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道阻且長,一往無前_風聞
返朴-返朴官方账号-关注返朴(ID:fanpu2019),阅读更多!2021-01-01 14:58
1920年末,東三省再現鼠疫。在伍連德等人的防疫努力下,疫情於次年五月被成功撲滅。
同年,國立北京大學出版部出版了王星拱(1887-1949)所著的《科學方法論》一書。此時,西學(新學)漸長,與中學(舊學)的碰撞愈發激烈,中國學術界一場有關科學與人生觀的“科玄論戰”呼之欲出。
王星拱畢業於倫敦帝國理工學院,歷任北京大學化學系主任、安徽大學(今安徽師範大學)校長、武漢大學校長(國立武漢大學籌建人之一)、中山大學校長,是近代中國著名的教育家、哲學家。他的《科學方法論》是中國第一部現代科學方法論專著,使國人對科學方法有了真正系統且深入的瞭解。
今天的文章摘於《科學方法論》的“引説”部分,對什麼是科學、真實與客觀、科學理論與應用等問題提出了深刻的見解,並簡明地闡述了科學方法是實證主義與邏輯分析的結合——是“實質的邏輯”,由此又自然引申出科學精神的意義。
百年已逝,重讀此文,其中“科學是向真實的不斷逼近”的觀點,仍然對我們今天理解科學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特以此篇引説,求索灼見。元旦快樂!
撰文 | 王星拱
自華太 (Watt) 發明蒸汽機以來,各種應用的科學,兼程前進,一日千里,生出許多奇異的事業,為前古所未聞;人類戰勝天然界之權力,一天一天的增長,而且人類生活的狀況,也一天一天的改變了。於是有人以為科學之價值 ,不過是淺近的功利,至於搜探宇宙之窔奧,維持社會之道德,自然有那“玄之又玄”和那“天經地義”的學術,去擔負這個責任,不是科學所敢與聞的。此種謬誤的見解,也不是自現在起的。即十六七世紀中著名哲學家培根(Bacon),對於科學 ,也曾有偏而不全的評判;他説:“科學和人類的權力,互相依附,並且趨向同一的目的。”若把培根的意思,簡約成一個公式,就是“知識即權力。”和笛卡兒(Descartes) 對於科學的評判,比較的寬闊些;他以為:從科學之中 ,我們可以取得最有益於人生的知識。至於近代的普通觀察家。看見飛機可以升入天空一萬多英尺,電極爐可以熱到三千六百度,等等事業,都伸着舌頭奔走相告。説道:“奇異哉科學” ;他們以為這些事業,是科學之唯一的出產品。若説及我國之持“東方尚道西方尚藝”之論調的老先生,他們必定以為科學是區區微藝,和個人方面之“正心誠意” ,社會方面之“體國經野”無關,那更是不待言了。
從歷史上看來,科學之進步,不是單在應用一方面進行,也不單是理論一方面進行。若是單在一方面進行,則科學不能發達到現在的地步了。埃及的古科學所以中絕的緣故,是因為他們單在量地,數星上做工夫,沒有理論上的綜合。希臘的古科學所以中絕的緣故,是因為他們單在他們所叫做理性的 (Rational)、非功利的 (Disinterested) 學術上做工夫,於人類生活太不相關。至於現在我們所享受的所研究的科學,是在文藝復興時代重行出世的。科學何以在那個時代重行出世呢? 是因為那個時代宗教勢力太大,大家都想解脱思想,從不可知的神道上,遷移到可知的人道上來,所以那個時代的科學,完全以求正確的知識為目的。自文藝復興算起,一直過了好幾百年,科學在應用的方面,都沒有若何的關係。所以有人説,科學之發生原於求知而不原於應用。當牛敦 (Newton) 著《自然哲學之算學原理》 的時候,決沒有料及後世航海家 ,須用他的吸力定律以資測算。當安柏耳(Ampère) ,法來德 (Faraday) 研究電磁感應之現象的時候,決沒有料及現在的工業狀況,為電機所搖動的,有如此之大。然而應用的科學之發達,又可以供給理論之材料。加耳腦 (Carnot) 之《火之動力論》,原來是用以解釋機器為火所鼓動之原理,他當初並沒有料到熱動學就由此而產出,而近代之能力論,又從熱動學而產出。德斐爾 (Deville) 研究白金之接觸的作用,本是為實業而進行,那個時候,他也末曾料到析解之理論,就由此而發明,而化學的力學之發達,又即以此為發軔之始。故應用理論兩方面須得同時並進。若沒有應用方面的利用厚生,則理論家不能有藥品儀器等試驗室的材料,和工廠商場等社會的材料以供研究,而且決不能永遠受社會上的歡迎和輔助,於是本身不能自立。若沒有理論方面的搜求新理,則應用的知識每天照舊演習,其來源之涸竭,是可立而待的;而且人民之思想,永不能逃出於原有的範圍之外,而社會上之罪惡,也水遠不能洗除,則輪船,火車,大炮,飛機,都變成製造奴隸的東西了。
科學初發生的時候,(指文藝復興時代)所謂科學 ,不過指算學,天文學,力學,數種而言。以後科學的意義,漸漸的增長,所以科學的範圍,也漸漸的推廣。到了現在,我們以為:凡是確切的明晰的有系統的學術,都可以叫做科學。伍耳夫 (Wolff) 説:“凡有系統而探其真實的教訓,我皆謂為科學的。”換一句話説,凡是經科學方法研究出來的,都可以叫做科學;因為科學之所以為科學,非以其資料之不同,正以其方法之特異。宇宙間之資料,總不外乎天地日月,草木島便,政教風俗,愛憎苦樂, 等等。便是在非科學的學術(如文學宗教之類)之中,所用的也是這些資料。從這些資料之中,若是探求真實出來,那就成為科學了。科學方法,就是探求真實之工具啊。
自孔德 (Comte) 提倡實證主義,穆勒 (Mill) 實行邏輯革命以來,科學方法之重要,漸漸的為公眾所承認。因為中古經院派 (Scholasticians) 遺留下來的邏輯,陷於形式的窠臼,於實事的研究,竟直漠不相關;所以有科學方法出來取而代之。科學方法是什麼呢?換一個名子,就可以叫做實質的邏輯 (Material logic)。形式的邏輯重推論,實質的邏輯重試驗;形式的邏輯重定律,實質的邏輯重事實;形式的邏輯重理性,實質的邏輯重直覺;形式的邏輯重傳衍,實質的邏輯重創造;形式的邏輯重證明,實質的邏輯重發明:形式的邏輯是靜的,實質的邏輯是動的;形式的邏輯把未知包在已知之中,像一個小圈包在一個大圈裏邊一樣,實質的邏輯把未知伸在已知之外,像從一條直線向前另外伸長一條直線出來一樣。科學之所以能有進步,因為他無處不用這個方法,無處不有這個精神。這個方法精神之影響,在人思想上,非常的大,不可遏抑,所以科學不但是改變人類之物質的生活啊。
哲學界有人曾分學術為行、知、覺、三科;屬於行的,是道德的 Moral,以善為歸屬於知的,為智慧的 (Intellectual),以真實為歸;屬於覺的,為情感的 (Sentimental),以美為歸。科學乃是屬於知的。有把這個界限看得過於板滯的人,竟直以為科學的知識,是完全客觀的,若是把科學的力量增高,人類將要為客觀所驅遣,甚至於墮落滅亡。其實用我們自己的器官腦髓去研究科學,決不至限於客觀之桎梏。我們姑且不論科學的起源,是否有求善和求美的心理,夾在求真實的心理裏邊,然而科學所得的效果,於行和覺的方面,卻是大有裨益,已經是大家所公認的。
科學之於人類,不但是在物理的方面(物質的方面),有利用厚生之利益,他在道德的方面,使人能深辨是非,而改變物我之觀念。因為科學所貢獻於道德界的,有二種禮物:(一) 真實之意義;科學不以從前遺留下來的真實算作真實,是要從自己的鑑別得來。換一句話説,科學中之真實,是要隨時進步的。(二)因果的秩序;科學以為:我是物的分子,物是我的環境,若是要有好果,須得我去造個好因。這不是科學對於道德的方面的利益嗎!而且科學之中,具有秩序與諧和 (Order and harmony) 二個原素。這兩個原素,就是美中之不可缺乏的。秩序之反對為紊亂,諧和之反對為衝突,科學之中,若是有素亂和衝突的地方,那就不成其為科學了。所以科學對於美的方面,也是大有利益的。
依以上所説的結論下來,科學是求真實的。真實和善,和美,是分不開的。然而科學的真實,果能算得真實嗎?這倒是個很有研究的價值之問題。現在討論這個問題,先要在“知識緣何而來” 着手。
科學是什麼呢?乃是人類智慧之出產品;在心的方面,和思想律相符 ,在物的方面,又適宜於外界的。心的方面的動作,有思想律去管理他 ,物的方面的動作,有天然定律去管理他。這方面都是有定的,然後科學才能構成。
思想律是普遍的,凡人之思想之動作,都經歷這個途徑;所以人類之審度,在同一的情境之中,必定得同一的結論。然而我們巡場辯論,每有意見不同,又是什麼道理呢?難道各人的思想之進行,不經歷同一的途徑嗎?這是因為事實繁複 ,或張本不同的緣故。當我們心中對於一樁事實構造一個意見的時候,若是事實之原因過於複雜,而各人所認定的原因不同,或者各人之習慣,遺傳,氣質(Temperament) 不同,都可以生出不同的意見。持個性主義的人,並且重視這些主觀的因子(指習慣遺傳氣質)。希臘人對於知識和意見,曾劃有鴻溝的界限:他們以為無可辯駁的,是知識,可以辯駁的,是意見。其實這個區別,也不過是等級的問題罷了。
我們生活於宇宙之間,必定和外界的環境相適應,不獨支體的生活,是這樣的,即精神的(智慧的)生活,也是這樣的。我們的手足耳目 ,若不能和環境相適應 ,必不能發達到現在的地步。即我們審度之權能,若不能和“用我們的審度以應付的”外界之物相符合,那就也無從發達了。如果我們根據於觀察的事實以預測將來,而屢次受了欺騙(如根據每日太陽皆出自經驗、預測明日太陽將出、若明日太陽不出、那就是天然界欺騙我們了), 則審度之權能,無從發達。但是天然界是不欺騙我們的。赫胥黎 (Huxley) 説:“天然界向來不置我們於紊亂之鄉。朋加烈 (Boincare) 説:“天然界是和一 (Unity) ,若不是和一,則其各部決不互相關係。”(這是説無因果之可言。)從經驗的方面看來,足見外界的物,是有一定的秩序,經由定律而進行的;而我們的智慧,若是經由思想律而審度,可以逐漸的尋出這些秩序,用定律去管理也。科學的真實,是把智慧的我,和天然的物,同裝在一個不可分離的圈子裏,何曾是完全客觀的呢!
我們為何要發達審度之權能呢?同肢體之發達,是一樣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有生存之慾望。若要生存,不能不有這個權能。我們遇着一個困難,就要思想一番;思想所得的結果,若是和事實相符,就是適用的——真實的知識了,那審度的權能,就增加一層了。縱然有不符也是增加我們的新教訓,於我們也是有益的。人類以下的動物,也是如此;達爾文 (Darwin) ,堊文 (Owen) 做過許多試驗,證明高等動物的智慧,是由低等動物的本能進化而來的。波格生 (Bergson) 也以為智慧是從本能中晶結出來的。本能是因為生存而有的,智慧也是因為生存而有的。這樣看來,惟其因為人類要滿足生存之慾望,才發達智慧,才發達科學,何至於隨着客觀而墮落滅亡呢!
宇宙各部之各方面,和我們的器官,有聯續不同的接觸,輸入於意識範圍之中。由我們的直覺,從這些多而異的中間,選擇出簡而同的出來,用以構造知識,如定律理論假定等等。故我之自己,乃是外物變遷之認識所靠定準的,換一句話説,我就是參考之中心點。
再就概念一方面而言;當我們和外物接觸的時候,我們察見這些外物有兩種原素:一是客觀的元素,如密度堅度等等,是外物所自有的;二為主觀的原素,如物與我之距離,和我所用以窺此物之角度,等等,是由我所定的。這些原素,是無限的。我們只能選擇這兩種原素之若干保存起來,叫做概念。故概念之成立,有強訂 (Arbitrary) 的性質。換一句話説,乃是由我的選擇而定的。一物之概念之成立,既是強訂的,則將來此物之概念,或因新原素之發生,或因主觀的原素,和客觀的原素之關係,加進分明 ,都有修正之餘地。概念既可修正,則凡以概念為基礎所構造起來的知識,都可以修正了。所以科學的真實,僅有逼近的 (Approximate) 性質。既是逼近的,就可以進步而無窮了。
再就思想的方面而言;當我們解決一個問題,或構造一個理論的時候,應如何着手呢?若將所有的知識之分子合攏在一處,依聯合換合(見第一章)支配起來,可以得無限的結合式。惟其因為我們有解決構造之志願,我們可以在這些知識之分子之中,直覺的選擇若干適宜的分子出來,再驅策這些分子,四方馳驟,就同化學中之氣體分子一般, 一直到了這些分子中之有效的分子 (Successful Molecues 這原是化學中的詞語) 彼此聯合,成了一個言之成理的理論,才算得圓滿;然後再拿試驗去證明他。總而言之,無論是什麼理論假定之構造,都有我們的志願,在那邊做驅策的主人,不是純粹的理性所能奏效的(詳見Boincare’s 《科學和方法》)。
總括一名話説,科學的真實,是用簡約之方法求出來的。什麼是簡約之方法呢?就是拋除無關緊要的情境,在異之間求出同來。惟其如此,所以我們能用過去預測將來,因為過去的現象,和將來的現象,只要有重要的同點,我們就可以預測,至於無關緊要的情境,只好不計算他。然而我們何以知道這些情境是無關緊要的呢?這也有強訂:假定的色彩,因為我們有這強訂假定之必要。請看外界如此的繁複 ,若是我們想用智慧把他表託(Represent) 出來,非簡約不能動手。我們明明的知道:簡約不能免有犧牲之連帶,然而必得如此 ,我們才能走到較緊而較有定的界線之中,使我們所研究的,較為確定,而在較穩固的基地上旅行,於是我們才能和真實相逼近。科學家用這個方法,在永增不已的繁複之中,按步進行,且相信科學之各部,都有同一的趨問,而希望在永不停歇的勞動之終局,可以尋得一個和一。這個和一,就是意昂尼 (Jonia, Greece) 的哲子所已經夢想到的,讓我們都向着這個目的而前進。但是我們用簡約的方法,層層前進,只能説,方法愈好,失望(就是錯誤所生的)愈少。然而無論什麼方法,決不能保證我們一路平安的進步,西揭威克 (Sidgewick) 説:“錯誤之危險,乃是我們前進的動作之代價。”我們切莫要因失望而氣餒,這才是科學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