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阿拉伯之春”十年,歐洲終被反噬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丁楠】
如果不特意提醒,恐怕很多人都忘了今年是“阿拉伯之春”在突尼斯爆發十週年紀念。
一晃十年過去了。十年前,我來到埃及,正值示威者終結穆巴拉克統治後的全民亢奮期,政治運動此起彼伏,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在見證歷史。2013年末,我離開埃及來到德國。當時,埃及首位民選總統穆爾西已被軍方領導的“二次革命”趕下台數月有餘,西方世界普遍將這場大眾廣泛支持的“政變”看做“阿拉伯之春”在埃及、乃至整個地區的終結。

(圖源:路透社)
此後數年間,我幾乎每年都來埃及看一看,感覺在塞西這位新一代強人總統的領導下,埃及國內秩序趨穩,民心思定,經濟雖看不到大的希望,但至少有局部改善。去年夏天和今年年初,穆爾西和穆巴拉克相繼逝世,走在車水馬龍的開羅街道上,也覺察不到社會情緒有絲毫波瀾。
2014年我在柏林安頓下來不久,偷渡入歐的中東、非洲、阿富汗和巴爾幹難民激增。“阿拉伯之春”導致利比亞內戰,從非洲經地中海進入南歐的門户就此大開。同時,敍利亞從2011年開始陷入長期動盪,大批國民被迫逃往土耳其、黎巴嫩等鄰國。後者和一些北非國家利用難民潮作為籌碼同歐盟討價還價,一言不合便以放鬆邊檢、甚至“門户開放”相威脅。而這又鼓舞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偷渡者和整條地下產業鏈的發展。2015年4月,五艘偷渡船在地中海沉沒,導致一千多人喪生,國際輿論譁然。

(圖源:新華網)
西歐諸國並非不知曉難民問題的利害。早在2011年初突尼斯、埃及的示威活動爆發伊始,意大利和希臘就對北非局勢動盪和非法移民入歐發出過警告。但主導歐洲政治的英法德三國,或是出於對非西方國家進行民主改造的狂熱心理,或是試圖借政權更迭擴展自身勢力範圍,最終將安全和穩定利益放在了次要位置,以致羅馬方面一度公然質疑英法煽動利比亞內戰居心何在。
難民危機爆發後,意大利和希臘自知財力不濟,且認為歐洲大國理虧,索性放寬管制,任由偷渡者入境——反正後者也不想在南歐停留,而要北上到更富裕的國家定居。
如果説2011到2013年是歐洲列強赤膊上陣,干涉、改造阿拉伯世界的三年,進入2015年以後,“阿拉伯之春”對歐洲的反作用力日益凸顯。難民危機對歐洲影響深遠,其反噬效果不僅侷限於我們已熟知的社會治安和民族認同領域,更是加速人們對西方民主制度的批判和反思。
以接受難民申請最多的德國為例,面對偷渡大軍壓境,默克爾和德國政客並非出於慈悲心發作才對大量非法移民給予庇護,而是為了保住自身的政治地位和民意支持率,為主流輿論馬首是瞻。危機爆發之初,德國民眾聖母心爆表,紛紛遊行請願要求政府承擔更多國際責任。各路官員和主流媒體因此隨波逐流,生怕因悖逆民意而失去選民支持。
然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非法移民入境數居高不下,財政負擔、族羣矛盾和安全隱患凸顯,社會輿論轉而批評默克爾當初行事武斷,考慮不周。於是政府又開始調轉風向,黨派、官員之間借難民危機處理不當相互攻訐,不惜誇大移民入境的危害性,為社會上蔓延的恐慌、排外情緒火上澆油。

(圖源:新華網)
難民湧入的負面效應持續發酵,助推了英國脱歐公投,加速了極右翼勢力在全歐崛起。2015年以後,民粹主義、民族主義、保護主義日漸盛行,到特朗普上台達到高峯。奉行中間路線的主流黨派遭受前所未有的壓力和衝擊,這是它們當初做出接納難民決策時始料未及的。
伴隨這些問題應運而生的,是一些人對體制運行的質疑和思考。民主的內涵究竟是什麼?難道是像難民危機所展示的那樣,各路政客為了保住選票,討好民意,放棄理性思考和擔當嗎?過去人們對自由民主制度的優越性深信不疑,認為有了民意制衡,政府就會少犯錯,然而民粹主義氾濫下的主流輿論就一定能代表公眾的最大和長遠利益嗎?如果政府的決策過程更像隨波逐流,甚至是譁眾取寵,又比非西方國家優越在哪呢?
特別是進入社交媒體時代,自縛於信息繭房中的人們如何才能投入理性辯論,聽進不同的聲音?——支持難民入境的人一上來就把反對者叫做新納粹,反對的人把支持者視為叛國的禍害。表面上看,每個人都獲得了充分的言論自由,但失去交流和理解意願的各説各話、相互攻擊,其價值何在?
由“阿拉伯之春”導致的難民問題及其後續演變,暴露出歐洲政治和社會內部的諸多問題,也增加了人們對民主制度前途的擔憂。遺憾的是,在這種憂慮情緒支配下,對具體事務的討論卻被進一步政治化:面對內部危機和外來競爭,主流精英太希望展示西方民主的普適和優越性了,以至於如今,許多問題都被生硬地套進民主與非民主的二分框架下去審視和評判。
年初新冠疫情在中國爆發,歐洲主流媒體和政客迫不及待地將其歸咎於中國政治體制的失敗。入春以來,病毒在全球擴散,他們又強調千萬不能學習中國經驗,否則就是西方民主向東方“專制”叩頭。
在這種上綱上線的輿論氛圍中,戴口罩竟也一度成為政治站隊的象徵,搞得防疫專家們面對媒體鏡頭竟顧左右而言他,遲遲不肯承認口罩有助於阻斷病毒傳播。當前歐美疫情每況愈下,媒體和政客們又加大力度宣揚“台灣抗疫模式”的成功,以證明民主自由和疫情防控是可以並行不悖、相得益彰的。

(圖源:BBC)
過去,我們常用政治僵化一詞來形容蘇聯。今天發生在西歐輿論場上的種種怪現象是不是也可以被看作思維僵化的表現呢?儘管“阿拉伯之春”為歐洲帶來多重負面經驗和反噬效力,但依照當下的情形來看,似乎還是客觀反思不足,主觀強化有餘。
我相信如果類似2010年末的情形在今天重演,絕大多數歐洲國家依然會前赴後繼地投身外部干涉與制度輸出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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