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這麼久才道歉,郭敬明老師,您在向尹志平致敬嗎?_風聞
海边的西塞罗-专栏作者,欢迎关注同名微信号《海边的西塞罗》2021-01-04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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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看《神鵰俠侶》,到趙志敬在強姦小龍女十多年後給她道歉那段時,總覺得氣憤難平,儘管各版電視劇中的尹志平在道歉時都是一副口吐鮮血、命不久矣的可憐樣,道歉也很真誠,但我還是更希望楊過即刻用玄鐵重劍砍了他丫的。
我得承認金老爺子在寫到這裏的時候實在是筆力不足,他不想把尹志平説成一個純人渣,但又無法説圓這樣一個問題:
這個人若不是人渣,為什麼一個道歉還要拖那麼久年呢?
於是他不得不在晚年改版時,把強姦小龍女這口鍋,從尹志平身上挪到別人身上。以防辱沒歷史上真實存在的那個道教先賢。
然而,在2020年的最後一天,郭敬明老師和於正老師,用他們聯袂寫作的兩篇道歉信,幫我們開了個眼界。
在這個奇幻的年度,生活難得的高於藝術了一次:
經過15年的長考,郭敬明老師總算想起做一個“大寫的人”了。
仿照郭老師在這篇道歉信的巨筆如椽,尹志平給小龍女的道歉信,是可以這樣寫的:
此刻,是公元1220年的最後一天。在這個對生命有重新認知的特殊年末,我想做一個遲到太久的道歉。
1206年,趙志敬師兄指控我強姦了龍女士,趙志敬師兄當時給了我兩個選擇:1向全真教上下所有同門揭發我的罪行;2讓我受他的脅迫。
當時的我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於是在趙志敬師兄問我選擇被揭發還是受脅迫時,年少輕狂的虛榮和抗拒讓我選擇了逃避道歉,被他所挾制。當時自己一度很反抗,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
在之後的所有場合,我都一直迴避談及強姦事件,因為對我來説,它像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我不敢撕開,更不敢面對。
時間過去了十六年,這個錯誤一直伴隨着我,從我年少,到青年,到如今馬上走向四十歲的人生中點。一直以來我都會接收到武林各界前輩的批評,所以,在今天,我選擇面對自己過去的錯誤,面對我對龍女士造成的傷害,面對被我辜負的所有支持我和相信我的前輩和全真派師兄弟,我欠所有人一個道歉。
龍女士,對您造成的傷害,我鄭重道歉,非常對不起。我也要向公眾道歉,向所有武林同道,和中原武林來之不易的遵紀守法氣氛道歉,對不起,我做了非常不好的示範,請大家以我為戒,拒絕強姦,尊重女性。
……
當然,也可以搞個於正老師版的,這裏我不費筆墨了,大家有興趣自行捏他。
你看,這道歉信這麼一寫,尹志平的形象是不是高大多了?
他從一個污人清白、導致全書悲劇起點的強姦犯,搖身變成了一個自犯錯以後就反覆受良心拷問、徘徊在善惡邊緣的可憐少年。甚至從加害者變成了受害者,他犯得錯“像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讓他“不敢撕開,更不敢面對”,多慘啊。
這段郭老師氣質十足的獨白,真的太聞者傷心、見者流淚了,讀者即便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傷逆流成河了……
所以,小龍女,你還不趕緊原諒了人家!
你還要怎樣才甘心?
是不是就因為我叫尹志平,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
是不是隻有我死了,你才不會再罵全真教?
應當説,在道歉學方面,郭老師的造詣遠高於金庸先生。
畢竟人的悲喜並不相通,金庸先生是無從瞭解一個違法分子應該怎樣完成自我美化的,而郭老師在這方面潛力巨大。建議也別寫什麼《小時代》《晴雅集》了,直接轉行去寫《鐵窗淚》,更能一展他的才華。
可能有朋友會説:小西啊,你這説的可就有點過了,郭老師和於老師那是抄襲,跟強姦那還是兩個量級的。
嗯,是兩個量級,郭老師他們這個行為,論人身傷害性不如尹志平,論社會危害性,比他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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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我們這些碼字的人來説,被人抄襲、剽竊時的感覺,跟女性遭受性侵害時的感覺是類似的——那種憤怒、噁心、屈辱和有怒難言,真的是一種很不好的體驗。
我説一段我自己的親身體驗:
大約不到十年以前吧,那會兒我還是個在校大學生,當時校內網還很火,我們這些學生黨都在上面碼字,我自己也在上面發一些時評、隨筆類的文章。
可突然有一天,我的一位同學告訴我,小西,有人在博客上抄你的文章,點擊量還不少。
我跑去某浪博客一看,是一位當時還很火的大V把我的文字給盜了,雖然文字遣詞造句換了換,但從文章主題、説理的邏輯鏈條、到所舉的歷史、現實事例,甚至甩的包袱、玩的梗,都是從我稿子裏套用下來的。而且還不知一篇。
那會兒我還不知道“洗稿”這個説法,本能覺得是抄襲,就聯繫這位大V,我這人比較面,開始還和他以前輩相稱,説您“借鑑”我文章可以,能不能好歹説一句文章是受我的啓發?
當然,人家剛開始壓根就沒理我。
但郭老師説的好,誰還沒有個“年少輕狂的虛榮和抗拒”的時候呢?我就不停的跟這位“前輩”聯繫,直到他不得不搭理我。
但這個搭理真的讓我見識了某些人思維的奇葩,這位“前輩”倒是沒有諱言“借鑑”我的稿子,但緊接着筆鋒一轉,説我非要讓他提出處的要求,是“格局太小”“名利心太重”,最後還跟我談了一大套“名不必自我成,功不必自我立”的道理。
讓我恍然覺得我不是在維權,而是進了某古廟,跟高僧在問禪。
可惜我這人天生沒啥佛緣,回信跟高僧説:“名不必自我成,功不必自我立”是可以,但我寫稿、名自您成,功自您立,這就太扯了點吧……
“高僧”剛開始依舊偽裝入定,不搭理我。我又“年少輕狂”了好幾把,人家才又給了個回覆,這次換了另一副嘴臉,説我在我談的那個問題上“見解很淺”“還沒入門”,稿子在他的博客上能火,是因為經了他的妙筆點化……
我……
當時手裏真想有把玄鐵重劍。
自從經歷那次魔幻維權之後,我就既沒有再糾結此事,也沒再在校內網上寫稿子,沉寂了很久。
這次我有生以來經歷的第一次“社會毒打”教會了我兩個寶貴的真理:
第一,這位大V平素以公知自居,而當時的我是很崇拜的公知團體的(那會兒的大學生麼,你懂的)。但這次過後,我才明白,**原來公知裏也有壞人啊!**而且還不乏這種成色很純的人渣。
所以我後來就脱粉了,而是嘗試更客觀、更理性的去讀書、思考、寫文章。
不久後,公知團體折戟沉沙,而我則開始沉靜多年的閉關修煉,如今洗練出來的文字,不復當年的激昂,但比當初冷靜、中立許多。
而今重新拿來以饗讀者,我覺是我和受眾雙方的幸運。
第二,這個魔幻事件告訴我,互聯網文壇,究竟是個什麼鬼樣子。
貌似波瀾不驚的互聯網文壇,其實就是弱肉強食的黑暗森林。強弱與否,取決於你佔據了多少關注度,一個備受關注的大V如果決心“不講武德”,他可以對那些還沒成名成腕兒的寫手隨意剝削的。就像郭老師一直在做的那樣。
所以你能理解為什麼如今那麼多公眾號都默認“吸粉才是王道”的心法,還有那麼多本來很有才氣的年輕作者寫着寫着就沒了。
這個江湖太特麼黑了,有郭老師、於老師這樣的“珠玉在前”,那豈不是相當於《神鵰》世界裏讓金輪法王而非郭靖來當武林盟主?這江湖還能有好嗎?楊過未出活死人墓不就被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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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郭老師這種我抄我有理的思路,為什麼能在當代互聯網文壇蔚然成風呢?
你去看一下郭導跟於正老師這次的“道歉微博”,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
點讚的人數遠遠超過轉發的人數,而評論中,永遠有些人角度清奇,讚歎其“承認錯誤勇氣可嘉。”“雖然是借鑑,但那是我青春的回憶”……還有些人在執着的吹捧這兩位文筆好,抄出了新意,抄出了風采的。
這個盛況,實在是很匪夷所思,我們還是拿金庸筆下的尹志平老師做對比:
如果武俠世界裏也通了5G,尹志平老師發個微博,説我現在要為當年乾的醜事向龍姑娘道歉……
請問,武林大俠們會給他瘋狂點贊嗎?全真派的那些弟子,會給他們這位同門花樣洗地,説他“承認錯誤的勇氣可嘉”,説他雖然強姦的行為不對,但因為姿勢獨道,所以強姦出了新意、強姦出了風采?
肯定不會,為什麼呢?
因為金庸筆下的武林,門派雖多,但江湖只有一個,大家在同一個江湖裏混。好歹都奉行一套“江湖規矩”。
但如今的互聯網世界,公眾們不僅“門派林立”,連江湖都不止一個。各個江湖的道德規範都是不一樣的,在有些江湖裏,郭老師和於老師的行為,那就是“正道的光”。
這涉及到一個很學術的問題:互聯網造成的社會重新“部落化”。
在人類文明的太古時代,我們原本生活在一個又一個的部落當中,不同部落之間的道德、行為標準是差異極大的,有的部落覺得吃人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有的部落則恨不得搞個“舌尖上的原始人”。所以各部落之間碰見就打架,人類合作維持在很低的層級上。
而人類文明的演進,其實就是一個道德標準不斷競爭融合的過程,這一點在軸心時代體現的特別明顯,釋迦摩尼、孔子、柏拉圖、西塞羅、耶穌這些人,其主要功績,其實都是試圖提出一套大家都能接受的道德、行為標準,讓各文明能有一套共通的道德彼此協作。
自軸心時代開始的過去兩千年中,人類文明一直是沿着這個軌道前進的,不同文明的道德、行為標準彼此競爭、借鑑、融合,社會的共識逐漸擴大,真的比較“文明”的現代文明終於誕生了。
但互聯網時代一來,一切都改變了。
1931年,赫胥黎寫了《美麗新世界》一書,那會兒還沒有智能手機和互聯網,但在作者構築的這個反烏托邦當中,他卻描繪了一個科技極度發達、卻共識消弭、“失去自由、信仰、美和善”的世界。
由於人們生來就被劃分為“阿爾法(α)”、“貝塔(β)”、“伽瑪(γ)”、“德爾塔(δ)”、“厄普西隆(ε)”五種“種姓”,各階層之間雖然共用一套語言,但彼此都聽不懂對方在説什麼。於是人們不再尋求在現實社會中構建共識,而在去屏幕的彼端尋找精神的寄託。
《美麗新世界》出版的時候,很少有人知道赫胥黎在説什麼。但我們今天知道了,他是在預言互聯網社會。
在人類過去兩千年的文明史當中,我們都被迫與周圍的所有人達成道德共識,但互聯網一來,我們發現自己不用這麼幹了,即便是再偏激的道德觀點、再自私的行為邏輯,也能在互聯網上找到共鳴者。
而敏鋭的郭敬明老師,成了這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弄潮兒。
他剛火的那個時代,剛好趕上中國各城市通上寬帶,無數少男少女讀了他的書之後,在互聯網上彼此抱團取暖,形成自己的亞文化圈,所以那年頭的郭敬明的“粉絲圈”是最鐵的。現實中的一個人很容易被事實説服,但這些人如果在網上抱團成圈,彼此打氣,他們就不可被説服和戰勝了。
所以,莊羽最開始告郭敬明抄襲的時候,“四粉”們罵她什麼的都有。粉絲對郭老師的“支持”,估計超過他本人的預料。這份支持讓郭老師在抄襲的康莊大道上越走越遠:
《幻城》抄《聖傳》;
《夢裏花落》抄《圈裏圈外》;
《夏至未至》抄《NaNa》;
《爵跡》抄《Fate》……
每抄一部,郭老師總會招一批罵,但其知名度總會在擴大一圈,於是一批新粉又加入了他的“部落”,繼續維持他們的“小時代”狂歡。郭老師一直就是這麼玩的。
説白了,怪只怪中國人口基數足夠大,總有足夠數量的腦殘粉能被郭老師圈過來洗腦、收智商税、割韭菜。
當然,郭敬明老師確實是個聰明人,他非常會給自己圈過來的粉絲定向投餵符合其價值觀的作品,還很會説些話挑動粉絲情緒。
像“是不是因為我是郭敬明,所以我做的一切事都是錯的”這種話,雖然我們聽來很搞笑,但就是很能踩在他粉絲的情緒點上,郭老師本來就不是説給我們聽的。
所以你別罵郭老師寫書抄襲、拍電影稀爛,這個人本質上不是作家、也不是導演。他是個“粉絲經營家”。
而在郭敬明老師之後,中國開始湧現一批又一批“粉絲經營家”,像於正老師、咪蒙老師、至道學宮老師、還有……
再説多了得罪人,就點到為止吧。
這些老師的共同特點,就是為了討好粉絲,啥話都敢説,啥常識都敢違背——他們知道中國足夠大,總有智商税夠他們收。
與郭敬明老師相比,金庸筆下的尹志平算什麼呢?
尹志平不過是強姦了小龍女。而郭敬明老師,他強暴的是我們這個時代。
不,這樣説,對郭敬明老師過於苛刻了。
應當這樣説:隨着互聯網普及,舊有的社會整體價值觀註定要崩解,大多數人註定要投身到互聯網中那些價值觀相近的“小部落”當中,不斷拋棄共識,極化自己的觀點。
而郭敬明老師,只是踩在了時代的前列腺上。
所以,既然他都道歉了,就放他一馬好了。
正如不是所有強姦犯都能如尹志平道歉一樣,
在互聯網部落化的大背景下,
像郭敬明老師這樣的人,現在、未來,都少不了。
但肯道歉的,一定會很少。
哪怕這種道歉,遲來了十五年,而且動機不純,心不甘情不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