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世上有這些真吃貨,便高興了起來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1-02 19:49
吃貨這詞,本來是罵人的。互聯網時代,大家習慣拿來自嘲用,就沒貶義了。
但隨之而來的,是遍地吃貨。
然而吃貨和吃貨,還是不同的。
我某位同學的爸爸,四川內江人。有一天開着車在路上呢,紅燈停了,手指敲着方向盤,忽然想起什麼,讓女兒幫着撥電話:
“那個湯,可以開始熱了,我還有十五分鐘到家,這樣客人們正好來得及吃,味道剛好。”
還是這位。他女兒和他準女婿初次見他時,遲到了五分鐘還是十分鐘吧,全桌都等着。老岳父臉色不大好。説,“來了,就坐下吃吧。”吃到後來,面色和緩了。跟準女婿説,別介意,“有點不高興,但不是針對你。就是這個魚啊,端上來,涼了,就不大好吃了。”
他在海南,弄到一塊極好的魚肉。朋友都説,烤了吃就好。他説不,打電話問朋友,“你們知道誰,明天要過來?”找到一個當天下午到的朋友,“哎呀你帶哪幾樣醬油、哪幾樣料過來,好不好啊?”
回頭特別嚴肅地:“好魚,不好好做了,就浪費了!”
2015年6月到7月,我帶朋友們東地中海和南法到處晃盪,基本是在海上過的,一路吃海鮮。
8月,我去杭州做活動。有位老師很熱情,等活動完了,堅持要請我到杭州的某個大館子,吃潮州海鮮。我推辭再三,總被道“別客氣!別客氣!!”
我説,真不是客氣啊!吃了半夏天海鮮了!“您請我吃碗片兒川多好啊!”隔天到蘇州,一位做電台的朋友,一句不問,直接拉我去一個桌腿泛黃油光鋥亮的老館子:鱔糊、糯米糖藕、黃酒,臨了一大盆熱乎乎的肝肺湯。我感動到熱淚盈眶,真是物質和精神上都感到了知己。
我爸愛吃葱蒜。尤其是紅燒鱔魚,須下整塊兒蒜頭。我媽不樂意。此為背景。我少年時,我媽做紅燒魚,喜歡多放葱。我爸阻止過她幾次。後來我媽改了習慣。有一天我媽問:為什麼紅燒魚不要多放葱?我爸答:紅燒魚吃完了,不是要做魚湯凍的嘛?葱放多了,魚湯凍就不鮮了。我外婆善於攤麪餅。這個我以前寫過:
我外婆説,我舅舅小時候性子很揪。跟我外公吵完架,就把眼鏡布塞眼鏡盒裏,拿幾本書塞進書包,氣哼哼的出門,在門口還會吼一聲:我這就去美國!再也不回來了!外婆説,每到這時,她就嘆一口氣,走進廚房。打兩個雞蛋,墜在碗裏的麪粉上,加水,拌,加點鹽,加點糖。直到面、雞蛋、鹽、糖勾兑好了感情,像雞蛋那樣能流、能墜、能在碗裏滑了,就灑一把葱。倒油在鍋裏,轉一圈,起火。看着葱都沉沒到面裏頭了,把麪粉碗繞着圈倒進鍋裏,鋪滿鍋底。一會兒,有一面煎微黃、有滋滋聲、有面香了,她就把面翻個兒。兩面都煎黃略黑、泛甜焦香時,她把餅起鍋,再灑一點兒白糖。糖落在熱餅上,會變成甜味的雲。這時候,我舅舅準靠着門邊兒站着,右手食指撓嘴角。我外婆説:吃吧。我舅舅就溜進來,捧着一碗麪餅,拿雙筷子,吃去了。
加一個細節。我外婆每次給我吃這餅,烙得微黃的部分,蘸白糖;烙得焦黑的部分,不讓我蘸白糖。為什麼呢?微黃的部分蘸白糖,糯甜的。焦黑的部分,自帶脆香,不蘸白糖好吃。後來我在法國,每次換盤順便換酒時——餐前酒,牡蠣配沙比利,甜點配波特酒類似這種常見搭配——時,都想到我外婆給麪餅配糖這個勁兒。那點細緻,真是一點都不遜色。
我小時候,外婆燉紅燒鱔魚,總是頭尾都放在裏面一起燉。到出鍋時拿走。但偶爾沒拿清呢,就會看見鱔魚頭還放在盤子裏,虎視眈眈地看我,很嚇人。我小時候老抱怨,覺得我外婆是吝嗇,連鱔魚頭尾都不放過。很多年後,我自己會下廚了,也懂得了。
蝦,最鮮的部分在蝦頭蝦腦;要用魚燉湯,也離不開頭腦。日本人有種吃法,是鱔骨鍋燉出來涮京菊菜。就用鱔頭尾骨。我外婆保留鱔頭,是想燉出點鮮味來。想通了這一點,才明白她多認真。
里斯本羅西奧廣場往北走(假設城堡在右手邊),到大斜坡那裏,有幾家憑斜坡建的老館子。有一個店,一對老夫妻開的那種家庭店。太太掌廚,老先生招呼客人。我們去得早,其實沒到飯點呢——伊比利亞半島吃飯都晚。老先生胖胖的很有福相。老太太就很典型的南歐臉。我們坐下來笑問有什麼拿手菜時,老先生説:我太太做的,什麼都好吃!不信,看我的體型!我就樂了,要了份鮭魚,要了份脆鱈魚條。要了波特酒。老先生幫太太遞料打下手,很勤謹。確實手藝好。老先生看我和若吃得香,自己嚥了口口水。然後,自己在我桌對面坐下,指着鱈魚條,對他太太嚷:
鱈魚條,我也要一份!太太就一邊起灶一邊笑,就像看見情侶耍小孩脾氣似的。我當時笑得快摔倒了,就趕緊劃拉一堆鱈魚條給他老人家。於是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誇,都説好。
在重慶吃火鍋。我總以為,只有毛肚鵝腸,才要講究火候。後來發現,有幾位姐姐妹妹,燙酥肉、土豆和麻花,都編着號。我就開玩笑,問是不是麻花也要分三成熟、七成熟的?她們就認真糾正我:嘞個叫做融。土豆,燙到五成融,燙到七八成融,味道都是不一樣。然後她們就守着自己那一帶的酥肉、土豆、麻花、藤藤菜,默默算着火候。到差不多了,夾起來,滿桌分:嘞個樣子才薅刺。
我以前,一直以為松茸該用來蒸蛋,或者烤着吃。應該走雅緻範兒。跟長輩們過康定城區,河旁的老菜場,有肌膚黝黑的老攤販,皺紋裏都鑲着神秘感。你去問他們,總搖頭,“被訂掉了”;得看到你身邊站着他熟識的哪位,他才展顏,揭開地上籃子上的白布,露出松茸來。我們帶着松茸上了高原,我一路尋思:沒好的廚具,怎麼調理這松茸?住的地方也挺偏僻啊。
到飯點,長輩就支起從平地上帶來的一塊鐵板,一堆切片五花肉,基本都是肥肉。洗乾淨松茸,放着;鐵板加熱,先烤些五花肉:不為了吃,只為熬出五花肉的油來;熬到五花肉油吱吱響時,松茸切片,放在油上,須臾烤香,豬肉油上,又多一重幽淡味道。灑薄鹽,絕不能多,夾起來吃:這時嚼來,汁濃味鮮。長輩跟我説:好松茸,絕不能多調味,不然浪費。我説這我懂。長輩説:但不調味也不行,一定是要現熬出來的五花肉油,加一點鹽,這樣才引出松茸的味道。
所以不辭辛苦,別的調味料都不帶,專門帶了好鹽和好五花肉,就為了這一口。
那,我覺得,真吃貨,就該這樣。不論貧富,不論高低,不論食材貴賤。真心喜歡吃東西。而且在遇到知音時,會大有相見恨晚之感,能瞭解,並欣賞,那些為了吃傾心投入,為“就為了這一口”的勁兒彼此喝彩的人們。
想到世上還有這些人,我便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