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禮:美歐“貨幣之爭”的風險被忽視了
作者:刘明礼
本屆美國政府上任以來,“美國優先”政策讓歐洲盟友苦不堪言,圍繞北約軍費、雙邊貿易、“北溪-2”天然氣管道項目等問題,美歐關係齟齬不斷。國際輿論普遍預計,11月美國大選後無論誰在台上,美歐之間源自冷戰時期的緊密盟友關係都難再現。而且在現有衝突之外,美歐關係中的一個潛在風險一直被忽視了,這個風險就像埋在美歐關係中的一顆“不定時炸彈”,一旦引爆,美歐關係不僅會進一步分裂,甚至可能發生政治對抗。這一風險就是美元、歐元的貨幣之爭。
貨幣雖是一種設計精巧的經濟工具,但背後也充滿了政治博弈。二戰後美元霸權的確立,並非因為當時的美國財長助理懷特比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更睿智,而是因為美國的超強實力壓倒英國。美元的主導國際貨幣地位確立後,沒有任何競爭對手,即便是20世紀70年代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後,美元霸權依然屹立,甚至還擺脱了兑換黃金的枷鎖,“自由地”通過印鈔票向世界徵收“鑄幣税”。
背後經濟規模可與美國相提並論的歐元,自誕生之日起就被視為美元的“天然競爭對手”。可以説,在大西洋彼岸,美國無時無刻不在注視着歐元發展。只是因為美歐畢竟是盟友關係,歐元也無取代美元國際地位的雄心,所以大部分時間裏,美元和歐元可以和平共處,貨幣政策層面還存在較為緊密的協調。但可以預期的是,在某些重要時間點,尤其在美元霸權受到威脅的時刻,美國在通過打壓競爭對手保持美元地位方面絲毫不會手軟。
歐元誕生前後,歐洲周邊發生多起軍事衝突,對歐元生存和發展不利。比如2003年伊拉克戰爭,有分析説,當時薩達姆“惹禍上身”的真正原因,是他打算本國石油出口用歐元結算。2008年華爾街金融危機後,美國財政狀況惡化,債務問題突出,美元國際地位再次受到威脅。歐元一時間成為轉移風險的對象,但在美國輿論持續炒作、評級機構頻繁打壓、金融機構大舉做空的局面下,歐洲很快爆發嚴重債務危機,一度嚴重到歐元區可能解體,美元則順勢鞏固了自身地位。
現任美國總統特朗普上任以來,美歐圍繞貨幣的博弈仍在繼續。美元的國際地位賦予美國史無前例的“囂張特權”,但美國經濟學家喬納森·科什納在著作《貨幣與強制:國際貨幣權力的政治經濟學》中也指出,持續濫用貨幣權力可能最終導致權力喪失。而這似乎正是特朗普政府在做的事。動輒對其他國家實施貨幣金融制裁,甚至將某國逐出國際貨幣結算體系,無疑會動搖其他國家對美元體系的信任。歐洲雖然不是美國的直接制裁對象,但美國對伊朗的制裁傷及大量歐洲企業,歐洲國家也牽頭開發了“貿易互換支持工具”(INSTEX),用於對伊朗貿易的結算。
值得一提的是,面對美國的貨幣金融制裁,大多數國家辦法不多,但歐洲卻開發出了美元結算體系的潛在替代品,可見歐洲在貨幣問題上的實力以及對美國濫用霸權的不滿。歐委會前任主席容克在其任內最後一次“盟情諮文”中公開表示,歐盟能源進口只有2%來自美國,但80%都用美元結算,甚至歐洲企業購買歐洲製造的飛機也用美元結算,這十分“荒謬”。容克呼籲歐洲必須提升歐元的國際使用。這是歐元誕生近20年來,歐盟機構第一次公開推動歐元的國際化。
展望未來,美歐在貨幣問題上的矛盾存在進一步激化的可能。從歐洲角度看,歐元正在展示出堅韌的生命力。歐元誕生後,國際化進展有限,一個原因是作為“非主權國家”貨幣,尚未經歷危機考驗。而現在,歐元已經度過債務危機,在危機下歐元區的體制機制得到進一步完善,歐洲央行的貨幣政策也更靈活了。在這次新冠疫情衝擊下,歐洲央行3月就迅速出台了大規模資產購買計劃。歐洲國家還就規模達7500億歐元的“復甦基金”達成一致,向統一財政政策邁出重要一步,也有利於彌補歐元區“單一貨幣、不同財政”的制度缺陷。
同時,疫情下的美國財政和債務狀況則急劇惡化。美國財政部10月中旬公佈的數據顯示,截至9月底的2020財年,美國聯邦預算赤字已達3.1萬億美元,是去年的三倍。如此高的財政赤字勢必體現在債務上,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曾發佈報告預計,到2030年美國債務將達到GDP的109%,比2019年底的水平高出近30個百分點。
鑑於美國的疫情還沒迎來拐點,財政和債務的持續惡化是大勢所趨,如果將來的某一個時間點,國際市場失去對美債的信任,轉而尋求替代品,那麼歐元區國家債券以及從市場融資的歐盟“復甦基金”債券可能進入投資者的視野。那麼,接下來美國為維繫美元地位所要做的事情,可能就是某種“歷史的重演”。而這次不同的是,在美國戰略重心東移、歐洲尋求“戰略主權”和降低對美依賴的情況下,美歐因為貨幣問題引發的矛盾更難調和。而這一切,是由美國經濟基本面和維繫美元霸權需求決定的,與下任美國總統是誰無關。(作者是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歐洲所副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