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東：紀念傅高義教授

上午十點多，突然收到哈佛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副主任 Dan 的微信，説“I write with devastating news: Ezra Vogel has passed away…”。什麼？我上兩週還收到他的郵件。我大吃一驚，又看了一遍，確認無誤，良久無語。和傅高義教授交往的點點滴滴如京城縷縷浮雲湧上心頭。

我在波士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有點兒不務正業，喜歡各種折騰。對我影響最大的事情就是加入了哈佛中國論壇這個非盈利組織。在這個向大波士頓地區青年才俊開放的民間組織里，哈佛大學各個學院的學生和像我這樣考不上哈佛的同學聚在一起：出版雜誌和舉辦年度論壇，目標就是一個：把中國介紹給世界。出版雜誌的工作費事費力相當繁瑣，出了幾期就偃旗息鼓了。年度論壇則越辦越大，到 2020 年已經是第 23 屆了。中美政界高官、學術專家和商界領袖在這個論壇上唇槍舌戰你來我往忙得不亦樂乎。幾百觀眾主要來自於波士頓這個大學城的各個學校，也有來自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驅車幾小時能到的地區。有一年居然有從芝加哥大學一路開車過來的觀眾。我們後來驚異地發現，到這個論壇上來演講過的中國官員回去以後基本都高升了，我們開玩笑説：哈佛中國論壇是部級官員升遷的晴雨表。在波士頓的這幾年，我結交了朋友，開闊了視野，成熟了心智，順便拿到了博士學位。

因為機緣巧合，我做了一年的共同主席，共同負責出版雜誌和籌辦年度論壇。傅高義教授作為哈佛大學退休教授和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前主任，是這個組織的顧問委員會的重要成員。他在論壇主題設定和嘉賓邀請等方面給了我們非常寶貴的建議和意見。他本人在論壇上針對中日美關係的觀點經常引起現場觀眾和媒體的重點關注。

有一次，我的導師汪勁松教授跟隨清華大學代表團到波士頓訪問考察。我請波士頓一個朋友的公司贊助了歡迎酒會。我在請誰來講話的問題上有些犯難。後來得知傅高義教授剛從中國回來，據説他是美國新任總統小布什四個特別代表之一，秘密訪華，拜見時任中央黨校校長鬍總書記，為中美關係的戰略部署做些準備工作。我認為他是理想人選，便給他發了封邀請郵件。他很快回復確認參加並發表講話。晚宴那天，他安靜地來了，開了一輛普通的豐田轎車。進了宴會廳，他和熟識的人打招呼，不時寒暄幾句，猶如鄰居家老爺爺。到他講話的環節，人比較多，後邊的人踮起腳尖。他靈機一動，直接拿過一把酒店常見的靠背座椅，站了上去，開始了他的講話。我擔心椅子不穩，他老人家摔下來，便在一旁扶住椅子，聽他平靜地講他神秘的中國之行、中美關係發展的新思路。他講完以後，人羣掌聲不斷，不少人聽得不過癮，過來和他繼續交流。交流完畢，他安靜地走了，開着他那輛普通的豐田轎車。

2012 年，我參加了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在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為我們 2011 年“全球青年領袖”入選者舉辦的短期培訓班。來自全球近 100 名同學在短短的一週時間從早晨七點到晚上十點展開了激烈的腦力激盪。有一天中午我匆匆路過哈佛廣場的 COOP 書店，赫然發現傅高義教授的新書《鄧小平時代》擺在暢銷書架上。下午在課堂上我給他發郵件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去拜訪他一下。一如既往，他很快回復郵件，安排好了時間。第二天下午，我拉着新加坡資政辦公室出來後來做風險投資的陳映嵐和我一起，翹了課，匆匆地到 COOP 書店每人買了一本他的新書，到了他位於學校附近的家。他的家在一條安靜的小路上，進的門來，發現他家裝修簡單，傢俱樸實。我們抓緊時間和他探討了一些中美關係的新動向，然後就聊起了他的新書。他對鄧小平同志是敬佩有加。他構思這本歷史鉅著前前後後花了十多年時間，去了中國很多地方，採訪了各種歷史人物。當你看到這本厚達 700 頁的大部頭後邊長 長的參考書目的時候，你就知道我們平時讀了多少粗製濫造的書。但是最為神奇的是，這本書裏沒有采訪任何一位鄧的家人，一位都沒有，也沒有經過鄧家人的審閲。傅高義教授説他希望這是一本經得起歷史檢驗的學術著作。當説起這本書的中文版本時，他笑着説繁體版已經在香港準備付印了，簡體中文版因為翻譯文字的問題還有些麻煩。他不希望簡體版比繁體版字數有太多的差異，也不希望文字上有太大的差異。在波士頓春寒料峭的下午，陽光燦爛，他平靜地娓娓道來，宛如靜靜流淌的查爾斯河。時間過得很快，我們告別出來，一路小跑，溜回課堂，接着聽講。

2020 年是個非凡之年。傅高義教授的《鄧小平時代》中文簡體版早已成為暢銷書，讓讀者走近了更為立體的歷史偉人。在今年八月份，我思考着能否在費正清研究中心設立一個獎學金，紀念傅高義教授，支持更多的哈佛大學各學院研究生從事中美之間交流、瞭解和對話的研究，為當前僵硬的中美關係注入一些民間的力量。我給他發了郵件。一如既往，他很快回復郵件，稱讚我的舉動，並迅速把我和費正清研究中心的現任主任 Michael Szonyi、副主任 Dan Murphy 及執行主任 Winnie Yip 對接起來。幾位主任迅速行動起來，我們建了一個微信羣，並通過 Zoom 把天涯海角的人們聯在一起，探討方案。地球是圓的，世界是平的。湊巧的是，Szonyi 教授研究張愛萍將軍的時候，還到我的家鄉四川達縣住過一段時間。方案几經討論，於 10 月份上報到哈佛大學。經過方案審批及背景調查等一系列程序，Dan 在 12月 6 日發郵件給我説學校已經批准了獎學金的設立，並隨信轉過來傅高義教授的感謝郵件。我們都非常高興能這麼快把這個好事情辦好。可是，沒有想到，短短兩個星期之後，傅高義教授就因為手術感染，不幸離我們而去。

當我再次閲讀傅高義教授的郵件時，再次為他為促進中美關係正常發展所作出的努力而感動。斯人已去，我們後輩人應當在他們老一輩的基礎上，繼續為中美兩個大國關係的長遠發展貢獻自己的力量。（作者潘海東，連續創業者，元禾厚望投資創始合夥人。現任歐美同學會理事，波士頓大學中國校友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