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聽武漢人笑中帶淚回顧2020
【環球時報綜合報道】初冬傍晚的漢街,一個身着潮服的小夥子正在街頭演唱,駐足的路人掏出手機錄下這一幕;在他們身邊,幾個年輕姑娘正在熱烈討論一家即將開張的網紅奶茶店……武漢帶着熟悉的煙火氣復甦了。不過,年初那場沒有硝煙的抗疫之戰仍在這座城市留下痕跡:絕大多數行人佩戴着口罩,一次性餐盤在飯館裏幾乎是標配,出租車司機每天給車消毒兩次。在2020年接近尾聲之際,《環球時報》記者再赴武漢,傾聽經歷那場抗疫之戰的醫生、康復者與志願者講述他們的故事。在他們的回憶裏,有不安、恐懼與痛苦,也有和解、團結與愛。
首位確診的重症醫護人員:遊走生死線後,對醫生職責有更多理解
“大腦缺氧時,整個人都是‘空’的,沒有多少思維,只是看着心電監護儀,感到害怕。”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急診科醫生陸俊向《環球時報》描述起自己年初感染新冠病毒直至呼吸衰竭的感受時,表情平靜得如同在給新來的實習生講課。
陸俊説,他應該是第一個被確診的重症醫護人員。此前他接受媒體採訪時猜測自己可能是1月2日被感染的,那天晚上,他接診了大概30名發熱患者。從1月5日下午出現發熱症狀到10天后漸漸無法自主呼吸,再到1月29日病情好轉,陸俊在生死線上遊走了一圈,病情最重的時候,是一種“要被淹死的感覺”。那段時間,甚至傳出陸俊“因病去世”的謠言,以至於他聽説有沒搞清楚狀況的同事為此大哭一場。“我若真的不幸去世,那麼這對醫護人員一定會造成比較大的打擊,當時抗疫主力是年輕醫生,如果心裏感到害怕的話,這不利於工作。”陸俊告訴記者。
為鼓勵戰友們堅持住,陸俊決定闢謠,他委託另一名醫生拍下自己戴着醫療設備做原地蹲起的視頻。在畫面裏,陸俊完成一次動作需要七八秒,看上去很吃力,畢竟在這兩三天前,他連拿手機的力氣都沒有。“就是為了給同事打氣,那個時候內心強大是最重要的。”陸俊説。
患病之初,陸俊並未告訴家人,他的父母是在2月從新聞裏得知此事。出院後,陸俊只是告訴3歲的兒子:“爸爸一直在上班,支援前線。爸爸是個英雄。”
今年6月,陸俊重返工作崗位的第一天,醫院領導和同事都去迎接他,整體氣氛温馨而平靜。他説:“同濟醫院90%的醫護人員都是在抗疫一線,都是戰鬥英雄。”
陸俊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現在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了九成,平時走路時會注意慢一些,因為心跳容易加速。在他看來,雖然新冠病毒給肉體帶來負面影響,但這次“從醫生到病人再到醫生”的角色轉換,讓自己對醫生的職責有了新的理解:“能再一次以醫護人員的身份回來,我覺得真好,因為又可以為病人解決他們身上的病痛,現在我去問診的時候也會對病人有更多關注和理解。”
與父親和解的康復者:武漢人“永不投降”
“我會永遠失去他嗎?”當陳林(化名)眼睜睜看着父親被送入ICU病房時,腦子裏蹦出這個可怕的念頭,這在他過去20多年的人生裏從未出現。彼時,陳林幾乎已經忘記自己也是感染者,儘管症狀很輕。
陳林父親的症狀是在吃完年夜飯後出現的,當時武漢的疫情已經相當嚴重。陳林説,他從未在醫院裏見到如此令人窒息的景象,候診時間基本幾個小時起步,“我親眼看到一名病人在我眼前昏了過去,彷彿電視劇場景一般”。之後十多天,陳林每天在醫院守20個小時幫父親爭取住院機會,他靠着早上出門前的一碗麪條扛一整天,這樣的極限狀態一直持續到2月11日。那天,陳林看着已無法行動的父親住進病房,他感到身心輕鬆了些,但又有點站不住。
本來陳林也有住院的機會,但他向社區主動申請將機會讓給一名年長的鄰居。陳林之後收拾行李住進隔離點,在那裏吃了“畢生難忘的一頓飯”,“肉丸、大蝦,紅燒牛肉……幾乎全都是葷菜,吃着吃着眼淚就流下來了”。
新冠病毒令陳林和父親分開了一個多月,卻拉近兩人疏遠了20多年的心。出生於傳統家庭的陳林一直想創業,但拗不過作為退伍軍人的父親,在當地法院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他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疫情前,他和父親關係非常不好,“一次談話幾乎不會持續10分鐘”。但現在,這對沉默寡言、互不低頭的父子的關係開始升温。“父親(病癒後)開始能耐心地聽我説話,理解我想要的生活,支持我的夢想。”陳林説,自己的性格在經歷了這場疫情後也軟化了,變成一個温和的傾聽者。“我變得佛繫了,覺得什麼都不是事兒。之前總認為自己什麼人都見過,算是見過世面的。但有了這種直面生死的經歷,真的會讓人覺得‘活着就挺好’,不再執着於爭鬥。”陳林告訴《環球時報》記者,他從隔離點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好多口罩,送到附近的一家孤兒院。
不過,當談起美國不斷詆譭中國防控疫情的努力時,陳林又展現出自己“好鬥”的脾氣:“你看美國那裏,疫情那麼嚴重,多次發生搶劫,我們武漢有嗎?從未聽説過,在封鎖期間,武漢人真的是團結在一起。武漢人永不投降,我們將向世界證明,武漢會更強更好。”
曾經24小時處於“超負荷”狀態的志願者:中國人的凝聚力藏在日常瑣碎裏
1月底,陳星旭與妻子駕車前往武漢國際博覽中心幫助分配物資的路上,兩人不禁大哭。“武漢以碼頭文化著稱,平時充滿煙火氣,連市民講話都很大聲。但封城期間,偌大的城市空無一人、萬籟俱寂,竟然都能聽得見鳥叫。”陳星旭説,“反差太強烈了。”
陳星旭是武漢520志願者組織發起人。“做志願者是我愛人先提出來的。”他説,自己一開始只是抱着陪妻子的心態去物資發放現場,但到了以後被那裏的氛圍所感染。“從沒有見過那樣的場面,幾百輛車排到館外,到處都是穿着防護服的人,有一種臨戰的感覺。”陳星旭告訴《環球時報》記者,跟他一起去的志願者總共13人,領了防護服後,自己根本不知道能做點什麼,“就好像要上戰場了,自己卻從沒有摸過槍,腿都有點哆嗦,老婆也笑話我了,現在想起來還是挺慚愧”。
陳星旭記得,有一名志願者是個非常瘦小的女孩子,“她一手提着大箱子,一手拎着足有幾十斤重的消毒水,走得飛快,幹活時不説休息也不喊累”。幫忙卸巴基斯坦物資車的經歷也令他印象深刻。“每個箱子外邊還固定着一包口罩,那些物資看起來並不整齊劃一,但能感覺出是舉全民之力捐贈的。”
現在回想起志願者的工作,陳星旭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挺過來的,接求助電話、對接物資、跟政府協調、提建議等繁重的任務讓他的頭腦24小時都處於“超負荷”狀態,一天吃不上飯都是常事。不過陳星旭説,總有人記得他們,自己曾接到一名素不相識的女孩電話,説要給志願者送物資,“夜很深了,街道一片沉寂,遠遠看着她從黑暗裏走出來,提着一大包零食,那時候覺得她是個天使”。
令陳星旭欣慰的是,經歷疫情初期的混亂後,各方面的機制逐漸理順,政府部門充分吸納建議。他拿出手機給《環球時報》記者看了一份聊天記錄,上面顯示一名省裏的領導不管多晚,都會立即回覆他的求助。
4月8日武漢解封那天,陳星旭和朋友來到江邊,聽着響起的鐘聲,他心中五味雜陳。陳星旭説,這場疫情讓他感受到武漢人性格深處温暖的一面,“以前總聽別人説武漢人‘排外’、性格粗獷,但其實不是這樣。我們車上貼着志願者的標誌,在路上明顯能覺察到來自其他車輛的禮讓,這樣的小細節三天三夜都説不完”。
“小時候聽黃繼光、董存瑞等英雄的故事時總覺得離自己很遙遠。但這次令我體會到,以前受到的教育是具有現實意義的,中國人的凝聚力是被日常生活中的瑣碎掩蓋的,在和平年代,它掩藏在所有國人的心底,一旦遇到危難,它能迸發出驚人的力量。”陳星旭説。
下沉黨員幹部:在窗外的歌聲中,心裏湧出一股勁兒
1月27日20時,窗外傳來的《我和我的祖國》歌聲令武漢市公交集團光谷營運分公司黨委副書記、工會主席何愛敏有些意外。此前,她看到朋友圈有人號召打開窗户合唱,但沒想到真有人這麼做。“我們趕緊跑到窗邊,歌聲響起時,心裏突然湧出一股勁兒。”何愛敏説,這股“勁兒”對當時的武漢人來説太重要了,那時候,人們處於封城後的沮喪階段,生活節奏全被打亂。“這東西(指病毒)看不見摸不到,身邊有那麼多需要救助的人,真的有點恐懼。但聽到自發的合唱,就感覺如果我們所有的人團結起來,就會有希望。”
何愛敏所説的希望,不僅來自醫護人員的奮戰,也來自抓實阻隔、服務羣眾的工作,這是防控疫情的重中之重。根據公開報道,2月上旬,為解決拉網式大排查和社區24小時封控中的人手不足問題,武漢市廣泛發動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的黨員幹部職工下沉一線。截至2月27日,下沉人員達4.45萬餘人。何愛敏和在武漢市市場監管局工作的丈夫黃家玉都投入到一線。
“感到害怕。”談起那段日子,何愛敏讀初一的兒子黃君熙委屈地哭了起來,“當時想,萬一他們被感染了怎麼辦?而且我那時候在家很孤單,覺得即便他們回來後吵架也更好,至少熱鬧一些。”
何愛敏説,明顯感覺兒子在疫情期間長大了。她下沉的地方有很多生活困難的居民,比如有的獨居老人,一根蘿蔔都要吃三五天。於是,她就想辦法買愛心菜送過去。“我覺得這也是教育和引導兒子的好機會,便試探性地問了他,‘媽媽這次捐了2000元的菜,你要不要參與一下’。沒想到他立刻答應,説‘你從我存下的零花錢里扣’。我當時特別欣慰,以前讓他給我買一個20元的生日禮物都要做很長時間的工作。”
回顧2020年,何愛敏一家人在記者的鏡頭前盡情釋放他們的笑容與淚水。何愛敏形容,這次抗疫是一次“洗禮”,她的兒子則説,第一次感受到團結的強大力量。“想説的話太多,現在卻只有一句:不管是有多大的災多大的難,我很慶幸我是中國人。”丈夫黃家玉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