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醫生的故事_風聞
德不孤-新闻搬运工2021-01-12 21:19
來源:行業研習
這些年來,華南師範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的胡靖教授一直帶着他的學生們到鄉村做田野調研,並遵循《尋烏調查》的風格,指導學生如實記錄鄉村社會的變遷,撰寫調研報告。同時,胡靖教授還指導學生圍繞自己熟悉的家鄉,開展口述史的訪談,並形成系列報告。這些口述史報告樸實真摯,力求還原不同區域的個體家庭及其所處社會的轉型變遷,具有重要的比較研究價值。本期推送的是第8篇口述報告。

2020年11月,我們跟隨胡老師來到山青水秀的梅州市平遠縣J村進行為期一週的鄉村調研。我們小組到處走訪J村上了年紀的老人,其中詳細採訪了住在寨下的肖老老人,試圖從他的講述中,瞭解他在J村的一生過往和作為赤腳醫生那段歲月背後的故事,將藏在他心中的經歷一一記錄,做那段歲月曆史的忠實記錄者,不讓那些時光日後隨風消散,空餘遺憾。
1****少年時期(1945-1962)
肖老在1945年十月初十出生於梅州市平遠縣F村。他前面有一個大他八歲的哥哥。
肖老的父親原本是J村人,被家裏賣到了F村。F村跟J坑村相隔不遠,翻過一座山便到了。那時他的父親家裏窮,適逢肖老的(大)祖父去世,家裏沒錢埋葬,便把他的父親賣到F村的一位地主家中。賣到地主家後直到解放前三年,肖老一家才跟老地主分開,不再在老地主家裏居住。
肖老的父親以前是位教書先生,後來由於病腳,腳上發炎,無法再繼續教書,便回到家中養病。也是因為腳病的緣故,肖老的父親在53歲的時候便去世了。在他父親那個年代,職業可以自由選擇,但並不穩固。比方説學校,學校還是校長負責制。校長需要哪個人,可以不需經過政府的同意直接聘用。校長想要誰擔任,或者是給了錢的又或者是熟人親戚,校長都可以把他們招來,不需要經過政府。但是教師這個職業那時並不是固定的工資,工資制度中暑假和寒假是沒有工資的。在學校教小學的老師,都是校長私人請來授課。肖老説上學期間,一年或者一個學期拿多少谷(糧食),糧食政府會分配補給。教書教學工作政府卻是不怎麼管,但教育局還有教督,他們偶爾會下到鄉鎮看看學校教學辦得如何。大體而言,都是不怎麼管的,甚至可以説不管這些學校的死活。
肖老的母親是個普通的農民,在肖老16歲的時候便去世了。肖老的母親在30歲生下了他。他的母親是從福建武平嫁過來,在這之前她在福建那邊已經有了老公和家庭。後來,她的老公過番後(指下南洋打工找生計,一般説到的南洋客常被外國當地人稱為過番客。過番客他們的足跡遍佈馬來西亞、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尼西亞等國家),一直沒有再回來。幾年後肖老的母親幾經輾轉來到平遠縣,後改嫁給了他的父親。
肖老到了讀書的年紀後,在F中學讀完小。學生從一年級到四年級畢業稱為初小,所謂完小,是在學校六年級畢業。當時平遠縣跟現在的新寧市並了縣。因為平遠縣人很少,便跟新寧合併,1958年改為新寧縣。以後改名的新寧縣、B中學也是按照這般改的。B中學到肖老他們已是第二屆,課室是夠的。因為人少,沒有現在這麼多人,還在跟小學一起上課。那時可以説是一個完中,從一年級到初中,但是不能連升,上初中要考試才能錄取。原來F中學在平遠老圩,B中學在新圩,是在肖老很小的時候遷過來的。原來的老圩很狹窄,沒有現在J村道路這麼寬,只是幾間零星店鋪,人煙較為稀少。學校整個完中大概是兩百多人,教室就有十幾個,其中初中有四五間課室。當時的師資最多時有十幾個(包括後勤人員)。
而肖老他讀書的年代社會環境還是不夠穩定的,跟文化革命伴隨的動盪差不多。上的英語課程,一時説要上一時又通知説不要上;上得好好的初中突然改名F農業中學,政策不穩定東一下,西一下。當時和老地主分開以後,肖老一家的階級是中農。當他讀到初二的時候,爆發一次民主運動,需重新對個人身份再評定等級。那時的運動搞得大家都精神緊繃,在這場運動中,肖老一家身份被劃分到地主等級那邊。1963年,肖老考高中的時候,他的身體和精神是好的,成績也不錯。但學校卻不讓他到高中繼續學業。詢問學校原因,他得到的解釋是精神不過關。這一做法就像是沒有規矩的規矩,沒有政策的政策。因為當時的政策規定大家都要平等地接受教育,而在地方上具體落實卻不講這套。
因此,18歲初中畢業的肖老回到老家。畢業以後,他的父親進行分家,肖老的大哥被分在F村,他則被父親分回到J村,J村留着父親的思鄉根源。當時J村裏還住着昭肖老本家的一個老太婆,他喊做伯母,是肖老父親的二嫂。回到J村後,肖老住在原本祖輩傳下來的老房子裏。這座老房子是他的祖輩從清朝末年流傳下來,三進三出的廳堂,共有40個房間。
解放以後,生產體制的變化太多。1954年,村裏把農民組織起來,先成立互助組,互相幫助的意思。三五家組合起來一起勞動,按照天數來記工分,分錢。那時糧食不用分,誰家田裏打來的糧食就是誰家的。接受互助組其他成員幫忙的,須按工數給錢,幫忙多幹十天,就要給幫工十天的工錢。1956年又把互助組變大了,叫入社(互助社)。搞了一年,那時叫初級社,一年後把它變得更大了,叫高級社。最初的互助組以家庭人數分,現在社是幾個互助組三個五個合起來。到1957年,成立高級社。將整個整村子並進去,叫J高級社。一個村子一個社,上面村子一個社,下面村子一個社,組成一個生產大隊,一個總社。大家一起勞作,每人出多少勞動就得多少工分,收成時一起分糧食。當時所有的糧食是歸屬生產隊,村民個人是沒有糧食的。村民的田坡和土地都加入到社裏面,農民沒有自己的田地。到1958年,形勢突然來了個大轉變,成立了人民公社。那年整個J村成立一個生產大隊。當時流行三面紅旗口號,“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
1958年下半旬成立了人民公社,成立人民公社後就吃大鍋飯。當時流行的口號是,3年不耕田,保證放開肚皮放心吃。實際上那時的糧食所剩不多,之前公社裏的糧食村民家裏一沒糧食便可去到公社拿,慢慢地糧食很快就沒有了,吃了兩三個月到過年才開始宣傳節約糧食。那時吃不完的糧食倒到豬欄裏、倒在尿桶裏,浪費得相當厲害。那段時間肖老12-14歲左右,那時候還年幼的他看到這些場景感到十分的心痛。糧食變得緊缺後,一開始村民集體喝粥了,一村人吃一大水缸粥,舀粥人拿着勺子攪,把下面的粥弄上來,弄均勻點。這是他印象中最深的回憶。最後就連粥都沒得喝,肚子餓了也沒有糧食吃,最後只能吃野菜和糠,只要能進嘴巴的都吃。肖老那時三餐都是吃這些,食物裏摻雜有野草也吃。村裏吃的沒有油,也沒有肉,只能吃鹽和野菜。
肖老當時還在學校,星期天一回來,揹着簸箕去山上、田野上拔野莧菜,拔到就煮,那時也沒有油只有鹽。沒有油煮出來的菜湯,非常黑,和現在下水道的水一樣。煮了一大鍋一個人要吃下去,才略有飽腹感,野莧菜以前是拿來餵豬的,但是人吃了沒事不會渾身發癢。每家每户沒有怎麼養牲口,最多隻有一兩隻母雞。1959年的下半年和1960年是饑荒時期,1962年以後就好多了,村民們不會像頭兩年那般捱餓。1962年的時候,肖老在上中學,一個星期吃2斤米,一餐可以吃3兩米飯。肖老發現那段時間,學校裏的教書先生口袋裏裝着番薯幹,沒有米飯,邊板書空隙趁着學生不注意轉過身偷偷塞點番薯進嘴巴。
村民家裏的糧食不夠吃時,還須自己找錢把糧食買回來,米價相對比較便宜,一毛四一斤。1962年以後,村民自己開荒種田。肖老種了3年,這期間個人自己種地的成果可以個人享有,不用上交給國家。這時候雖仍無法飽腹,但是三餐都有米吃,沒人再扛着鋤頭到山上挖野菜吃,野菜漸漸都用來喂牲口。(1964年,肖老他們把田地交回給生產隊,然後把大食堂拆了,又倒回原來的生產隊,生產隊還搞了很長一段時間,到改革開放後的1980年才取消。)
1958年,還有一個現象是流行大鍊鋼鐵。大家把家裏的廢銅爛鐵都拿去鍊鐵。青壯年全部去鍊鋼鐵了,只有老人家在家裏耕田,就跟現在一樣,年輕人都去打工了,老人家和兒童在家裏留守。那時差不多立冬了,地裏種好了的稻穀都沒人割,稻穀再不割就要掉回田裏去了。肖老那年還是學生,總是來這裏割稻穀。只有一個老太婆在這村裏,把他們割的稻穀收起來。問她這裏的勞動力哪裏去了,她説去D鎮搞鋼鐵了。D鎮有個很多鐵礦,村民去那裏開發,把鐵礦石挑去鐵廠鍊鐵。當時鍊鐵的是土傢伙,用柴來鍊鐵。村民鍊鐵是做貢獻的,沒有什麼補貼,而且冶煉出來的鐵是不能用的,就這樣鍊鐵煉了三四年,一點成績都沒有。口號喊得很響,而且很誇張。
2****青年時期(1963-1978)
1963年,正當青年的肖老初中畢業回到村裏慢慢學耕田。當年住在老房子的伯母已經60多歲了,沒勞動能力了。回來J村勞動,具體的農活肖老還並不太懂,撿柴、洗衣、種菜、耕田等農活都沒有人教他。年少的他沒有力氣,便去到山上砍柴,將柴火從山上砍下來,擔到家裏來。走完高險陡峭的山路後,他的兩腿直髮軟,幾天都不會走路。1964年,年僅19歲的他討了現在的妻子。他的妻子是在中坑出生的,年紀和他一般大,都是19歲。妻子姓黃,還小的時候就被她的親生父母送到J村給別人家當女兒。肖老和他的妻子是經媒人介紹結婚。肖老下聘的彩禮有19塊錢,在當時屬於中下等。村裏彩禮都是帶九字的,寓意長長久久。村裏聽説過彩禮最多的婚事有99塊,誰家的彩禮有這個數整個公社都會知道。有一百塊錢存款的家庭,大家都佩服和誇讚。
結婚生子後,妻子在家裏帶着孩子,勤勞又能幹。她可以去打柴、洗衣服、種菜、耕田,家裏農活幾乎是肖老妻子一個人包了。在1963年,肖老開始擔任幹部,在生產隊裏當會計兼計分員。生產隊裏平均有5到6名幹部,生產隊長、副隊長、會計、計工員和出納。初中以上學歷只有他和另一個家裏成分不好的人,大家覺得他為人處事相當可以,都選舉他當幹部。肖老負責的幹部工作管得很細碎,生產隊長不在的時候村民都來找他。
1964年往後生產隊集體做工分,一天做多少分累計起來一年可以有多少分,分糧食分錢。肖老當幹部期間和他後來當鄉醫的期間,他的工分都是和大隊幹部一起合算的。而家裏只有他的妻子一個人在勞作,還要養活四個年幼的孩子。肖老在生產隊勞動了十年,即使他那時在生產隊當幹部,還是一樣要下田幹活。家裏沒有老人,有時候妻子要用籮挑着小孩去勞動。成分不好的家庭,不管家裏孩子有多小,都要逼着去勞動。(1964年10月,肖老的大女兒出生了。大女兒4歲的時候大兒子出生了,二兒子則小大兒子3歲,小兒子與二兒子也差三歲。他們全部都在J小學讀書,那時候小學一個學期的學費才一塊五,因為才兩門課——語文和數學。)
記工分分糧食那段時間,肖老因為一家小孩多,勞動力又少,所以每年他家裏都是糧食不夠吃,超支更是常有的事情,這期間他沒有吃飽過。但是糧食不夠吃是個人自己的事,生產隊並不負責。生產隊分過來的糧食一般都是可以留在家裏吃,但是上次超支生產隊這次分糧食是不許留在家裏吃,要賣到糧所去,抵兑超支款。但糧食還是要吃的,肖老便自己找錢,把糧食再買回來。那段時間肖老的生活十分艱苦。不單是他,整個農村生活都是如此。每家每户都很少有件像今天這麼好看的衣服穿。每家只是留下一身衫褲,平時不準穿。上街、做客C才可以穿,平時的都是穿打補丁的衣服。膝蓋是最常破的地方,拿一塊布把它補起來還可以穿,還可以穿出去幹活,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穿,沒有什麼可奇怪。以前村裏的小姑娘,到了愛美的年紀都還是穿得破破爛爛的,衣不蔽體。
1965年,遵循毛主席626指示,要把醫療衞生工作做到農村去,那一年肖老到平遠縣的一個衞生學校學習,學習了5個月速成的西醫醫術。衞生學校配有教師、教材,專門有一本赤腳醫生的教材,紅皮的大概4到5釐米左右,厚厚的。在衞校裏他什麼都學,內外婦孺,還有小兒外科之類,當時的外科技術可以對小口子進行縫補。衞校以西醫為主,後來他學中醫,是因為出來工作之後,1973年遇到一位恰逢廣州中醫大學畢業過來的老師——關慶燊先生,長得胖胖的,頭上光亮光亮的。
關慶燊中醫醫術很好,肖老便跟從他學中醫,再加上自學。學針灸的時候要先看醫書搞清楚穴位的位置,特別是常用的穴位。當時沒有人體模型練習針灸手法,肖老要自己先試針。師傅講中藥的時候喜歡講粵語,年輕的肖老有好多地方聽不懂,所以為了學中醫,他從他師傅那還學會了白話。他的師父也是因為家裏成分不好,在1974年被下放到平遠,在這裏工作了十多年才回去廣州。當時的B醫院有很多病人,規模很大,被稱為後方醫院。(肖老印象中當時還有三四個廣州來的醫生,其中有一個肚子大大的,叫王大印的外科主任很受大家的歡迎,因為他的醫術十分地高超,疑難雜症他都能輕鬆解決。)
當赤腳醫生的時候要出診,沒有人喊出診就在家裏,固定的辦公地點在肖老的家裏。(衞生站還沒有出現,到1997年衞生站才出現。)出診的時候肖老會帶着一個出診包,一般會裝些藥劑藥片,最多的是急救藥還有一些平常會用的藥,比如抗生素、退熱貼。肖老出診的時候一般不會穿白大褂,只有在家看診的時候才會穿。
當鄉醫後肖老一般不再幹農活,當時一個大隊有一千多人,大隊下面有幾十個小隊,看病的人很多,鄉醫卻只有兩個人,所以肖老他們一年四季都是忙得走不開。肖老開始出任赤腳醫生的時候沒有固定的薪水,也是記工分。赤腳醫生和大隊的支部書記待遇是一樣的,支部書記多少工分,肖老就會分有多少工分。大隊支部書記一年不到一萬分,他們的工分是算大隊的平均工分再加一點。肖老説勞作比較好的情況下一天可以掙四毛半到五毛;不好的情況下,一天就只能掙一兩毛錢。一般肖老每年的工分會有4400分到4500分,每年可以分到200斤糧食,但這是遠遠不夠一家六口人吃的,每個人每年可以吃一百多斤。除了記工分,肖老每個月還可以領到國家的伙食補助費5元。改革開放後,肖老每年的工資有一萬元左右。
1966年村裏開始搞文化大革命了,要批鬥當權派,支部書記和生產隊長都是當權派,田地有時出現沒有人耕種的情況,不過J村的“黑五類”還是比較少,文革的影響並不算大。
J村與江西省尋烏縣交界,江西尋烏的商人每到集市日經古驛道到平遠進行商貿,因此有時也會有尋烏的商人到J村看病。肖老回憶道,1975年有一位患了膽結石的商人從江西過來找他看病。(膽結石不是常見病,但是膽結石病人幾乎每年都會遇到。膽結石在當時是比較難治癒的病,這一年把結石弄碎,下一年吃了容易誘發它的東西,膽結石還是會再重新長出來。肖老説道患膽結石的病人除非是把他整個膽摘除,不然是很難治癒的。)那位商人她帶着小孩過平遠做生意,但她的膽絞痛已是相當厲害。醫治過後肖老思量着她家路途又那麼遙遠,大約是在下午的六點鐘,肖老和同村人翻越古驛道把患者母子送回到她家裏去。
這件事情當時反響很好,救治事件受到了公社廣泛的宣傳和讚揚。肖老遇到急診的病例也好幾次,晚上睡覺的時候還會有人叫,不僅白天要出診,晚上睡覺了半夜也還是會有人找。一般晚上看病的大多是小孩子半夜急性燥熱、發燒、肺部感染等,小孩的父母很害怕便半夜匆忙找肖老看病。遇到害怕不肯打針的小孩子,肖老便會從急診包裏拿出白色的小糖豆來哄他們。
3****中年時期(1979-2006)
肖老所在的生產隊1979年冬天就開始分田地、財產和農具。肖老在生產隊分地的時候只用80元就買下了一塊400多平方的地,這塊地原來是做瓦片的,後來就用來建房子了。生產隊按人頭分地,他分到的田地不足6畝,不過另外他還有一些自留地可以用來種菜、種番薯。剛開始分田地的時候只用交公糧,之後公糧和餘糧都要上交給國家。那時公糧要交不到一百斤,餘糧要交幾百斤。公糧是按照田地的優劣等級和產量多少的標準交。餘糧是交了公糧之後剩下的糧食,餘糧吃不完的部分還可以賣給國家。那時候沒有私人買賣糧食的,都是個人和國家的交易。
到1980年的春天,大家就各過各的了。他們沒有包產到户,改革開放開始後兩年(1980年)才包產到組。當時是三家人一個小組,生產隊分配給一個小組十畝田。那時候肖老的境況就更好一些,比較少餓肚子了。
作為J村的兩個村醫之一,只要有病人找上門,無論大病小病、白天黑夜、晴天或是暴雨,肖老都要出診。那些患腸梗阻、腦梗、腦溢血和腦血栓的病人都來找過肖老,幫婦女接生也做過。肖老現在還對一些疾病的症狀娓娓道來。腦梗的症狀有一覺以後起不來牀、腳不能動、講不了話、歪嘴、一邊的手腳麻痹。腦溢血的症狀比較複雜,病人會突然倒下去,病人被扶起來之後還能説話,慢慢地病人就講不了話了,就跟睡覺了一樣,這種症狀基本上沒辦法治療了。心梗也基本上沒得治,除非遇上有經驗的醫生,可能效果比較好。心梗最多六分鐘之內要送去治療,腦梗最多四個鍾。
肖老在行醫的時候遇上一些印象比較深刻的病人,大多是患病比較重的,基本上都是需要送去醫院救治的病人。有天晚上刮狂風下暴雨,屋外一片漆黑,有個病人腦溢血,他也是照常出診。去到發現病人的手腳動彈不了,後來他及時送病人去鎮上的醫院醫治,幸好醫治得及時,才搶救過來。這個病人以後就沒什麼大病了,直到前兩年才去世。
1983年,肖老先是參加了5個月的衞生集中培訓,然後參加了一次醫生考試,這個考試是所有農村衞生人員都要參加的。肖老考試合格後被授予了“鄉村醫生證書”,拿到了正式的行醫資格證,屬於中級職稱。證書相當於中專畢業的職稱,表示醫術達到中等專業的水平。鄉醫在1985年才納入國家編制,不過國家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福利和補貼給鄉醫,直到2005年才開始發錢,每年發10900元。
肖老一般不治療比較重大的疾病,一是沒有足夠的醫療器材和消毒環境,二是自己一個人能力有限無法進行手術,但他會全程陪護送病人到衞生院。那時出行沒有汽車,自行車也比較少,遇到重症急診的患者肖老只能喊來四五個人幫忙抬到鎮上醫院。
肖老誤診的情況比較少,一般是看準了才治,看不準就不治療,而是送去醫院。當時醫生誤診是常有的。比如老年人患了風寒,要是把他當成風熱治,那便治不好了,而且還會加重病情。(不過只有中藥才會分寒熱,西醫是沒有寒熱之分的。)一般沒有誤診的或者治不好的村民找上門來鬧,肖老説農村的農民是講道理的,不會為難醫生。那時候的農民對醫生還是比較信任的。
一路走來,肖老學了中西醫已四十多年。從衞生學校畢業出來,肖老的西醫不用再重新學習。西方當時講究消炎抗菌。中醫則不同,它講究整體觀念,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中醫是看人身體的強弱實施藥方。中醫可以把差不多要死的人救回來。肖老跟從他的師父真真確確經歷過用中醫把快死的人救活。比方腦梗塞,它用中藥不用西藥,這樣快得多。他説西藥可以把血管裏的血栓子衝開,中醫也可以。中醫用活血祛瘀方法,這種方法對腦梗作用很大。腦梗是越早治療越好,當場發現當場吃這個藥便不用鼻飼,即拿一根管子和一個大針頭打進配方的中醫,這也是很嚴重的腦梗才用的方法。
也是這個原因,肖老在與我們聊天中曾多次向我們強調不要看扁中醫。中醫在他看來是一門很神奇的學科,裏面有着大學問。他説中醫講究望聞問切,望就是看人的氣色。望到人皮膚黃黃的,可以判斷出這個人肯定貧血;望一個人面色紅潤,那他的感冒肯定是很輕的,並且所犯感冒不是寒性。還有一個切就是切脈,即平時講的搭脈。另外,他還隨口向我們介紹中醫裏的十問,一問寒熱二問汗,三問頭身四問便,五問飲食六問胸,七聾八謁俱當辨,九問舊病十問因,再兼眼藥叁機變,婦女尤必問經期。這些張嘴便來的醫方醫法,他道是稀鬆平常之知識。
在J村裏邊當赤腳醫生的空閒,他就邊自學中醫。村裏面有個藥房和診所,也是現在鎮上的衞生站處。那時醫藥收費有固定的標準,看病一張處方一毛錢,不管什麼病都是一毛錢的掛號費。開藥錢另算。藥那時很便宜沒有現在那麼貴。所以肖老認為現在的醫改改得不是很好。以前他們向縣人民醫院進藥,會有進藥單證,單裏面規定了市場價(縣裏面拿到這個藥的價錢)跟賣藥時的價格分開。比方説進的藥是5分錢,國家規定賣的時候最多隻能賣1毛錢。但是現在的藥價遠不止這個錢。以前進藥3分錢,衞生院只能賣5分錢,不準超賣。當時進藥這條路國家會管,現在國家不管了。當時進藥是他們自己去進,從縣裏面去進。當時衞生院也有這個批發的地方,也可以到那裏去進。
肖老本身對於藥價多少並不計較,身為醫生的他只考慮自己的醫術,因為定價不是衞生院醫生的主要職責。肖老還提到那時看病也挺便宜。1976年國家搞過一次合作醫療。比方説一個人出2塊錢,家裏5個人就出10塊錢。一年的看病,吃藥不用錢,但是這個體制無法長久維持下去,後面就變成現在的新合作醫療。現在每人一年280元, 2019年250元。新醫改的醫藥報銷不用到鎮上,村民到B醫院當場就可以報銷,大概能報藥費的百分之八十到九十,具體多少肖老也不知道。他曾經也到那看過,看病他覺得還是挺便宜的。比如看病花費的30塊,個人最多出10塊錢。掛號費則是另外一回事,他覺得還是可以的。
不過他覺得不好的地方是現在醫保費提得太高了,一個農民280元一年,一家庭三四個人,對農民家庭來説也是一筆負擔。在農村農民要搞到這些錢其實是很不容易。所以肖老認為現在新的合作醫療對農民還是不太友好。一是藥比以前貴了好多,甚至翻了幾十倍。農民經濟收入有限,看病受到很多限制。大病還好,小病基本還是農户自己出錢。新合作醫療還是有着它的侷限性。現在規定一個季度一個限額,今年報一百幾,這個限度一個人用完了,以後兩個人的藥費還是自己出,合作醫療不管。。
4****老年時期(2007至今)
肖老對改革開放以來的變化感觸頗深。
“昔日超支户,而今飽有餘。”自從改革的春風吹來,農民一日三餐可以吃上飽飯,口袋變鼓了,有了一些閒錢積蓄,而且種植的糧食產量也增加了。肖老在他的詩中寫道,“當年思飽暖,稀飯拌姜糜”,以此憶往昔歲月倍感今日之幸。由於物資緊缺,以前用錢都買不到糧食,只能用糧票買糧食。布票和糧票是解放後就一直有的,一直到改革開放才取消。一張糧票的面額很多,有1斤、3斤、5斤、10斤等等。糧食和糧票是可以互換的。如果人們要帶糧食出遠門,一般換成糧票,因為帶着實物行程不方便。黑市上也可以買到糧票和布票,有些人發到的布票不夠用,就去黑市買。沒有布票就買不了布,買不了布就意味着沒有衣服穿。除了常見的布票、糧票等等,一些小眾的消費比如零食也是需要票證的,據肖老介紹零食證是從1963年開始出現,可以用來買餅乾和花生。
現在穿衣服不再受到限制,即使在田裏勞作的村民,都找不到穿爛衣服的。肖老感慨現在人們衣服有一點點洞都不要了,他們以前穿的褲子,膝蓋由於勞動而磨損沒錢買新衣服只能打一大塊補丁。如今村民賺來的錢不用交給大隊,自己做自己吃,幹活比以往更有幹勁。
住的房子不會再進風漏雨。“非我真能耐,欣逢好時機。”他説起新房子的時候感慨道:“沒有鄧小平的話,我們一家住不了這個房子。農民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代,享受到了改革帶來的好處。”肖老現在住的新房子是兩個兒子出錢建的,從1997年就開始修建,直到2000年才搬進去住。以前村裏很少房子,都是成片成片的土地。在70年代,村裏開了一條土路,一到下雨的時候,自行車都無法通行,直到90年代修建公路後情況才有所改善。現在灰色屋頂、白色牆面的新房子隨處可見,還有散落在村子裏的小樓房和在山上的小別墅也漸漸變多。肖老從小就喜歡讀詩歌和寫對聯,他還在新居落成時為他住的這個新房子寫了一首詩。肖老寫的《新居感懷十韻(五首)》收錄在《平遠詩歌選集》,這本詩集是2002年10月平遠詩社為了慶祝國慶而出版的詩集。
村裏的娛樂活動不再單調了。以前肖老家中一件家用電器都沒有,連收音機也不是每家都有。村裏第一台黑白電視是1985年才有,到90年代才有彩電。肖老以往吃飯閒暇的時候只能聽廣播,或者去外面找朋友聊家常,現在他的興趣廣泛,喜歡看電視、寫詩、寫對聯。肖老從小對詩歌興趣濃厚,讀書時期沒有老師要求學,他也會主動學習詩歌。他對詩歌裏面的世界十分地嚮往。在2000年肖老加入了平遠詩社。這個詩社加入的條件不高,交五首詩和一個申請書便可入社。詩社一個月有一兩次採風的活動,這是肖老身心最放鬆的時候。
肖老的大女兒嫁到了B鎮的街上,她家就在巷子裏,每逢過年或者老人生病便會回來看望。肖老和大兒子分家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年了,大兒子一家就住在隔壁寨下,是2006年才建好的樓房。大兒子育有一兒兩女,他以前承包村裏的水庫養魚拿去賣,現在村裏不再讓私人承包,就沒有再養魚。二兒子結婚後又離了婚,現在還是單身漢,二兒子的兒子今年28歲準備娶媳婦了,女兒今年22歲。肖老的小兒子只養育了一個女兒,目前在深圳打工,做傳媒工作。對肖老來説,現在和小兒子雖未分家卻恰似分家,因為和他天各一方,只有過年才回來看望。
肖老的兒子們每個月會給他金額不固定的生活費,大概500塊錢左右。這對於他來説是夠用的,他自己每個月會領到國家補貼的七八百塊,是鄉醫的工資補助款。從2005年開始,國家給以前當過大隊幹部還有鄉醫的人員補發工資。
2020年疫情開始爆發的時候,當過鄉醫的肖老剛開始還是有些恐慌,但是看到本地沒有一個患病的,就慢慢地放寬心了,偶爾還會在村裏串下門。村委會要求每個人都戴口罩,肖老的兒孫們也搶購到一些口罩,另外還會有村委會發下來的口罩,口罩對他來説是夠用的。不過村裏有些老人不習慣戴口罩或者説是不會戴,就不怎麼戴。上街村民們還是都會戴上口罩,路口有專門人員設卡檢測體温,沒戴口罩就無法出門趕集。
肖老現在同妻子與二兒子居住。他有自己準時的生物鐘,一般早上七點左右起牀,中午到十二點開始犯困要休息了,晚上七點半到八點左右準備睡覺。他以前喜歡吸煙,去年肺氣腫發病就把煙戒掉。不過現在他的身體好多了,也能正常生活,還喜歡出去遛彎。不過生的這種病比較怕冷,温度低對肺不好,所以天氣冷了肖老便不敢出門。肖老還有胃痛,不能經常喝茶。他的妻子之前是微胖的身材,前年得了腦梗之後體重下降了二十斤。得過腦梗之後,妻子變得體弱多病,面色變得有點萎黃,一頭及肩的略帶黃色的銀髮更顯消瘦。前幾天肖老的妻子胃出血,住了六七天的院,現在基本沒什麼大礙了。
肖老在2013年退休後,不再擔任鄉醫一職,但時不時還會有村民來找他看病,大多是感冒、咳嗽這種小病。不過肖老並不賣藥,一般開個藥方讓他們村民去鎮上醫院抓藥。即使現在退休了,他對醫療相關的話題仍保持關注,並且有自己的見解。他覺得現在藥品比以前貴了,老百姓病不起,以前止痛劑安泰金最貴也就賣五分錢,現在十幾塊幾十塊都有人賣。他覺得醫療技術的發展相當快,才40多年的時間,各種技術相繼出現了。70年代末有X光了,90年代開始就有B超、CT、核磁共振、腸鏡、胃鏡之類的技術出現。現在醫院、衞生院的各個科室的隔離消毒做得很好,既衞生又光亮。作為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者,肖老希望我們國家的醫療衞生可以發展得越來越好,更好地保障農民“病有所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