裏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的。因為普洱茶被細分到了這樣的一個程度,那麼大家也就可想而知,人在用不同的茶來為自己貼一個身份標籤的時候,也會是多麼精細。

在普洱茶的江湖世界中,我們看到好像武林門派各自林立的景象,其中有不同的派別,有的人只喝生茶,有的人只喝熟茶,有的人只喝西雙版納的,有的人只喝普洱的。還有的人要用倉儲的方式來進一步地劃分,只喝幹倉的,或者是隻喝濕倉的,或者是隻喝雲南倉的,還有台灣倉、香港倉等等這樣的分類,他們相互鬥爭,彼此不能夠相容。但有時候他們又想起茶以和為貴的理念,大家應該相互理解,相互融通。
所以我的研究認為,理解中國江湖文化的含義,可以有助於解讀普洱茶魚龍混雜的現狀,以及這些行動者們在這樣複雜的情境中的生存策略和方式。
我遇到過很多茶商,包括生產者,他們懷着一種非常矛盾的心情,一方面他們非常希望有一條清晰的規則來幫助他們規範市場,但另外一方面他們多多少少又覺得模糊就好,因為在模糊中可以找到一個空子,他們依然可以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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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外面的江湖風雲如何變幻,最後我們要談到的是當地的做茶人家的生活的一些變化。最明顯的一個變化當然是他們生活條件的改善,因為普洱茶值錢了,所以當地人的生活改善了,他們變得非常富裕。
這是我在2007年和2019年,也就是去年,拍攝的同一家人的房子,以前是小平房,去年他們家已經建起了一個七層樓的房子,在裏面既可以做茶,也可以居住,還可以接待客人。

因為茶葉變成了金子,所以大家就非常辛勤地耕耘,有時候可能是過度的耕耘,所以茶山的自然和生態已經有些堪憂。
另外,為了達到茶葉的安全生產質量標準,這個標準大概從2006年開始執行,很多做茶的人家不得不在住家之外另外尋找一個地方,搭建現代的工廠。如果你去到易武,站在一個比較高的地方就會看到,原來的灰瓦屋檐越來越多地被現在的建築鋼板所遮擋和蠶食了。

還有一個不得不提的是口味的變遷,易武人其實和大部分雲南人一樣,在很長的時間裏喝的比較多的是生茶,它近似於綠茶的口味。2007年我在易武調研,曾經遇到過一個台灣的茶人,他非常慷慨地為我和當地的一個易武人家泡了一款老茶。
這個老茶當然是非常珍稀的,儘管當時易武的當地人知道普洱茶越陳越香,可是我能感覺到當時他們其實不太能接受,甚至有一些抗拒。但是去年我去到易武的時候發現,很多當地人已經喝上了他們自己手中的存放有五年甚至十年的老茶了。
所以越陳越香這樣一個概念,正在改變所有的雲南的茶鄉,不僅是在口味上,還有在概念上,在商業推廣上等等。在人類學上我們把它叫做習得的滋味,指的就是一種滋味、一種價值,實際上它是經由社會和文化的變遷慢慢地塑造出來的。
如果你要問我,你做過普洱茶的研究,你最喜歡喝哪裏的普洱茶?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你,我最喜歡喝的肯定是易武的普洱茶。原因非常簡單,因為我在這個地方呆的時間比較長,我和這裏的人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很親的感覺,當我喝這個地方的茶的時候,我會想起那裏的山山水水,所以對我而言,這也是一個習得的滋味。
所謂習得,指的就是一種正宗的標準不是亙古不變的,它是一種人為的建構,這也是為什麼我在演講開始的時候跟大家講,不要寄希望於從我這裏學到怎樣鑑別普洱茶的正宗與否。其實更重要的是,我想把這一種或者是某一種正宗性的標準,它被建構出來的過程,分析和分享給大家。
好,感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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