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中國工業自主創新的謎局
工業是大國經濟競爭的主戰場,擁有健康的工業生態體系,對於獲取高附加值以及捍衞國家安全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然而,工業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的系統,工業發展的機制並不是顯而易見的,而是如同神秘的“黑匣子”,等待着有心人去尋找與破解。近年來,隨着核電、高鐵成為中國製造走出去的新名片,隨着液晶面板等產業打破壟斷,人們對中國工業的發展機制也紛紛提出新解釋,但真正“下沉”到工業現場去尋找和破解“黑匣子”的人並不多。路風教授推出的新著《新火》,不僅一如既往發出自主創新乃中國工業力量之源的洪亮之音,也為中國製造破解逆全球化困局提供了對策。對讀者來説,閲讀《新火》不啻為一場用邏輯對歷史抽絲剝繭的探秘解謎之旅。
《新火》一書是對中國工業自主創新謎局的破解,其含義是雙重的。一方面,近年來,屢有論者混淆概念,將自主創新與技術引進對立起來,錯誤地把自主創新等同於“閉關自守”,《新火》從理論上對此進行了批駁,破解了輿論界關於自主創新在認知上的謎局。另一方面,《新火》並沒有空談理論,而是從具體鮮活的案例中提煉出概念與邏輯,驅散了籠罩在中國工業自主創新機制上的迷霧。
在《新火》中,路風講了4箇中國工業發展壯大的故事:中國核電、中國液晶面板工業、瀋陽機牀的“i5”系統以及中國高鐵。每個故事各有特色。
以中國核電為例,長期存在着技術發展上的“引進路線”,這條路線及其在輿論界的話語權,掩蓋了產業裏的自主創新的力量之源。2004年9月中國第三代核電站的招標工作正式開始,2006年12月招標結果公佈,美國西屋公司的AP1000成為贏家。根據當時媒體的報道,西屋勝出的主要原因在於報價較低。然而,此後中國的第三代核電站建設卻一直磕磕絆絆,2011年日本福島核事故發生後,出於安全考慮,中國核電發展步伐放緩。但是,到了2014年春天,“華龍一號”作為中廣核與中核共同研發的中國自主三代核電技術突然進入公眾視野,並迅速成為繼高鐵之後中國高端裝備出海的又一張名片。於是,謎局出現了:一邊是引進的AP1000問題百出,久不見成效,另一邊是ACP1000也就是“華龍一號”具備了出口海外的實力,那麼,“華龍一號”是怎麼“橫空出世”的?
根據此前輿論塑造的認知,以及人們普遍持有的技術引進帶來發展中國家技術進步的慣性思維,很多人認為“華龍一號”是在引進AP1000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但這解釋不了為什麼“華龍一號”能成功,AP1000卻停滯不前,謎局並未解開。
在《新火》一書中,路風梳理了“華龍一號”的技術淵源。原來,中核集團1997年就開始研製中國百萬千瓦核電反應堆,1999年提出總體方案,命名為CNP1000,屬於二代技術,2005年完成了初步設計,但由於政府決定引進核電技術,CNP1000的研製陷入停頓。後來,CNP1000重啓,更名為CP1000,屬於“二代加”技術,從2007年4月至2010年4月,完成了初步設計。歷史的發展不乏偶然與意外,2011年福島核事故後,中國政府要求所有新建的核電站都必須採用第三代技術,中核集團決定在CP1000的基礎上,消化吸收國家引進的三代核電技術AP1000,充分考慮福島核事故後最新的經驗反饋,自主開展三代核電技術ACP1000的方案設計。由於中核集團知道政府的政策是以美國西屋的AP1000統一國內的核電技術路線,便將ACP1000的主要方向定位為出口,而第一個客户就是巴基斯坦。時來天地皆協力,ACP1000趕上了“一帶一路”啓動的東風。
而從2005年開始,與中核集團存在市場競爭關係的中廣核集團,也在從法國引進的M310百萬千瓦級堆型的基礎上,通過多項技術改進推出了CPR1000二代技術,此後又發展到“二代加”的CPR1000+技術。在此基礎上,中廣核集團也發展出了自主的三代核電技術ACPR1000+。
由此可見,在從美國整體引進AP1000的同時,中國的核工業企業並沒有放棄自主研發。合則兩利,由國家能源局牽頭,中核集團與中廣核集團將各自的自主三代核電技術融合為“華龍一號”。根據協議,堆芯選用中核集團ACP1000技術的177堆芯,單堆佈置,核燃料採用中核集團開發的CF自主品牌,在具體項目上可根據客户需求配置個性化的專設安全系統。“華龍一號”的品牌由雙方共有,技術的知識產權歸發明方。至此,“華龍一號”發展的源流便清晰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項技術成果的確參考了國外技術,但從根本上説,在引進之前,中國企業已經進行了源頭不同的自主技術探索,並形成了各自的技術方案。因此,“華龍一號”是中國工業自主創新的產物。作為佐證,“華龍一號”如果缺乏自主知識產權,也是無法出口的,而AP1000在建設過程中存在着西屋公司頻繁變更設計圖紙、主泵多次發貨不合格等問題。作為一種在中國進行試驗的新技術,AP1000暴露了其內在缺陷,並導致西屋公司的破產,也連累了為佈局中國市場而暗中收購了西屋公司的東芝公司。但日本企業佈局中國核電產業的謎局,也只有在AP1000的失敗後才暴露在中國公眾的視野中。從邏輯上説,發揮穩定的“華龍一號”就不可能是漏洞百出的AP1000在技術上的衍生物。
此外,根據路風的採訪,當年為了國防安全而搬遷至四川深山裏的核動力院,在軍轉民最困難的時期,老院長曾經像個叫花子“討飯吃”那樣在全國各地找項目,但當時在山溝裏拿着微薄工資的核動力人上上下下最常説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要搞核電”。憑着這種精神,憑着一直未喪失的技術研發的衝動,核動力院在上世紀90年代為秦山二期核電站壓水堆的自主設計和建造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而秦山二期核電站後來成了“華龍一號”的設計基礎。至此,中國核電工業自主創新的謎局,才真正被徹底破解了。這不是一個花團錦簇的新聞,而是幾代中國工業人披荊斬棘的創業史。
正如《新火》裏所説的那樣:“中國工業組織只要進行自主(產品和工藝)開發,那麼,不管利用多少外國技術或外部知識,也都屬於自主創新;沒有自主開發,不管怎麼去利用外國技術,也不管怎麼用‘開放創新’或‘融入國際產業鏈’之類的標籤去粉飾,其結果一定是陷入技術依賴,永遠擺脱不了技術落後的狀態。”
(作者:嚴鵬,系華中師範大學中國工業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