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還能翻身嗎?_風聞
影探-影探官方账号-美日韩剧资深鉴赏员,电影专业老司机2021-01-07 13:45
2006年,有一部電視劇《與青春有關的日子》。
改編自王朔的小説《玩的就是心跳》,導演是與王朔同是大院子弟的葉京。
這部劇裏面有一位欺軟怕硬,愛哭鼻子的**“馮褲子”。**

葉京承認“馮褲子”身上部分細節取材於他所認識的馮小剛。
早年間,馮小剛是跟在他們屁股後面的小弟,彼時已在電影圈如日中天。
人們覺得“馮褲子”這一角色,是葉京用來埋汰馮小剛的,長得也像。
從此,馮褲子,成了馮小剛的黑稱。
很多年過去了,被傳不和的王朔、馮小剛、葉京,又在一起幹杯。

如日中天的馮小剛,早在2018年,就被一堆負面消息纏身。
帶着新作《如果芸知道》低調復出,又被嘲平庸、尷尬。
最近,一部紀錄片悄悄上了熱搜——《2000年馮小剛的一天》。

很多人看了唏噓不已。
2000年,中國影壇正醖釀一場鉅變,山雨欲來風滿樓。
2000年,馮小剛連續拍了三部賀歲片,票房大賣,一躍躋身中國最著名的導演之列。
那時的他低到塵埃裏,生怕成為別人的眾矢之的。
這部43分鐘的紀錄片坦誠赤裸,讓人看了直呼:這也能播?

>>>>出身決定待人接物
2000年的一天,《人生在線》欄目組跟拍馮小剛,記錄下他一天的行程。
這一天也可以概括為,一個草根導演大紅大紫卻又忙碌平凡的一天。
一大早,他開車去看望癱瘓在牀的老母。
父母在他10歲時離異,母親一個人把他們姐弟拉扯大。
在他事業剛剛起步,母親突患重病,癱瘓16年。
每次去母親那,她都會哭訴自己的一生有多麼不幸和災難。
她會説兒子你會順順利利的,所有的苦難都讓媽媽一個人替你嚐盡了,你有出息媽媽的罪就沒白受。

1999年他的電影《沒完沒了》裏。
葛優飾演的出租車司機有句台詞:
“你説我把錢看得有多重,沒錢我就沒姐姐了,她躺在那我還算有個家。”
倒映射了馮小剛當時的現狀。
後來母親去世,他發微博稱**“娘在家就在,娘沒了我就是孤兒了”。**

1999年《沒完沒了》
電影圈分三類人。
一類,父母在這一行已經遙遙領先,可以給自己孩子鋪路,省時省力。
一類,是當官的孩子,父母的能力填補了孩子才能的不足。
他説,他跟張藝謀生是自個兒砍殺出來的。
從小市民家庭裏走出來,沒有人平白無故地幫你。






他覺得出身決定待人接物的方式。
一方面他想滿足內心的衝動,同時又深知,能不能成事取決於你取悦別人的程度。
馬未都評價馮小剛**“特聰明”、“特會來事”。**
葉京説,馮小剛渴望成功,為了成功什麼架子都能放得下。
“多少次他都在王朔面前痛哭,光在我面前就有好幾次”(葉京)。
後來王朔跟馮小剛鬧掰,葉京揶揄王朔,當初何必幫他寫劇本。
王朔回答:“如果一****個人天天拍你馬屁,你不能跟他急吧。”
馮導會夸人,**誇王朔“抬頭望見北斗星”,**這誰能受得了。

**“馮小剛最大的聰明,就是善於利用更聰明的人”,**葉京評價。
當然這不是貶義。
窮苦人家的孩子,在關係林立的電影圈混,一心想出人頭地,自身又沒有十足的硬實力。
便做小伏低,左右逢源,在人情世故上做足了文章。
馮小剛的成功確實離不開他認識的那些朋友。
通過鄭曉龍,進入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又通過鄭曉龍結交上作家王朔,通過王朔攀上京圈人脈。
所以他一直把鄭曉龍當恩人,把王朔當偶像,這一點倒有《老炮兒》裏六爺的恩情道義。

2015年管虎電影《老炮兒》,馮小剛獲得金馬獎影帝
紀錄片裏,馮小剛深刻剖析自己的心理。
説他小時候屬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那一個,一塊玩的夥伴,誰也沒把他放眼裏。
他清楚得很,但“我也沒把他們放眼裏”。








他有種深層自卑與自負交纏出的悖反心態,極度渴望做出成績,證明給別人看。
心氣高,心裏有股勁兒,希望別人能夠重視他,選擇他。
像某種心理復仇,得到心靈的快慰。





不少人看完紀錄片,沒想到那時的馮小剛,自我審查到這種地步。
毫不遮掩對成功的渴望,坦誠地面對內心的卑怯與不安。
他知道自己在幹嘛,更清楚誰能幫到他。
那幾年,他藉助的最“聰明”的人,無疑是他的偶像王朔。
>>>>馮氏喜劇是王朔根上長出的葉
1988年是王朔年。
這一年,國內的精英文化正急遽轉向大眾文化。
這一年,王朔四部作品被搬上銀幕。
馮小剛看了改編自王朔作品的**電影《頑主》,**大受啓發,心想電影還能這麼拍。
頑主們,貧嘴耍滑,説話夾槍帶棒,整天遊手好閒,沒個正經,跟父輩格格不入,被叫做“失足青年”。

他們骨子裏是英雄主義,表面上裝作毫不在意。
打倒崇高,勿談理想,“哎呦,哥們兒就喜歡庸俗”。


其實是臊得慌,羞於表達,羞於流露真情。
這跟文革後期的現實有關,這裏就不做贅述了。
這樣的精神氣質,不正是馮小剛跟王朔們一脈相承的。
馮小剛看王朔的書,覺得這不就是我平時的説話風格嗎?
他能寫,我也能寫。
1994年,他跟王朔、葛優等成立好夢公司,一起合作劇本,籌拍電影。

悲劇的是,拍攝的《我是你爸爸》《過着狼狽不堪的生活》《月亮背面》等六部反應當代人價值衝突和精神危機的作品,
或停拍,或遭禁,或慘淡收場。
幾百萬打了水漂,投資人見了他都得繞道走。
馮小剛一夜之間還遭遇了“鬼剃頭”,腦袋右側禿了一塊。
1996年馮小剛事業陷入最低谷。
然而好夢公司沒了,馮小剛的好夢來了。
自從1994年開始引進外國片,國產片票房被外國片殺得片甲不留。
1997年,電影局籌拍賀歲片,想與外國片搶奪票房。
馮小剛的“好夢一日遊”的劇本創意,得到領導眷顧,便有了後來載入影史的《甲方乙方》。

《甲方乙方》受到了《頑主》的啓發,並借鑑了《頑主》的結構框架。
**可以説,**馮氏喜劇,正是王朔根上長出的葉。沒有《頑主》就沒有《甲方乙方》,沒有王朔就沒有馮氏喜劇。
對於師承關係,馮小剛倒不怕承認。
“王朔小説中對視野和生活的觀察角度,對我日後的導演生涯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了指導我拍攝賀歲片的綱領性文獻”。
“那些年,我是趴在王朔的肩膀上狠狠地吸了幾口血”。



《甲方乙方》票房大獲全勝。
馮小剛為感謝王朔,給了他編劇應得的5萬,被王朔**當場扔了出去。**
原來在1997年,王朔的作品和電影被以**“宣揚灰色主義”**的名義封殺。
政治風向變了,《甲方乙方》編劇沒有署王朔的名。
後來王朔接受採訪説,署我名就不能上映,兄弟不能連累他。
葉京説,王朔的話你不能全信。

王朔
但我們也不能説馮小剛早期的電影,都是王朔的東西。
王朔更反叛,馮小剛更温和。
他將王朔作品裏的邊緣、尖鋭、異己,替換成秩序之內的小叛逆,小脱軌。
主人公身上玩世不恭、冷嘲熱諷的態度,注入特有的馮氏温情,每一個轉折都符合情理。
無疑,出身小市民的馮小剛,創作的市民喜劇,更受老百姓歡迎。
這個雙魚座導演,似乎天生敏鋭,善於捕捉時代變化,清楚觀眾的喜好。
《一聲嘆息》裏,還有這樣的調侃:
“寫帝王將相有了錢變壞了,觀眾準愛看”。
恰好《一聲嘆息》也是這樣的故事,男人有錢就變壞,有名了就找了小三。

2000年《一聲嘆息》
>>>>在房子旁搭起一座帳篷
20年前的馮小剛很青澀,對闖入學院大門深表歉意。
有種機會得來不易的踏實和謙卑。
紀錄片跟着馮小剛,追蹤到了電影圈內部的閉門會議。
那場回憶竟是20世紀初影壇鉅變的速寫。


會議上,何羣夾槍帶棒地指責馮小剛電影票房那麼高,是受了地方保護。這是虛假的數據,破壞規則的行為。
這話説不上是酸,還是瞧不上。
仔細觀察在座的神情,很多人瞧不上馮小剛。
馮小剛講話時,睡覺的,耷拉着眼的,看笑話的,不屑一顧的……
聽到馮小剛推測《一聲嘆息》能有3000萬票房,有人輕蔑一笑……

馮小剛陪着笑,把尖鋭的問題圓過去,放低姿態的同時,還不忘懇求《一聲嘆息》能早點過審。
那時他很會審時度勢,生怕成為眾矢之的,有種夾着尾巴做人的謹小慎微。

關於中國電影導演,馮小剛有過一個比喻:
有一間象徵導演身份的房子。
第四代從門走了進去,然後關起門,不再讓別人進去。
接着第五代從窗户跳了進去,並關起窗户,第四代見到第五代已然進來,索性聯盟結義,對於窗户和門嚴防死守,拒絕其他人再進入。
哪想到第六代,既沒有走門,也沒有走窗户,而是從地下鑽了進去。
自此,他們在這間房子裏潛心研究文藝,把門、窗户、地面甚至屋頂都全部封閉起來。
馮小剛既非院系,也無太高藝術造詣,找不到任何縫隙再往房子裏鑽,索性在房子旁邊搭起了一頂帳篷。

房子裏的人自然看不上他。
看不起商業片,一直都是政治正確,何況在那個文藝片遍地的時代。
這場會議,也暗含着那幾年的中國電影路線之爭。
説白了,民族電影要跟國外大片競爭票房,必須要走商業化、市場化,跟國際接軌。
馮小剛敏鋭地感知到了時代風向,風向也恰好吹進了他的可控範圍之內。
他把電影拽向了通俗,交給了大眾,也深受大眾喜愛着。
他甚至説,他拍電影一是滿足政府的需要,二是滿足觀眾的需要,三是滿足投資方的需要,剩下一點,能滿足自己就滿足,滿足不了就算了。






20年過去了,外國片不再是國產電影的威脅。
國產電影反倒失去了藝術的維度,變得越來越商業,越來越淺薄,越來越被觀眾嫌棄。
馮小剛早年被人嘲笑的通俗片,成了耐品的經典。
那個心懷恐懼和不安,時刻提醒着自己**“我算什麼呀”,**連把親姐姐安插進劇組,都怕別人説閒話的馮小剛,
後來擁有了話語權,隨時隨地開炮——
罵觀眾垃圾造就垃圾電影,罵影評人是文化納粹,罵萬達給他排片少……
早在拍完《天下無賊》後,戴錦華就説,馮小剛在透支他在觀眾中積累的信用。
算是提前預知馮小剛的走向。

2004電影《天下無賊》
>>>>葡萄沒有釀成酒
姜文曾給馮小剛誠摯的建議:
電影應該是酒,哪怕只有一口,但它得是酒。你拍得東西是葡萄,很新鮮的葡萄,甚至還掛着霜,但你沒有把它釀成酒,開始時是葡萄,到了還是葡萄。
另外一些導演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知道電影得是酒,但沒有釀造的過程。上來就是一口酒,結束時還是一口酒。 更可怕的是,這酒既不是葡萄釀造的,也不是糧食釀成的,是化學兑出來的。
小剛,你應該把葡萄釀成酒,不能僅僅滿足於做一杯又一杯的鮮榨葡萄汁。
馮小剛在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2010年)中回應:
“對我的電影,我聽到過很多批評,大多都是圍繞着‘商業’兩個字進行的。但姜文的批評卻略過了這些表面的現象,説出了問題的實質。”
這話説不上是討好成分多一點,還是認同多一點。
不管怎樣,一切都來不及了。
還沒等馮小剛真的把葡萄釀成酒,他已經失去了觀眾的信任和耐心。
而大廈將傾其非一日之功。
《夜宴》《非常勿擾》《私人訂製》《我不是潘金蓮》觀眾口碑不佳。
《唐山大地震》《芳華》都有雞賊的爭議,藉助題材優勢,卻故意躲避尖鋭,缺少審視和思考。
《集結號》《1942》的好口碑也並未挽回馮小剛電影整體的頹敗。

還有一個殘忍的事實是,大約在2008年之後,他是被時代拋棄了。
在中國台灣和日韓流行文化的雙重影響下,“頑主模式”如同老舊的傢俱發出陳腐的樟腦味。
銀幕上花美男的精緻服裝,取代了貧嘴耍滑的爛舌頭。
馮小剛電影裏的人情觀,在金錢社會里不適用了。
他的落魄,如同《老炮兒》裏六爺,被新的“話事人”撞了一鼻子灰。
低調拍片,踏實做事,認真進步,或許還能挽回頹勢。
然而……

2015年電影《老炮兒》
我們都知道了後來的結果,才會對“馮小剛2000年的一天”感觸良多。
那一年,他鬥志昂揚,謹慎卑微。
還猜中了自己未來幾年的命運,肯定自己還能再邁一到兩個大台階。

紀錄片結尾,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開車回家,車上接到姐姐電話,同意讓她去劇組試試。
他躊躇滿志説:這是我努力奮鬥的四十年,還行沒有白活,現在死了也不冤。








但是如果老天還想讓我多活幾年,我會説:
那老爺子,您等着,還有大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