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堅:邊疆消失,內捲開始,民主日落_風聞
海边的西塞罗-专栏作者,欢迎关注同名微信号《海边的西塞罗》2021-01-11 10:48
今日的美國和今日的世界,也許只是個偶然。
各位週末好,今天是篇隨筆,昨天那篇稿《從一封美國家長信中,看是誰造成了“國會山縱火案”》評論太多,目前為止三四百條評論,有很多評論非常高妙,但微信規則只允許放100條上牆,感覺意猶未盡的朋友,煩請將評論貼到本文或今天次條的文章的後面。我會選登出經典的,跟大家一起分享思維的快樂。
1
我聽説過一個故事:
1787年,在費城制憲會議上,當各州代表為制定什麼樣的憲法吵作一團時。會場上只有兩個人是安靜的:
一個是華盛頓,因為他作為“椅子上的人”(chairman,主席),不方便説話。
另一個則是本傑明·富蘭克林,他在死盯着沉默的華盛頓坐的那把椅子發呆:
椅子的頂端,刻着一輪太陽,一半放射着光芒,一半隱沒在地平線之下。
在嘈雜的會場上,富蘭克林不停地這樣自問着:
“它到底是日出,還是日落呢?”
“它到底是日出,還是日落呢?”
“它到底是日出,還是日落呢?”
此刻的他,就像小説《三體》中的那個周文王,不知道亂紀元的太陽會升起還是落下。
注意看,華盛頓的主席椅上,確實有個太陽。
然後,當美國憲法終於被起草出來,富蘭克林在那張著名的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時,這個滑頭一輩子的老先生,難得地激動的熱淚盈眶一回:“我現在可以確定了,那是日出,不是日落!”
是的,歷史很好講述,未來也不難預估,這個世界上最難最難的事情,就是給你一個正在發生的大事件的片段,讓你判斷其趨勢。而這恰恰是我們眼下在做的事情:劇變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上演,又一輪紅日在地平線上閃爍,然後我們想起了富蘭克林那個老問題:這一次,它到底是日出還是日落?
我們沒有富蘭克林的睿智,但我們比他多看了兩百餘年美國曆史的興衰。基於對這段歷史的瞭解,我的判斷是:它是日落。
為什麼?正如我上一篇文章《從一封美國家長信中,看是誰造成了“國會山縱火案”》所論述的,美國歷史上曾具有的最大優勢,其實並非富蘭克林所服膺的那套憲政制度,而在於它具有、後來又能不斷找到它自己的邊疆。邊疆成為了美國緩解其內部矛盾的減壓閥,也是讓美國維持欣欣向榮的那輪太陽。
熱力學第二定律告訴我們,任何一個封閉的系統,原本都應無法避免走向混亂無序的熵增。但美國在過去兩百年中,因為它的系統是開放的,向邊疆開放,向移民開放,向新技術、新思想開放,外部能量源源不斷地向這個體系輸入,所以反而呈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熵減和秩序。
然而,這條富蘭克林恐怕也未曾設想的道路,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特朗普執政的這四年,不管他是否自覺到,其行動本質上是在向世界昭示——美國的新邊疆已經消失了,這個新羅馬的擴張即將停止。而其內部的有序性,也將隨着其從開放走向封閉被破壞掉,混亂的熵增即將開始。
這是美式民主的日落。
2
擴張停止,民主或共和制開始衰落。實際上,這樣的事情在人類歷史上發生過不止一次了。
兩千年前的古羅馬,當屋大維終結了後三頭內戰,回到羅馬城被加冕為“奧古斯都”,一手開啓羅馬帝制時代時,這場凱旋式上,最重要也是最後的那個環節是什麼呢?
是屋大維親自關閉了供奉戰神馬爾斯的神廟。
在羅馬共和國的歷史上,戰神馬爾斯一直香火不絕,對外擴張戰爭塑造了羅馬,尤其是羅馬的共和制。
從政治上講,羅馬的選舉、議事制度,其實最初就是為了它組建一支有戰鬥力的軍團而量身打造的,是一種經過改良後的軍事民主制。在這個制度中,貴族需要平民為其服兵役,而平民需要貴族擔任將軍和騎士指揮軍團,雙方是高度互相需求的。
而從經濟上説,羅馬連年對外戰爭取得的勝利,讓大量的黃金和奴隸可以源源不斷地湧入這座城市,羅馬人用奴隸代替公民,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用黃金舉辦慶典,緩和各階層之間的關係。
羅馬共和國的盛世,就這樣,在擴張中來臨了。
但一切擴張終歸有邊界,對羅馬來説,這個邊界是地中海周邊。
隨着擴張的成本越發大於收益,羅馬越到後期越陷入了“打不動”的窘境當中。
屋大維是個聰明人,他非常適時地捕捉到了這個拐點,見好就收宣佈關閉戰神廟。但他也漏算了一個問題,羅馬的制度,無論共和還是他一手創建的帝制,都是要依靠擴張來維繫的,擴張一旦停止,邊疆一旦消失,制度就開始出現衰亡。
所以,擴張雖然已經不再划算,但無法被遏制。在屋大維之後歷任皇帝當中,我們會發現一個現象,那些“外戰內行”、能在外部取得赫赫武功的皇帝,在羅馬城內往往也能同時得到元老院與人民歡迎,因為他們可以將邊疆作為羅馬矛盾的減壓閥。
公元二世紀,圖拉真皇帝攻克達西亞,羅馬完成了它歷史上最後一次大規模開疆拓土,在凱旋式上,圖拉真軍隊押送着大批奴隸走過,從達西亞神廟搶來的黃金向歡呼的民眾播撒,元老院將最佳元首的桂冠授予這位英雄,高大的“圖拉真記功柱”被聳立在了廣場上。
但這根記功柱,也成為了羅馬舊發展邏輯的墓碑——圖拉真征服達西亞的凱旋式,是羅馬“元老院與人民”最後的狂歡,自那以後,隨着邊疆的消弭,羅馬日中則昃。
由於對外征伐需求的消失,貴族們開始疏遠平民而蓄養奴隸,莊園農奴制開始形成。
由於再沒有敵邦可供掠奪黃金,羅馬貨幣中黃金含量逐年減少,最終拖垮了經濟。
由於沒有外戰可以宣示其武功,皇帝們不得不想別的怪招收穫民眾的支持。
終於,三世紀時,卡拉卡拉皇帝橫空出世,普發公民權後,羅馬舊制度徹底破碎。(參見《為什麼説這次大選,敲響了美國衰敗的喪鐘》)
3
更進一步講,與其説民主制度需要靠擴張來維繫,倒不如説民主制本身就是為擴張量身定製的。
如果我們將目光繼續拉遠則會發現,古希臘民主、日耳曼部族制、維京部族制度、甚至蒙古的忽裏台製度,所有這些現代民主制殘影的古代民主制,本質上講其實都脱胎於對外征戰的軍事需求。
這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可能要數公元8世紀左右搶遍整個歐洲的維京海盜。閲讀維京歷史,你會感到非常奇怪,維京人在他們搶劫的歐洲其他區域燒殺擄掠,表現得極其野蠻。但回到自己故鄉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卻又體現得特別民主、文明,有現代範兒。維京部族內議事,是給所有成年人輪流發言的機會的,他們甚至領先全世界一千多年,給了女性公民權。
這樣的反差是為什麼呢?
其實很好理解,因為那個時代,維京人所要擴張的“邊疆”太廣闊了,一個先前名不見經傳的小船主,可能因為一次出海劫掠比較順手,回來就急速成長為一方豪強。這種情況下,如果維京人硬要搞王權專制,結果很可能是每次出海劫掠之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都要換“山大王”,林教頭火併王倫的戲碼要隔三差五上演。
為了規避這種內耗的發生,維京人只能很不自覺地玩起了民主。
結果是,他們雖然沒有盧梭、孟德斯鳩、伏波娃的啓蒙,但民主、開明君主制、女權,樣樣都無師自通。
但當歐洲被他們搶了個乾淨,維京人自己也皈依了天主教後,隨着邊疆的消失,這種“早熟”的民主制就消退了。
北歐人民跟歐洲其他地方的人民一樣,過回了黑暗、內卷的中世紀生活。——畢竟,對於中世紀那種封閉系統的來説,專制王權的分配方式,能夠更高效、更無爭議德切割所剩不多的蛋糕。
至此,北歐的《維京傳奇》落幕,中世紀的這片土地上,只剩下《哈姆雷特》式的《權力的遊戲》。
所以我常常想,如果沒有大航海時代為歐洲人重新開啓“新邊疆”,啓蒙時代真的會到來嗎?羅馬的古典共和制還會在死亡一千多年後浴火重生嗎?
年鑑學派的布羅代爾提示我們,脱離了地理環境談民族性,那是耍流氓。
而我現在覺得,不討論邊疆是否存在談西方民主制度,是否就是“歷史的終結”,也是耍流氓。
也許,它非但不是終結,反而只是個偶然。
4
那麼,我們所處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時代?
我們的邊疆還存在嗎?這個問題不僅要問美國人,更要問全人類。
昨天那篇討論“邊疆”的稿子發出去後,獲得了一位朋友的共鳴。這次共鳴讓我非常意外——因為他現在在美國一所高校當老師,教的是物理。
這位朋友的回覆説:看來歷史學和物理學殊途同歸啊,物理現在也沒了新邊疆,內卷得厲害。
説實話,這個回覆讓我有點毛骨悚然。
物理學是一切自然科學的基礎,如果它的新邊疆消失,不再有大的拓展,那麼人類的技術進步早晚將遭遇停滯。
而技術進步,又是全人類目前唯一能指望的新邊疆。今天的全人類能像維京人在他們的故鄉時一樣,將民主、自由、和諧、法治、人人平等視為無需論證的公理,本質上講,其實是因為不斷有人航向那浩瀚的技術之海,帶回豐沛的財富供我們揮霍。
一旦技術的新邊疆消失,我們會重走維京人的老路嗎?會有新的一箇中世紀等着我們嗎?
我莫名想起了小説《三體》開篇時的那個情節,摘錄如下吧:
常偉思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你很快就會知道一切的,所有人都會知道。汪教授,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變故嗎?這變故突然完全改變了你的生活,對你來説,世界在一夜之間變得完全不同了?”
“沒有。”
“那你的生活是一種偶然,世界有這麼多變幻莫測的因素,你的人生卻沒什麼變故。你真幸運。”
汪淼想了半天還是不明白。
“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嘛。”
“那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偶然。”
“可……多少代人都是這麼平淡地過來的。”
“都是偶然。”
汪淼搖頭笑了起來,“得承認今天我的理解力太差了,您這豈不是説……”
“是的,整個人類歷史也是偶然,從石器時代到今天,都沒什麼重大變故,真幸運。但既然是幸運,總有結束的一天;現在我告訴你,結束了,做好思想準備吧。”
汪淼還想問下去,但將軍與他握手告別,阻止了他下面的問題。
想當年讀大劉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有種説不出的共鳴感,如今依然不能很好地總結出來。一定要説的話,大概是這樣:
世界近代史,到今天為止,也許只是個偶然。
現在,結束了,做好思想準備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