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年輕電影人和他們的海邊七日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1-01 15:15
文 | 張穎
編輯 | 吳燕雨
12月24日,冷空氣入侵北京,早上九點,我們到達約定地點,準備搭乘FIRST青年電影展(下稱“FIRST”)的大巴,前往秦皇島的阿那亞社區。
阿那亞之行的主角,是十幾位“名不見經傳”的青年導演、編劇,他們從FIRST徵選的365個項目裏脱穎而出。在接下來的一週裏,他們將帶着10個還處在劇本階段的電影項目,在五位資深編劇導師的帶領下,全力以赴地展開一場“磨劇本”的“實驗”。
9:15,距離約定出發時間已經過了15分鐘,車仍然沒有動,車上有一半人還沒到。這種遲到和拖拉,往往是他們在劇本創作階段常有的事。也正是因此,這場劇本拉練才顯得非常必要——
在接下來的7天裏,FIRST劇情片實驗室·劇作工坊為他們安排的訓練課程,每天早上九點開始,他們需要見導師、進行一對一的劇本“診療”,下午上“大課”、聽五位導師各自分享創作經驗,晚上有高羣書、陳建斌和劉浩良的分享課,中間穿插着論壇、看片和改劇本的“晚自習”。
“課程表”排得滿滿當當,一方面,青年影人創作上拖延的“習慣”將被打破,另一方面,所有的課程都直指劇本創作難題。“一切都是為了寫好劇本”,這成了此次劇作工坊的slogan。
對於青年電影人,要踏進競爭殘酷的電影市場,寫出一個好的劇本,是他們最重要的“武器”。但許多青年影人往還做不到這一點,也正因為此,FIRST在今年第一次把實驗室做成封閉、集訓式的,只聊創作、解決創作瓶頸。
從北京出發,毒眸與十幾位年輕電影人一起,在阿那亞的海邊經歷了“只為創作”的一週。在這海邊七日裏,有關電影和成長的故事,正在悄然發生。
劇本,年輕影人共同的“痛點”
“劇本不好,一切都免談。”這是幾乎所有投資人的共識。
在市場中,很多項目即使賣相不錯、幸運地拿到投資,但若劇本打磨得不過硬,夭折的概率也很高。王紅衞曾對毒眸表示,即使項目在創投中拿到投資的項目,因為劇本不夠紮實、前期打磨工作不到位,拍出來才發現是一個平庸的片子,對創作者和資方都是一種傷害。
創投可以給項目資金,但無法解決最核心的劇作問題。“每年創投會結束後,都有同時跟進這些電影計劃,進行持續的關注和跟蹤。但除卻融資和製片的困難,更多的其實是在大平台接觸了大量的製片公司之後,很多創作者會對自己的內容產生質疑和迷茫,”FIRST劇情片實驗室負責人之一朱文慧對毒眸表示:“這種情況的出現,其實也是因為前期劇本層面沒有做紮實。”
基於此,FIRST劇情片實驗室想解決本質問題,設立劇作工坊,專注劇本,用盡一切辦法,給創作者們提供劇本上的幫助。
而這種幫助,正是很多年輕電影人最需要的。
今年入選FIRST劇情片實驗室年度電影計劃、來到阿那亞參加集訓的項目有10個,分別是《阿飛野史》《春困》《地鵝》《郝懸沒失常》《河西》《河州》《腦海迷蹤》《上場》《她坐在那,像個普通人一樣》《太陽飯店》,儘管是從365個項目裏徵集出的佼佼者,但這些項目的身上,仍然有大大小小的劇作難題。
《太陽飯店》的劇本寫了三年,三位編劇夏超(也是該項目的導演)、張金帥和索健仍然覺得存在問題,“想要找到一種既能保留我們故事獨特風格和美學,又具有商業實操性的穩妥辦法。”他們告訴毒眸。
和《太陽飯店》不同,《上場》的導演黃琰對毒眸表示,雖然目前劇本完成度比較高,但仍然有個困惑了她很久的問題:“我現在的劇本要拍出來的話,片子會偏長,這兩個月我一直在尋找縮減時長的方法。”
作為去年入選FIRST創投的項目,她調侃自己這次是“回孃家求助”的:“畢竟我們也沒有錢,平時很難找到這麼多大咖編劇來幫我們看劇本、從不同的角度給意見。”
黃琰所説的前輩,是FIRST為這次劇作工坊請到的5位資深編劇導師,包括《失戀33天》《閃光少女》的編劇鮑鯨鯨,中央戲劇學院副教授、《人山人海》編劇顧崢,《無名之輩》《第十一回》的編劇雷志龍,《驢得水》《半個喜劇》的編劇劉露和《金剛川》《革命者》的編劇張珂。
“這次來也不是想教大傢什麼,只是想把我在劇本創作上的一些失敗的教訓和寫作經驗,分享給大家,只要能對他們的創作有幫助,能解決哪怕一點點的小問題,我覺得這件事是有意義的。”雷志龍對毒眸説道。
帶着共同的心願,為了“寫好劇本”,這場為期一週的阿那亞海邊實驗便正式開始了。在開營儀式上,FIRST的CEO李子為説,做實驗室的初心,就是想讓好的電影拍出來。為了實現這一點,第一步便是集中一切精力,專心磨劇本。
“你手裏有什麼牌,要打什麼牌”
夏超、張金帥和索建在課堂上跟導師聊劇本的時候,都帶着保温杯喝熱水,下課後卻從相機包裏掏出兩瓶酒:“鏡頭的大小和酒瓶差不多,所以相機包裝酒很完美!”
三個人一起走路,説着説着就大笑起來,笑得方圓幾百米都能聽到。但只要一聊他們的《太陽飯店》,氣氛立刻變得嚴肅正經起來。
“我的製片人看完劇本後,説寫得缺少情感,就好像我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在這個方面我確實不擅長寫。”第一堂課,夏超就跟導師雷志龍拋出了他的創作難題。
雷志龍也認為商業電影最重要的是情感落點,是一定要讓觀眾明白作者到底想表達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所以寫劇本的時候就得想清楚了,最後是想讓觀眾哭着還是笑着,或是帶着温暖感動離開電影院。”
《太陽飯店》的故事發生在滿洲里,劇本有老中青少四組人物關係,帶着獵奇動作、幽默和奇觀元素,想探討尊嚴、自由和平等的議題。
雷志龍覺得元素太多,拎出重點很重要:“這是個商業片,故事、社會、奇觀、議題等等,都要放在商業維度去做取捨,選擇你必須要説的,和能吸引觀眾去看的點。”
在對每個不同的維度逐一分析討論後,雷志龍設想如果是自己來改劇本會怎樣做,怎麼才能讓故事距離觀眾近一點。“現在我們手上沒有牌,第一張牌就是你的劇本故事。”
有什麼牌,要打什麼牌,這一點幾位導師在不同的項目裏都不約而同地提起。
鮑鯨鯨在跟黃琰聊她《上場》的劇本時也表示,“現在故事的每一part都很重,如果説只有一個靶子的話,你的靶子是什麼,這一百二十分鐘的電影裏,我們要想清楚到底要打什麼牌。”
《上場》説的是一個少女只有靠打男籃才能改變命運,但卻無法“上場”的故事,鮑鯨鯨在看完劇本後,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跟黃琰玩起了“捏人遊戲”。
她問導演,故事的女主年紀多大、什麼星座、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罵髒話的時候怎麼發音等細節,黃琰一一對答,邊分析邊表達……聊着聊着,女主的形象越來越清晰,通過這樣的方式,主人公形象的細節也越來越鮮活。
導師顧崢則更直言不諱。《春困》的劇本有好幾場重場戲,顧崢把問題一一指出來,“太多戲份在其他片子裏都看過了,觀眾會覺得沒新意,有的戲寫得差一點可能沒什麼,但是重場戲不可以寫這麼差,技巧方法得用對了才行。”
《春困》講的是小鎮女孩的故事,想呈現徘徊於都市和故鄉間的異鄉人困局,這對人物的塑造有很高的要求。
面對這樣的故事,導師劉露真誠地分享了自己和身邊人的經歷,試圖為導演史任飛從中提煉出幾種能為劇本服務的人物原型。每一次分享交流或者善意的“批評”,史任飛都一一記下。
張珂則屬於“一點點摳細節”的導師,《太陽飯店》的劇本有100場戲,他一場一場地講,講到48場的時候周圍的人都有些疲憊,但他的語速和表達並沒有慢下來:“你的戲裏有自己的一套文化審美邏輯,這個邏輯要讓觀眾get到,所以不怕多寫,一定要多寫、要強化。”
這種一對一的劇本“診療”對話從早上九點持續到下午一點,消耗着導師們、導演編劇們的腦力、體力。但等到每一天的課程結束後,有的導演回房間重開劇本會、根據課上意見修改討論,有人則敲開導師的房門、把沒弄明白的問題打破砂鍋問到底——
在這樣一場漫長辛苦的訓練裏,很多人一開始並不確定自己到底能獲得什麼實質性的幫助,但清楚的是,每個人都要紮在自己的劇本里,一遍遍地修補、調整甚至推翻重來。
沒過幾天,創作者們的煙開始不夠抽,酒也得再囤上幾瓶……從清晨到深夜,關於電影劇本創作的努力,一直在進行中。
“配套動作”也是為了更好地創作
劇作工坊進行到第五天晚上,鮑鯨鯨和王冉(《閃光少女》的導演)擺了一桌酒。
這是實訓課程環節,前面四天裏顧崢、張珂、雷志龍和劉露四位導師分別從故事、創作理念、劇作裏的觀影關係和演員排練等方面分享了經驗、技巧,但鮑鯨鯨的方式顯得比較特別:
她讓十幾位導演、編劇分組即興創作,簡短的人物描述、對話和故事,並組團表演出來。現場根據人物特徵調酒,用酒裏的滋味,投射進故事。“你們寫的人物會在酒裏發生化學反應,大家會嚐到這種反應的味道,咱們用這樣的方式,把你寫的人物具象化。”
這場“喝酒遊戲”進行了接近四個小時,十幾位創作者寫下來性格迥異的幾組人物,貢獻了搞笑、温情的表演,鮑鯨鯨覺得這事做得特別值:“這幾天我們都在自己的項目裏,努力尋找更快更有效的方式讓劇本變好。但這一刻我們短暫地抽離出來,與同伴產生碰撞,希望大家以後也鬆弛一些,多和身邊的人交流,讓這種狀態去幫助創作。”
除了鮑鯨鯨的酒,FIRST的劇作工坊還為年輕電影人提供了很多“配套動作”。
在阿那亞影院,有三場高羣書、陳建斌和劉浩良的分享課,創作者們先看三位前輩挑選的片子,然後展開與片子創作相關的分享交流。
在陳建斌和高羣書的類型分享課上,提及周防正行導演的作品時,陳建斌認為劇本寫得非常好,故事簡單但有意思,而這正是年輕創作者們應該學習的。
“我們做一個電影的時候,還是應該感受我們自己周圍的生活,從中抓到一些有意思的事、生髮出的屬於我們自己的電影,這個特別重要。”陳建斌説道。
高羣書也非常贊同這一點,特別是作為評審看完了台下年輕影人的劇本之後,他發現很多人在創作上已經有了迴歸生活的意識。“我們還是希望下一代,年輕導演寫作的時候,能讓電影迴歸對生活的關注,關注我們的感知、焦慮、憤怒、心疼或者是喜悦,讓電影迴歸電影。”
不止分享課,論壇也是FIRST劇作工坊另一項重要“輔助動作”。在阿那亞海邊的孤獨圖書館裏,FIRST辦了一場以“從教育到製作,市場需要這麼多類型片嗎?”為主題的論壇,分享嘉賓是高羣書、劉浩良和雷志龍,而所有參與劇作工坊的導演、編劇們也都一一到場“聽課”。
高羣書認真叮囑年輕導演們,一定要多向前輩們學習,因為他們有很多實踐經驗,可以在拍攝、場景處理和演員等各個維度給到新人們經驗、方法;另一點很重要的事是,新導演拍一個片子之前要有兩三個參照片,“要不斷地看、不斷學,同樣一個事兒一個景,一定要看看別人是怎麼拍怎麼處理的。” 高羣書分享道。
從一對一劇本診療,到圓桌討論、實訓課程、分享課和論壇,在劇本工坊的每一天,所有的活動都圍繞着給年輕電影人的創作提供幫助、建議展開。而十幾位年輕電影人,也在這個過程裏一天比一天更投入和專注:
幾位導師發現,在這七天裏,很多人比在學校讀書的時候還要認真;一天的課程結束後,總有人在白天上課的“教室”裏做筆記、改劇本,主動上“晚自習”;不放過任何一個與導師、前輩交流劇本的機會,所有人都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給了電影。
在一次次真誠的對話裏,在創作者們不斷調整修改劇本的敲鍵盤聲裏,很多人慢慢相信自己的劇本是“有救”的,也開始相信未來的自己一定不會拍出平庸的作品。
一週太短,電影的故事很長
在阿那亞的七天,有的創作者解決了來之前的訴求。
一開始黃琰就對毒眸提及的時長困境,有了可行的辦法。“兩次課上完後,我們在房間推演,基於鮑鯨鯨老師的建議,可以直接減掉15-20分鐘左右的戲量。雷志龍老師的方案也是能壓縮一些戲的,原本需要15場戲講清楚的事,有了在8場內解決的可能性。”黃琰説道。
《太陽飯店》在吸取了導師們的意見後,對原來劇本的進行了調整,從人物上、情感上、預算、拍攝技術難度幾個方面進行了改動,讓原本的拍攝難度和回報風險有了降下來的可能性;而之前他們覺得模糊的方向,也在雷志龍導師提出的建議下,清晰地明確為集中講“情感的不可替代與萬物皆可商品化的矛盾”。
但也有更多的人,需要在七天結束後,花更長的時間去理清楚來自不同導師的不同建議。
《春困》的導演史任飛,雖然在導師們的指導下,找到了三人關係寫法上的思路,但她覺得很多創作問題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找到答案的,“導師們給了我方向,我需要放一放、仔細想一想。”
如多位創作者所言,七天太短,大家沒辦法立刻按照導師們的建議把新的劇本修改出來,阿那亞之行,更像是一個開始,真正解決劇作問題,還是要通過創作者們自身持續的努力,需要在接下來更長的時間裏繼續打磨劇本。
這同時也考驗着FIRST對項目的後續“跟蹤”,“對於FIRST經手的項目,我們會持續地跟蹤下去。”FIRST的創始人宋文在七天前的歡迎酒會上就表達了態度。
“跟蹤”體現在整個FIRST實驗室裏:七天的劇作工坊之後,FIRST會持續關注項目的劇本進展。第一個階段在2021年1-3月,給項目方修改劇本的時間,4月開始驗收進度,並設置競爭機制,從中選出三個優勝項目,給予資金進行樣片拍攝;
第二階段則集中在項目試聽、製作上的培訓,在4-5月展開“拍片季”,從實拍上給予年輕電影人培訓和幫助;第三階段從6月的FIRST市場公開周開始,延續到西寧影展中,根據項目進展來判斷,進入創投會或內部面對資方的提案陳述——
從劇本開始陪伴,阿那亞的七天只是一個開始,三個階段持續推進,便是FIRST實驗室對青年電影人扶持陪伴的長期計劃。在這個計劃裏,優秀的青年電影人,可以獲得從劇本創作到實際拍攝再到尋找資金的全方位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