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青年文化譜系中的“自我”特徵_風聞
文化产业评论-文化产业评论官方账号-2021-01-11 10:14
第3055期文化產業評論
青年文化是現代化發展進程中一定青年羣體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所形成的話語體系與行為方式等表徵的總稱,其伴隨着經濟社會的發展尤其是新媒體技術的發展而不斷流變,形成以“自我”為特徵的青年文化譜系。其特質具體表現為:符號化話語的創制與應用,圈層化的封閉與開放,娛樂化的逗留與沉醉,理想化的追求與失落。真正理解青年文化譜系中的“自我”特徵,既要從青年本體的角度出發去看待與理解青年文化,又要以建構主義的視角去看待青年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的互動。
作者 | 王玉香(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兼職教授、合作博導,山東青年政治學院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院長、教授)
**編輯 |**高小辰
**來源 |**人民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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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化歷來被視為特徵鮮明的亞文化,因其羣體的社會承繼角色而備受關注。青年文化是現代化發展進程中一定青年羣體的思想觀念、思維方式所形成的話語體系與行為方式等表徵的總稱,核心是其所秉持的價值觀念和強烈的自我意識。
青年文化伴隨着經濟社會的發展尤其是新媒體技術的發展而不斷流變分化,呈現出豐富多元的特徵。但無論如何變化,青年文化都會表現出“自我的彰顯”這一獨特性,即對自我的認知、認同與張揚,以及對自我價值的追求,從而逐漸演變成以自我為特徵的青年文化譜系存在狀態。
置身於其中的青年人沉浸於表現自我的亞文化狀態,他們所表現的“自我”與社會的文化傳統和主流文化所倡導的集體主義觀念之間存在着較為明顯的張力。值得思考的是,彰顯自我的青年文化究竟是形成了對主流文化的消解與顛覆,還是形成了對主流文化的豐富與補充?筆者認為,充分了解當代青年文化譜系中的“自我”特徵,理解這種“自我”與主流文化的關係,有利於我們更好地理解當代青年與青年文化譜系,從而不斷強化主流文化的導引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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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化譜系的發展與流變
青年文化是亞文化中極具獨特性、最為活躍的類型,因其表現出明顯的青春特色而構成一個譜系的發展或表現樣態。所謂的青年文化譜系,是指多種青年文化形態交互發展而逐漸演化形成的亞文化系統,其既具有豐富的形態,又具有青春張揚與矛盾的統一性表徵,還與經濟社會文化發展密切相關。
青年文化勃興於20世紀50—60年代的美國,是一種因青年人受啓蒙思想影響,要求平等權與社會參與權而產生的有別於主流文化的亞文化。青年文化產生伊始,就**表現出對文化傳統的質疑、挑戰甚至是顛覆,以頹廢與激進並存的方式存在。**嬉皮士文化是當時典型的青年文化,一些青年人以怪誕的裝束、奇異的髮型等外在表現方式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們中有很多人吸食大麻、沉迷於口腹聲色之樂的頹廢,也有人以音樂表演的方式來表達追求和平、自由與理想的願望。
例如搖滾樂就成為嬉皮士文化的一種標誌性表達方式,其以強烈的節奏、狂熱的曲風吸引了眾多青年人,成為他們兼具一定理性的感性表達方式,也開啓了青年文化與主流文化對抗與收編的交互模式。
20世紀80年代,隨着我國改革開放的推進,西方文化思潮尤其是個人主義思潮逐漸對青年羣體產生了較大影響,西方青年的文化表徵也一度成為這一時期青年羣體追求的時尚文化。90年代,隨着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一些精神匱乏、道德滑坡的社會現象開始出現,青年文化又開始出現懷舊轉向。
進入新世紀,人們的目光聚焦於正在長成的獨生子女“80後”羣體,對他們的評價表現出明顯的負向特點,出現了諸如“垮掉的一代”“腦殘的一代”“不可救藥的一代”“沒有擔當的一代”等消極觀點。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一方面把關注的焦點轉移到進入青春期的“90後”“95後”“00後”等羣體,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對青年文化由貶斥到部分接受,再到包容理解的發展軌跡。
由於互聯網絡尤其是移動互聯網的不斷發展,當代青年文化也出現了殺馬特文化、嘆老文化、小清新文化、佛系文化、萌文化、二次元文化、主播文化、粉絲文化、喪文化、極簡文化、朋克養生文化、惡搞文化、拍客文化、網購文化、表情包文化、流行語文化、塗鴉文化等多種文化樣態,形成了開放性的傳播路徑與以網絡為載體的生成樣態,具備了發展性、開放性、包容性等特點,構成了當代青年文化不斷演進發展的獨特譜系。
當代青年文化譜系中的“自我”特徵:符號化話語的創制與應用、圈層化的封閉與開放、娛樂化的逗留與沉醉、理想化的追求與失落
從歷史流變中可以看到,青年文化經歷了一個從不被承認、極為邊緣到被廣泛接受的演進過程。在如今的新媒體時代,當代青年文化出現了多樣性、虛擬性、碎片化等特點,其文化譜系的一大突出特徵,就是表現青年羣體的自我本體性與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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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符號化話語的創制與應用。
新媒體技術與互聯網為當代青年提供了可以進行大膽創制的技術基礎與豐富多彩的符號素材。**表達的符號化是當代青年文化的一大特點,即創生特色的話語表達體系。**他們不是按照主流文化話語的規範要求,而是採用拼貼、挪用、變換、嫁接、表徵等方式進行相應的解構與改寫,將各種文本、音樂、圖像等符號進行有機結合,創生出與自己羣落文化風格相符合的話語並積極實踐,使之成為羣落文化中通用的表達語言。
“亞文化的風格始終是社會符號的隱喻,它需要藉助已有的意義系統與物品體系,通過對物品的選擇性挪用和對意義的適當性篡改來實現。”①諸如嘻哈文化、鬼畜文化、佛系文化、顏值文化等,皆是通過嫁接、拼貼、表徵等方式形成自身的話語符號性表達,這些青年人欣喜於自我話語的創新創造,沉浸於羣體的歡愉共享。這些創設形成的獨特話語體系,推動了網絡流行語的迅速迭代更新。
**追求自我表達的個性與羣落獨特文化的建構,是當代青年文化進行符號創制與應用的基礎,也是同種文化羣落中溝通交流分享的話語範式。**符號的創制與應用,使他們產生了一種自我價值實現的成功感,以及羣落中其他個體與整體的相融感、依存感。
第二,圈層化的封閉與開放。
當代青年文化表現出**較為突出的圈層化特徵,即青年人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建構不同的亞文化羣落,使特定的觀念、表達方式與行為方式在圈層中得以展開。**互聯網為圈層的形成提供了先進技術手段,為圈層的固化與拓展提供了網絡空間與發展的可能。
圈層因而具有了體現自我個性與圈層文化特性的功能,成為青年社會化和追求自我認同的有效載體。圈層又分為封閉性圈層與開放性圈層,封閉性的圈層文化不對外分享,嚴明區隔着自身與外界,形成並不斷加強圈層內成員的文化認同與歸屬感。而開放性的圈層,則不僅保留自己圈層文化的個性,而且極力向外推介與擴張,加強與外界的交流與溝通,以破圈或出圈的方式擴大其社會影響力。
不同圈層的融合,形成了多元交叉、色彩紛呈的青年文化羣落。圈層化是青年自我認同、自我張揚等本體特徵的充分體現,圈層內成為青年獲得歸屬感與實現自我價值的重要場域,出圈是為了更大限度地實現自我價值、獲得社會認同。
第三,娛樂化的逗留與沉醉。
互聯網的開放性為當代青年提供了創設文化的舞台,使得青年文化不再是小眾文化之中的小眾娛樂,而是可能發展為極具網絡影響力的亞文化。青年人可以從網絡空間不同形態、風格與旨趣的亞文化中找到共鳴,進行匿名式的互動共享,建構趣緣相投的文化共同體或羣落,表現出明顯的娛樂化特徵,並且在共同的歡愉中強化羣落整體的身份認同。
△豆瓣小組
有的青年將一些文化模式,如Cosplay、網絡遊戲等,作為暫時拋卻現實苦惱、釋放壓力與焦慮的一種方式,或者是彌補現實需要得不到滿足的缺憾感。他們可能會熱衷於網絡新產品的創作、生產與傳播,也可能會沉浸於浪漫場景的參與體驗,從中感受自我存在感與自我價值的實現感。
有的青年只是進行短暫的逗留或有限時間的沉醉,這可以產生一定的心理療愈與心情轉換效果;有的青年可能一味地為娛樂而娛樂,甚至達到無法自拔的上癮程度,形成一種需要介入治療的病態行為。
究其原因,**一是一些青年存在無法融入或者自我價值得不到實現的實際問題,二是自我控制力較弱,只是順從內在本我的快樂願望,喜歡在虛幻的熱鬧中尋找快樂與自我存在感。**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青年網絡文化中還存在一種泛娛樂化現象,如惡搞文化等。這種泛娛樂化可能只是一些青年為了尋求酣暢感,但也可能是價值觀念偏離的一種表現,是這些青年人內心空虛、缺失道德規範意識的表現,也是他們自我同一性混亂的外在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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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理想化的追求與失落。
當代青年文化的理想化表現因信息技術發達、商業經濟等方面的參與而更為複雜多元。有些文化模式不僅是青年羣體自發形成的羣落,如粉絲文化不單是現實的粉絲文化,而且出現了虛擬偶像文化,即通過製造虛擬偶像吸引更多的青年粉絲。如對二次元少女洛天依的追捧,實際上就是迎合了很多青年人對既堅強、敏感,又温柔、萌的“蘿莉”形象的喜愛。無論是現實的粉圈,還是虛擬的粉圈,都是這些青年對理想和自我的尋找與追隨。
實現理想或達致目標是青年文化理想化的一個重要特徵,但是追求與表現的方式往往是他們認為最有利於實現自己理想或目標的方式。如殺馬特文化的高調與張揚,就是希望能夠吸引他人的高度關注來尋找改變自己現實命運的機會;直播文化中的直播者往往希望得到更多的粉絲打賞;抖音文化也表現出明顯的追求商業利益的傾向,創制者希望以高點擊量吸引更多廣告資本,從而達到名利雙收的目的。當然,也有一些青年人做直播、創制抖音只是出於個人喜好,或者是作為一種消遣;而打賞者、抖音的傳播者往往只是喜歡或感覺好玩而為之,也可能是為了彰顯自我。
當理想無法實現,或者在追求理想過程中面臨較為艱難的時刻,有些青年就會表現出自嘲式的失落,形成相應的文化。其或表現出一種無所謂、不進取的佛繫心態,或展現出一種消極、迷茫、頹廢、絕望的自我反諷與污名化的表達風格和行為邏輯,如喪文化等,就表現出這些青年人理想或目標無法實現的焦慮和無奈,以及對自身所處地位與處境不利的無助和相對剝奪感。這些青年文化之所以流行,正是因為契合了很多青年人在追逐理想過程中較為複雜的內心感受,引發了他們的深刻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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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待當代青年文化譜系中“自我”特質的兩種視角:青年本體視角與建構主義視角
青年文化是青年羣體自我認同、自我表達、自我實現的一種表徵性存在,一直被認為具有批判與對抗主流文化的意藴,而青年文化研究也表現出明顯的問題意識與視角導向。例如,芝加哥學派聚焦城市移民等邊緣羣體,在他們看來,青年文化幾乎是一種越軌文化;伯明翰學派關注青少年犯罪與女性亞文化等相關議題,將結構主義的範式引入研究,形成了“階級——結構”“抵抗——收編”的理論分析模式,認為青年文化具有對抗主流文化霸權的性質,處於邊緣化、無意義角色化以及缺乏被認知的狀態,總會被主流文化所收編;後亞文化理論強調亞文化與符號消費、虛擬消費等當代場景的混雜關係,其基於日常文化現象的符號、情感考察來研究青年文化,一定程度上展現出一種發展性視角。
網絡新媒體的發展,使當代青年文化譜系中的“自我”更為突出,其與主流文化構成了發展的新張力。因此,把握當代青年文化譜系中的“自我”特質,需要有機整合兩種視角,即青年本體視角與建構主義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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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青年本體視角:青年文化“自我”的本體性表現。
美國心理學家霍爾認為,青春期個體處於不穩定發展的階段,他們蕩着情緒的鞦韆。青春期身心發展的不平衡,使得青年的生理、心理與社會性發展變得更加迅速且容易出現相應的發展性問題。
但青年往往通過他人來認知自我,因趣緣相投形成不同的青年文化,他們通過了解、觀察與參與其中來緩解成長的壓力,實現自身的社會化。青年自我意識的覺醒使得他們的成人感增強、自主能力提升。在青春期初期,他們更多是以外在張揚、標新立異的方式引人關注,通過模仿成人嘆老、吸煙,模仿影視劇個性演員的行為與裝飾來昭示自己的成熟,相應的文化模式會對他們產生極大的吸引力。
青年期是瑞士心理學家皮亞傑的認知發展理論界定的形式運算階段,這是抽象思維能力高度發展的階段,青年的聯想力、想象力空前發展,他們頭腦的建構能力明顯增強,具有一定的理想主義情懷,對未來充滿了想象。他們有可能將想象當成現實,也可能因為暫時的現實而自我否定,容易出現自以為是、極度自卑這兩種極端化的傾向。但無論是哪種狀態,都源於完美自我的內在傾向有可能轉化為內在的自卑、焦慮與不安,更有可能轉化為外在的偶像崇拜與模仿,這就構成了他們不同的文化表達,以及對粉絲文化尤其是對虛擬偶像的追捧。
偶像成為他們理想中的自我或者是現實自我的替代者,他們更加關注偶像的外在裝束與打扮並願意趨同,通過模仿、扮演等方式去感受、體驗與學習,在自己所喜歡的文化模式或羣落中尋求歸依感,以緩解內在的不安與焦慮。而網絡空間又為那些在現實中交往不利或者自卑的青年提供了平台,參與或追隨一定的文化模式能夠減輕其壓力。因此,青年文化既是青年自我認知、自我認同的一種方式,也是青年羣體交互認知、逐步成長過程中不可缺少的載體,更是羣體性認同的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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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建構主義視角:青年文化的“自我”與主流文化互相建構的複雜性。
當代青年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不是簡單的抵抗與收編關係,而是一種相互建構的關係。青年文化是一定時代與社會的具體反映,是在主流文化基礎上衍生拓展而來的亞文化,也是青年“自我”的彰顯與主體性的表現形式。
“自誕生之日起,亞文化就具有揮之不去的背反品格:既是母體文化的一部分,又總是試圖消解涵括前者。猶如遊離於母體之外的眼睛,它注視自己所屬的整個體系,隨時準備發現後者的症侯。”②這是對青年文化與母體文化之間關係及青年文化功能的論述。儘管青年文化是一種另類的表達方式,但這並不是偶然現象,它總是與主流文化有着無法割裂的關係,一定程度上總會呈現出主流文化的底色。
在當代網絡社會,青年文化與主流文化的相互建構是在多元價值觀念並存的複雜時空下進行的。青年文化受到多元價值觀念的影響,而青年羣體又是時尚消費的主要羣體,他們正處於人生觀、價值觀與世界觀形成的關鍵期,處於身心發展的重要階段,由此催生出一系列與青年文化相關的產業,助推着不同類型青年文化的發展,即以商業化為目的,採用適合青年特點的方式催生與助推青年文化發展。
△失戀博物館
因此,當代青年文化形成的動因不再是簡單的青年羣體“自我”表現,而是變得更為多樣化。有的青年文化是青年羣體自發形成的,有的則是外在資本推動的結果,還有的是其它意識形態裹挾的產物……因此,**看似展現了青年特點的當代青年文化,實際上已經包含了很多有形或無形外在推力的干預與影響。**它們可能既促進經濟社會文化發展,生成多元豐富的亞文化,也可能對主流文化起到不同程度的消解作用,而且這種消解方式更為隱秘。
因此,我們既要從青年本體的角度出發去理解青年文化,又要以建構主義的視角去看待青年文化與主流文化之間的互動與建構,如此才能真正理解青年文化譜系中的“自我”特徵。
【註釋】
①胡疆鋒:《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理論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14頁。
②王曉華:《差異之愛與青年亞文化的建構——對鮑勃·迪倫的一種解讀》,《青年學報》,2017年第2期,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