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訣是，別相信“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打工口號_風聞

“

虛假意識是，你不知道作為一個勞動者，自己真正的利益在哪裏，你倒過來認同了資本家，或資本家所創造出來的，上層結構所給予你的一套價值。

”

剛踏入2021年，外賣騎手的困境還未被解決，拼多多員工猝死事件又引起了許多工薪一族的關注。互聯網大廠的996工時重新進入了嚴肅的討論。

不少人對996的辯護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因為有高薪，身體和私人生活的犧牲與壓抑則是應當的，不能承受者應量力而行。

所謂太陽底下無新事，馬克思在著作《資本論》中就這個困擾着無數現代人的問題進行了剖析。

經濟學的原則是把一切差異性抹除，最後用一個單一、統一的理論來涵蓋所有的經濟行為、交易，乃至於人類的所有行為。  所以到目前為止，理性選擇仍然在主流的經濟學裏佔核心位置。

但  馬克思在分析資本  時  ，  追問到底  ——經濟行為是如何形成的？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真的是所有勞動者的宿命嗎？

在大多數勞動者都感到被工作捆綁的當下，似乎是回溯《資本論》的最佳時機。

講述 | 楊照  

《你好，馬克思先生：資本論及其創造的世界》  

01.

為活下去而活着的時間，與真正活着的時間      

經濟行為是人的行為，而人的行為當中，時間是絕對不能忽視的因素。時間是最公平的，它沒有辦法打折扣，是最根本的限制。

馬克思以時間做前提，指出我們每一個人，不管是誰，在什麼狀態下，一天都只有24小時。這是無法改變的根本事實。

在這個事實之上，非常清晰的另一項事實，就是我們可以把每一個人的生活分成兩種不同的部分。

一天24小時當中，有一定的比例我們必須要花在維持生存的生產行為當中。不管這種生產行為是什麼，這件事是確定的。

那也就意味着，除了“為了活下去而活着”，你的人生還有另外一塊，對馬克思來説，這另一塊才叫**“****你真正活着”**。

馬克思認為，我們為了取得生存條件而工作、而生產，這部分是源自於類似動物的那種本能。所以因這部分需求，你會耗掉24小時當中的部分時間。

這不是一種真實的人的存在，只有你已經取得了能夠活下去的生存條件之後，剩下來的時間，你才去追求動物性以外的其它的慾望的滿足。

這時，你才和動物區隔出來，變成了一個人活着。

02.

前        資本主義的理想狀態      

接下來馬克思指出並分析，在傳統，也就是工業化之前，前資本主義的勞動狀況底下，我們是自己決定要花多少時間、用什麼方法維繫生活。

當然，這是一種理型  （ideal type）  。不過我們從理想的角度來看，社會上大部分人過的生活，基本上是自己選擇投入多少時間來維持，這個比例是固定的。因為在那樣的生產條件下，它不可能大幅地、主觀地縮短。

如果你是名農夫，你種田，為了要在田裏面種出這些稻穀，一年當中要花多少時間耕田、播種、除草、收割基本上是固定的。因為不投入這些時間，就不可能種得出這些稻穀，你自然不能任意縮短。

可是如果換相反的方向來看，你也不太可能主觀地任意延長。因為延長沒有用，投入更多的時間、更多的勞動力，不會增加稻穀的生產。

更關鍵的是，當這些生產是為你自己而生產的時候，一味多生產也未必有效，因為你吃不了那麼多，所以為什麼要多花時間生產自己無法享用的所得呢？  

這時，你就不會把時間花在延長生產所需，省下來的時間就變成你真實的人生、你自己的生活。

03.

賣時間的勞動者：      

不由自己決定的售價與時間長度      

為什麼要提這種前資本主義的理想狀態呢？因為對比工業化之後，人變成了勞動者，變成了工人，產生了不一樣的狀況。

第一個狀況是，你再也無法決定你要用多少時間去滿足自己的生產所需。  因為生產工具不在你的手上，所以你只能夠出賣勞動力；出賣勞動力，你只能夠換來工資。

一個農夫可以在田裏面種出自己所需的稻穀，他很瞭解自己能吃多少，這是清晰的。

可是一個工人不一樣，一個工人出賣勞動力，他賺到了一份工資，但他的勞動力到底值多少錢，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所以他不能説，我工作8個小時就一定能賺到我所需要的工資。

因為有的時候，他的8小時薪水遠超過他的生活所需，而他的勞動力會貶值或升值。

貶值或升值是自己可以決定的嗎？他是否可以告訴老闆自己的工資就應是多少？答案是否定的。

生產工具不在工人手裏，生產內容不是他能夠決定的，所以他只能去問老闆，你願意給多少錢讓我來工作？

老闆可以今天説，一個小時給你50塊錢；  過一陣子賺錢擴張了，需要更多工人和更多力氣，老闆可以付一個小時60塊錢。

也有可能，在工人完全沒有改變他的工作，所有條件都保持不變的情況下，老闆突然説，“抱歉，從明天開始，一個小時的工資只剩下30塊錢，你愛要不要”。

工人沒有任何權利決定自己付出多少時間，就一定能夠換來自己的生產所需。

那也就意味着，進入這個體制裏，你到底要付出多少時間，能夠生產多少，能夠滿足自己生存所需，你都沒有決定權。  

作為一個工人，你擁有的仍然是24小時，但生活時間的劃分變得不一樣了。你的時間被劃分為可以賣的勞動時間，和不能賣的勞動時間。

勞動者可以賣和不可以賣的時間差異，由勞動再生產所需決定。

這意味着資本要讓工人有時間睡覺、休息、吃飯，這個是勞動力再生產所需要的時間。因為如果連這種時間都賣了，都被佔用了，勞動者明天回來，會比前一天少了價值。

所以我們每一個人在勞動力市場當中，都被分成了這樣兩個段落。

一個段落是你需要多少時間離開工作，保障你明天可以回來繼續工作。另一段落就是你可以當做勞動力去出賣的時間。

這些時間也不是你自己可以控制的。你不是自己勞動力的買主，勞動力的買主是握有生產工具的人。握有生產工具的人，用我們今天的語言來説，就叫做創造工作機會的人，這些人就是買你勞動力的人。

在以前的狀況下，你要讓自己活下去，可以自己選擇用多少的時間——有的時候好一點，有的時候差一點。你一直都清楚花多少時間作為一個農夫或作為一個工匠，能夠維持自己，養活自己。

現在當你變成了一個賣時間的勞動者，你就不知道這條線在哪裏了，因為這條線和你的勞動價格之間的關係是浮動的。  

勞動者的勞動力時間售價是被決定的。那麼什麼因素決定了勞動者的售價呢？首先，不能打破的是勞動再生產所需要的成本。

作為一個資本家，再怎麼剝削也不能害死自己的勞工。他要讓勞工第二天還是一樣，沒有缺手缺腳，健康地、有能力地回到生產崗位上，這是必須要遵守的。

除此之外，因為資本家控有生產機器，又控有生產條件，所以對於勞動時數，就是多少小時時間，這種買賣價格具備高度的決定力。

這又回到了政治經濟學和經濟學之間的差異。從經濟學的角度，很多人都聽過且接受“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認為這是複雜的供需妥協談判所產生的。

老闆給你多少工資，你可以選擇接受或不接受，這就是市場。市場也就意味着在賽斯理論的規定下，每一項交易成立的時候必然有一個平衡。

作為提供勞動成本的這一方，他依照自己的需求，在該價格上跟你達成協議；你也站在供給的一方，或者説你有另一種生存需求的情況下，答應以這個價格出賣你的勞動力；兩者形成了平衡則沒什麼好多説的，因為這就是市場。

所有的交易在經濟學的理論上都是市場上的平衡，因而也是合理的，是一個老闆  和一個就業者共同做出的理性選擇（rational choice），兩者找到了匯合點，只要工資雙方同意，就必然是平衡的。

04.

虛假意識：由資本家建立的上層結構      

但馬克思想要質疑這套體系。

從19世紀資本的存在開始，就使資本家和工人之間並不是單純的個別交易，而是在集體交易的情況下引發、產生和交易有關的許多因素。這些因素不單純只是供給和需求，它牽涉到其它的面向。

關鍵的面向，馬克思籠統稱其為上層結構。

上層結構的一部分功能就是在幫你決定，告訴你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好的、什麼是應該的，而這套上層結構是反映下層結構的。

在下層結構生產的安排上，資本家握有大權，所以資本家會自然地以對他有利的方式，打造出一套上層結構。  在一個資本家握有大權的情況下  所產生的社會上層結構，  就會  告訴  且要你相信，交易是平等的。

因為先有了上層結構的介入，所以這個上層結構必然是歧視或壓抑勞動者的。因此，在馬克思後來的分析當中，就出現了他所説的勞動者最大的敵人。

勞動者最大的敵人甚至不是資本家，而是因應、反映資本家利益所建構起來的上層結構。  上層結構影響了勞動者，所以就讓勞動者在心裏面產生了一種虛假意識  （false consciousness）  ，一種錯誤的利益認同。

虛假意識是，你不知道作為一個勞動者，自己真正的利益在哪裏，你倒過來認同了資本家，或資本家所創造出來的，上層結構所給予你的一套價值。

勞工有了虛假意識，便會認同這個名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交易。這其實意味着你已經被洗腦了，你不覺得有其它可能性。

而我們今天讀《資本論》，瞭解馬克思的經濟理論，其實並不是要徹底推翻這一套資本主義或者是市場邏輯，而是我們真的需要一種異質性的提醒，去提問，真的是這樣嗎？

當你作為一個勞動者，但全盤接受市場經濟學的説法，因此相信，任何工資只要由老闆提供，只要有人願意去接受這個工資來工作那就是合理的，你就忘記了這種市場經濟學是如何在破壞、傷害你作為一個勞動者的真實利益。

到今天為止，馬克思主義至少在這上面，它還具有高度的價值，提供我們在市場經濟學所產生的上層結構的幻象之外，對於一個工作者，對於一個勞動者，如何進一步地體認什麼叫人類行為當中的公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