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鐵軍:有些學科不願跟進“生態化”調整,但我們不能再這麼激進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温鐵軍】
大家好,我是温鐵軍。

演講現場
我剛才看到咱們會場現場的入口處有很多大型的招貼畫,那些招貼畫展示的基本都是自然風光,這讓我對這次年終秀又多了一分喜歡。
是因為從本世紀之初,中國就在推進一場重大的戰略性轉變,疫情之後的五中全會為國家“十四五”規劃所提出的重大建議,都體現了轉型基本上已達到一級新的台階。
在疫情期間我曾有過一次網上演講,題目是“大疫止於村野”——野代表自然。我説你們看看中國防疫,最薄弱的其實應該是鄉村,既沒有抗疫隊伍,又沒有經費,但當差不多3億打工者外流,到春節期間基本都回鄉——不敢説全都回來了,但至少一半以上已經回鄉了——按説這種大規模的人口流動是最能造成疫情傳播的,但是這次疫情卻在鄉村社會銷聲匿跡了。
各個地方的鄉村無外乎就是搞了一場封村活動,大家説不要動了,不要來回串門了,各村就在各村過年。接着就出現了一個很重要但很少被海內外朋友關注到的現象,那就是疫情在鄉村完全沒爆發,而且越是那些山區高原自然環境相對比較寬鬆、人口沒那麼密集的地方,疫情就顯得越輕。
就今年夏天,青藏高原上有一個縣的縣委書記跟我説,他那兒沒有任何疫情的反應,人們也從來沒説要戴口罩什麼的。疫情期間,我在福建山區的一個村裏邊,老百姓該幹嘛幹嘛,沒有任何人像城裏這樣緊張地抗疫。在城裏邊很多大家都非常擔心的事情,在鄉土社會完全沒發生。

截至12月3日11時,中國國內各地新冠病例確診累計情況(圖/搜狗搜索)
所以我説中國如果講抗疫,真正的最大的抗疫成功的基礎,就在於我們有龐大的鄉土社會,而鄉土社會基本上是十業並舉,甚至是百業並舉的——你不離開你這個村,也幾乎不用擔心生活,因為村裏邊什麼都有。那些農村不是我們城裏面一般理解的只搞農業,不是,它是百業興旺的。所以長期以來我們都説幾千年中華民族文明,它的主要部分就是在鄉村,鄉村文明是中華文明的最主要部分。
從這個角度來看,疫情過後五中全會召開,為中國“十四五”發展戰略規劃提出政策建議的時候,你們能看到一個很大的改變,那就是過去都是大段表述要求加快城市化,在這一次的“十四五”規劃建議中,只留了一句話,叫“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而大量的文字都在強調三農、鄉村振興、生態環境。
這説明在未來一個時期,中國發展的主要方向將是生態化。當然,這點早在2007年就已經正式提出了,2012年就作為國家重大戰略也確立下來了,但是這一次的變化尤其重要。
所以我希望大家注意,當我們強調生態化的時候,如果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出發,意味着“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帶出來的一系列框架性的解釋,對於我們今後的發展都是高度重要的。也就是生態空間資源怎樣價值化,才能保證我們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雙循環戰略得到貫徹落實。
我們這個國家山區面積廣大,大家可能知道“七山二水一分田”或“七山一水二分田”,總之我國大面積的土地是山區、高原,平原面積只佔12%,水土光熱匹配得適合工農業發展的只佔9.8%——連10%都不到。再加上以璦琿-騰衝線為界,70%以上的資本集中在東部,70%的資源放在西部,所以過去中國的不平衡發展導致東部地區嚴重污染。
大家如果看過污染地圖,就知道璦琿-騰衝線以東是重度污染,重度污染當然就帶來各種各樣嚴重的疾病。所以越是加快工業化、城市化,越是走向傳統發展模式的現代化,你就會發現疫病和各種災害造成的損失就越嚴重。

進入後疫情時代,生態化得到了全面的強調;生態化的載體是鄉村,因此鄉村振興也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強調。這説明被疫情影響之後,上上下下開始形成共識,這個共識就是要把空間生態資源變成新的生產力要素。
所以習總書記提出山水田林湖草是一個生命共同體,因為它有公共性,所以要綜合規劃才能系統開發。甚至他到東北時説,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銀山。
當我們講數字經濟的時候,數字成了新生產力要素;當我們講太陽能光伏發電的時候,陽光成了新生產力要素;當我們講風能發電的時候,風成了新生產力要素;當我們講文旅結合的時候,鄉村中的美景、風光都成了新生產力要素;當我們要發展旅遊經濟的時候,很多地方的螢火蟲、蝴蝶、青蛙、蜻蜓等等自然界的萬物都成了生態化發展的新生產力要素。
這樣一來,大家應該就能理解為什麼習總書記説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解為什麼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銀山。這些都是能創造價值,能替代過去那些創造附加值的——比如你得病是在創造價值,因為你拉動了醫療產業的發展;你污染也是在創造價值,因為你拉動了排污、治污這些產業的發展。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干脆少得病、少污染?儘管沒有那麼高的GDP增長,但它是健康的,是包容性的。
生產力要素得到了極大的擴展,這就要求傳統的生產關係發生革命性變革。我們提出了向生態化轉型這樣一個新的現代化發展內涵的時候,那就意味着我們要把空間生態資源作為一個整體來開發,整體開發就需要開發者轉型為追求可持續、包容性發展的社會企業,而不是隻追求利潤最大化的企業。
現在關於社會企業的研究還在不斷地發展着,過去追求數量增長的粗放的發展模式和各種各樣的理論乃至於政策法規、制度體系都需要做出重大調整。
從這些問題出發,看待下一個階段的轉型,希望大家高度關注生態空間資源開發,其中一定要體現的是空間正義,一定要防止的是空間開發造成基尼係數進一步拉大。
我們在今年好不容易集全國之力才實現了脱貧攻堅戰略的要求,怎麼讓它可持續?相比於一般平面資源的開發,空間資源開發更容易造成基尼係數的拉大。因此,怎麼體現空間正義,怎麼防止基尼係數拉大,破壞扶貧攻堅的成果,這對我們每個人來説都是值得高度關注的。

大調整隨着這次五中全會出台新的文件做了方向性的扭轉之後,我希望各位能高度關注在新時代如何實現城鄉融合。
關於這點,待會兒可能陳平老師要講他的思路。我特別欣賞他最近的一個觀點,他支持工業化,重點朝向裝備工業和新技術工業,但他不支持過度強調大都市圈這種發展戰略,因為那會造成嚴重污染。他的這個觀點很辯證。
我們今天就先把生態化作為一個方向性的引領,先拿出來給大家做個介紹,也希望我們注意這裏面還連帶着另外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在五中全會之前,中央明確提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雙循環發展戰略。
儘管現在不少人認為美國政治發生變化之後,對華關係也許會有所改善,但是我們仍然得堅持底線思維。
底線思維就是當全球化解體,當西方特別是美國主導對中國強行硬脱鈎,當我們不能再使用以美元為主體的西方貨幣結算體系,當我們可能遭遇比如今還嚴重的各種打擊的時候,我們怎麼才能維持平穩的可持續發展?那就叫底線思維,是我們決定發展戰略的重要依據,而不能再簡單地相信這個市場會給你一切。所以在這個底線思維條件下,我們改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雙循環戰略。
什麼是國內大循環?過去靠大量進出口形成貿易盈餘,貿易盈餘對沖增發人民幣,人民幣實際上錨定在外匯特別是美元體系上,這樣一來我們就難免依附於人。過去空間生態資源是非貨幣化的,現在我們轉向空間生態資源開發,這是我們國家主權可控的空間生態資源貨幣化過程,它能把我們的貨幣重新錨定在我們自己的空間生態資源的價值化過程中。於是就有了習總書記提出的一個很重要的思路,叫“生態產品價值實現”。
人民幣錨定在我們自己資源開發的過程中,在貨幣化上,人民幣就是主權貨幣,也就是我們經濟主權中的核心主權金融主權迴歸到了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發展方針上。再進一步,如果我們能夠把碳交易、水交易、空間資源交易這些都資本化,將貨幣化、資本化作為推進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的新方針,它們將在未來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
所以大家不要小看這次五中全會把生態化作為一個發展戰略的重要方向來加以強調,把鄉村振興、城鄉融合、縣域經濟等大家過去可能不太習慣、不常看到的政策概念都寫進來,這些其實是重大的戰略調整,並且是一次已初步形成定位,明確了未來發展方向的調整。
當然,可能有些從某個學科出發的學者們不太願意跟進這樣的調整,我們也理解。因為它和那些學科的邏輯可能不太一致,甚至可能是衝突的。如果那個學科的邏輯講的就是GDP增長,當然生態化顯得不那麼有利於快速增長。但我們不能繼續這麼激進地走下去了,我們需要回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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