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事都是奴才做的,皇上怎麼會做錯?”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1-11 20:02
韋小寶是眾所周知的天下第一機靈人。
《鹿鼎記》小説裏有個旁白,説索額圖“生長在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一訣竅”。
索額圖要靠官宦之家的資歷懂得這個道理。韋小寶卻提前懂得了。
當日康熙和韋小寶偷襲刺擒了鰲拜。回頭康熙若無其事地跟韋小寶説:鰲拜每天在康親王府裏胡説八道,説我背後戳他一刀。
韋小寶立刻跳起來説:這一刀是奴才戳的,與皇上無關!
康熙很高興,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
康熙又説:“你去康親王家裏瞧瞧,看那廝幾時才死……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夠挺着,還在那裏亂説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此……”
韋小寶立刻道:“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
真是懂。
之後便是韋小寶去殺鰲拜的事了。
如此懂得揣摩上意,康熙怎會不喜歡他?
當然,韋小寶雖是天才,卻也不是無師自通。
他剛和康熙結交時,聽康熙説要跟他做朋友,很是高興。
當時海公公疾言厲色,説了段真理:
“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記在心裏。今後皇上再説跟你是朋友什麼的,你無論如何不可應承。你是什麼東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還是個小孩子,説着高興高興,這豈能當真?你再胡説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腦袋。”
這話韋小寶記住了。
此後只有康熙説跟韋小寶交朋友,韋小寶卻一直謹慎得很:又叫皇上,又叫師父,又是鳥生魚湯,總之哄得康熙開心,自己飛黃騰達,青雲直上。
話説,這種上頭話説一半,下頭緊着辦的事,所在多有。
南宋時,宰相賈似道説了句要重新丈量土地,下頭緊着辦了。湖南醴陵一位讀書人有段妙詞,如此諷刺:
“宰相巍巍坐廟堂,説着經量,便要經量。
那個臣僚上一章,頭説經量,尾説經量。
輕狂太守在吾邦,聞説經量,星夜經量。
山東河北久拋荒,好去經量,胡不經量?”
——宰相剛説呢,臣屬也不反對,本地太守星夜就給折騰上了。
乍看是臣屬無能,太守輕狂?
然而沒那麼簡單。
上頭只需流露一點“鰲拜早點死了才好”的意思,自有下面的人很懂事,“我看他多半挨不過今天。”
這事辦成了,是上頭的大功勞;辦不好,就是下頭自承輕狂,給上頭撇清“這一刀是奴才戳的,跟皇上無關”。
一個懂事的下屬,自然懂得這麼做的。上頭也喜歡這路懂事的:你把自己弄髒了,給我撇清了,我自然忘不了你的好處。
許多辦錯事的、被貶官的、日後再就業的,多半就是這麼回事了。
哪位會問了:這樣一直給上頭背鍋,累不累呢?
自然是累的,而且有風險。
當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魏帝曹髦組織人力跟他鬧。
司馬昭的心腹賈充帶人擋住曹髦,接下來按《資治通鑑》記載:
司馬昭麾下的成濟問賈充:咋辦?
賈充説:司馬公養你們正為今日!
成濟就上去,把曹髦刺死了。
是為弒君。
司馬昭事後還假惺惺地問陳泰:這事咋辦?
陳泰説:只有殺賈充,稍微能解決點問題。
司馬昭遲疑,問有沒有比這讓步一點的?
陳泰説:只有比這更激進的(賈充上頭就是司馬昭了),不可能讓步了!
司馬昭説:那就殺成濟吧!
按《魏氏春秋》,成濟不服啊,脱了衣服爬上屋頂,説了些有的沒的,被司馬昭趕緊的,滅族了。
您看:揣摩上意,也是有風險的。
出了事,賈充就不會死,成濟就會死。
所以咯:
司馬昭想做啥,話説一半就行;下面自有賈充腦補出來,再安排成濟去做。
出了事,自然有人跳出來説:
“這一刀是奴才戳的,與皇上無關。”
要死,死的也是最下面的成濟。賈充不至於喪命,司馬昭那自然是清清白白的了。
這種氛圍,就會製造這麼個規則:
每個成濟都不擇手段往上爬,就是希望有一天不當成濟了,可以當賈充。
每個賈充都在竭力幫司馬昭做壞事,然後得其地位。
功勞是司馬昭的,罪過都是成濟或賈充的。
成濟和賈充要自覺自願,把罪過都擔起來,把功勞都讓給司馬昭,才能往上爬。
反正司馬昭,總是清清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