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説:她是香港進步電影的“絕代佳人”,卻只被看做金庸的“夢中情人”?_風聞
新之AKIRA-观察者网编辑-《新之说》主讲人,在观网陪您聊文娱2021-01-12 19:26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您聊文娛的新之。今天的新之説,我想和大家講一講我的女神,一位中國電影史上的絕代佳人的故事。
五年前的一個初夏,我坐火車來到上海,希望藉着上海電影節給她頒發終身成就獎的機會一睹芳容,那時我就隱隱感覺到,作為一個普通影迷,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有機會親眼見到她。她就是曾經在香港紅極一時,被稱為“長城大公主”的女演員夏夢。

當天放映的影片是一部1959年上映,由一位化名林歡的編劇為她量身定做的古裝歷史電影《絕代佳人》,講的是戰國時期信陵君竊符救趙的故事,然而這部電影歌頌的不是信陵君,而是夏夢飾演的為了國家捨生取義的絕代佳人如姬。


我第一次看夏夢電影是更早的時候,當時我在北京電影資料館看了一部她主演的愛情喜劇片《甜甜蜜蜜》,果然美人是要看動態的,雖然當時我對她的從藝經歷、業界地位完全不瞭解,但我瞬間愛上了這位演員。她的言談舉止中自帶一種難以形容的韻味,怎麼説呢,套用某位大才子的話來説,如果你問我女神是什麼樣子,那應該就是夏夢這個樣子。那是一種温婉而不柔弱,嬌媚而不造作,高貴而不傲慢的氣質,就像是透過白色紗簾朝你灑來的一束陽光,古典而又矯健,自帶一種振奮人心的生命力。
六十多年過去了,我這個小粉絲的願望最終還是化作了遺憾,《絕代佳人》放映當天雖然安排了觀眾互動環節,夏夢女士卻只是傳來了視頻表示感謝。然而讓我更加遺憾的是,當天互動現場的主持人對於夏夢的介紹和討論依然三句不離一個稱謂“金庸的夢中情人”。
僅僅一年之後,2016年,夏夢永遠離開了我們,在朋友圈和媒體的紀念文章中,依然10篇有八九篇以“金庸的夢中情人”、“黃蓉、小龍女的原型”來概括夏夢的一生。其實,當我們回望半個多世紀,夏夢的從藝生涯背後,從來就不是飛雪連天射白鹿的天馬行空,而是時代浪潮沖刷下中國文藝界、香港電影圈一段塵封的往事。
新之我一直以來比較相信一句挺扎心的話:“真正才貌雙全的人是很難被埋沒的”。夏夢原名楊濛,1933年出生於上海的一個文藝世家,14歲隨父母移居香港,17歲和妹妹路過長城電影公司的片場時被一眼發現,此處為大明星出道經典套路,僅次於陪同學報名,於是在1950年的夏天,女學生楊濛開始了自己的明星夢,夏夢小姐橫空出世。

果然,第二年,夏夢的處女作《禁婚記》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讓這位初出茅廬的新人女演員一鳴驚人、光芒萬丈。這是一部好萊塢式的愛情喜劇,通過一對恩愛小夫妻因為丈夫離職在家做全職先生,妻子找工作養家卻因為偏見不得不隱瞞婚姻,從而引發的各種巧合誤會最後真相大白的故事,探討了男女平等和女性平衡家庭和職場的話題。這部電影在當時的香港包括整個東南亞叫好又叫座,一舉拿下了1951年的國語片票房冠軍。

以此為開端,在之後17年的從影生涯中,夏夢在長城和鳳凰兩家電影公司出演了近40部電影。這其中有歌頌美好愛情、反對封建禮教的新編古裝劇,有呼籲新風尚、新生活的現代劇,有改編的左翼文學名著,也有輕鬆詼諧的都市小兒女喜劇等等,不僅如此,當時的香港影壇受到內地越劇版《梁山伯與祝英台》影響,香颳起了一陣戲曲電影旋風,除了邵氏的一系列黃梅調電影,夏夢在主演的一系列戲曲電影中也展示出了深厚的戲曲身段功底。

(夏夢反串出演越劇電影《王老虎搶親》,講述一個女裝大佬被惡霸公子當“良家婦女”搶回家最後攻略惡霸妹妹迎娶白富美的故事,這部電影金庸擔任了副導演)
看到這裏,你是不是覺得夏夢這位香港女明星演的香港電影和咱們印象中的香港電影很不一樣?咱們印象中的香港電影大多是特別商業化的武俠片、神怪片、刺激的警匪片、無厘頭的喜劇片,還有比較香豔的古裝傳奇。而夏夢主演的這些電影不僅説的是國語,唱的是內地的傳統戲曲,連題材都是反封建禮教、歌頌進步思想,展現祖國曆史文化,一個個都特別主旋律,特別正能量。
沒錯,夏夢作為一位紅極一時的絕代佳人,香港最受矚目的電影明星,同時也是香港左翼電影文化的一面旗幟,她背後濃縮了一個時代,那是一羣香港左翼電影人在冷戰的“竹幕”下,在香港這個資本主義世界的東方橋頭堡,在犬牙交錯的各派勢力中燃燒激情與才華,寄託理想主義的時代。
説到中國的左翼電影,我們就必須把時鐘撥回到30年代的上海。新生的中國共產黨與新生的中國電影的結合產生了巨大的化學反應,造就了中國的電影的第一個“黃金時代”。1932年前後,上海地下黨組織在瞿秋白的領導下成立了“電影小組”,我黨的文藝工作者以編劇的身份加入電影公司,開始發展、團結、培養進步的文藝工作者,整個中國電影的創作水平以他們為中心有了質的飛躍。

(我黨的文藝家在近代文藝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除了瞿秋白領導的電影小組,“龍潭三傑’之一的錢壯飛是我國武俠電影的開山祖師,周恩來是話劇藝術的先行者、最早發表現代戲劇學術論文的人)
他們引進了先進的電影理論和蒙太奇技巧,拋棄了鴛鴦蝴蝶派的空洞矯情和逃避現實的怪力亂神,專注於現實,專注於普通人的生活、專注於社會底層的掙扎,從1932年到1937年抗戰爆發,短短五年,中國電影的傳世神作如井噴般爆發,這是屬於中國電影的光榮時刻。
隨着歷史浪潮的翻湧,抗戰之後,一大批上海電影人南下香港,在南國之地聚合、重組,也帶去了左翼電影的光榮傳統。其中最典型、最有影響力的長城、鳳凰兩家出品國語電影為主的公司正是夏夢貫穿整個演藝生涯的“東家”。這兩家電影公司的左翼特色不僅僅因為他們題材中的現實主義,也不僅僅因為他們與內地影壇的互動和接受新華社和港澳工委的指導,更是因為這兩家公司探索出的一套充滿了理想主義的電影創作模式:比如説這兩家公司的影片創作是由編導委員會、藝術委員會集體完成,劇本創作不是由金主爸爸根據怎樣賺錢來決定,而是掌握在真正的電影人手上,編劇有着崇高的地位。不僅如此,這套模式還特別鍛鍊新人,剪輯師、編劇可以在實踐中晉升為副導演,幾部電影下來就可以自立門户,女明星也不再是花瓶,也要參與集體創作,擔任技術崗位甚至是副導演的工作。夏夢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成長,成為了香港紙醉金迷的十里洋場一個特殊的存在。

她有着170的身高和健美的身材,是籃球健將,還擅長游泳和網球。在那個女明星普遍文化程度較低的年代,她可以在雜誌的專欄上連載萬字長文。

(夏夢在中學時是校籃球隊的隊員,同時擅長游泳和網球)
大導演李翰祥形容她是“中國電影有史以來最漂亮的女演員”電影史學家石川形容她是“承載着三、四十年代民國文人家國夢想的夢中情人。”當然,在各路大佬的彩虹屁中,最廣為人知的還是金庸的那句:“西施怎樣美麗,誰也沒見過,我想她應該像夏夢才名不虛傳。”然而承載着如此多讚譽的當紅女星夏夢在香港複雜的演藝圈卻如同一個異類存在:她給自己約法三章“不剪綵不參加商業活動,不應酬不應邀吃飯,不拍內容不健康的戲”她極度地樸素,永遠否認別人的讚美,永遠對自己在電影裏的表現誠惶誠恐,甚至拒絕承認自己的美貌。

(夏夢的這鐘意大利寬鬆毛衣加休閒褲平底鞋的打扮在當時引領了時尚,被稱為“夏夢裝”)
身為“長城三公主”之首,她二十一歲芳齡就嫁給了一位平凡的小商人林葆誠,之後繼續自己的事業,和丈夫一生志同道合相濡以沫,一生沒有任何緋聞,對培養自己的公司也是從一而終,走商業化路線的邵氏花六七倍的價格挖她她依然不為所動。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後世媒體總是愛把她説成是“金庸的夢中情人”真的是很沒有代表性,這樣的一位女士,把她視作夢中情人的又怎麼會只有金庸呢?但無論是誰只能是在夢中了。

(夏夢的丈夫林葆誠是她的粉絲,自己也是戲曲文藝愛好者,一次給片場送貨的時候正好有一個跑龍套的機會他就自告奮勇給偶像跑了個龍套,藉此機會和女神交談,發現彼此志同道合,後來結成了一段姻緣,兩人一生恩愛美滿,他一直在夏夢背後全心全力支持她的事業)
1957年,夏夢來到了北京,在北京她作為香港的先進電影工作者受到了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接見。在中南海,當時全中國知名女演員集聚一堂和總理合影,年紀最小的夏夢站在了“C位”。

(這張珍貴的照片瞬間無意間成就了小平同志罕見的“同框”)


同時,她還當選了中國電影工作者聯誼會,也就是今天的中國電影家協會的前身,僅有的5名港台理事之一。由她主演的影片《絕代佳人》還獲得了文化部的優秀影片獎,而這部電影的編劇正是我們熟悉的金庸,查良鏞先生。彼時他以筆名林歡加盟了夏夢所在的長城電影公司,為她量身創作了這個劇本。
夏夢和金庸,這兩個總是被放在一起作標題的名字,終其一生,從肉體到靈魂其實兩人都沒有什麼交集,甚至是南轅北轍。夏夢聲名鵲起成為國民女神的時候,金庸還是和梁羽生共用一張辦公桌的《大公報》小編,夏夢作為香港代表在中南海談笑風生的時候,金庸還只是電影公司普通打工人一枚。

此時的兩人,夏夢早已結婚,而金庸和第二任妻子結婚不久,他所謂的愛慕和追求,並不是想有什麼嚴肅的男女戀愛關係,不過是那種舊時代才子佳人式的曖昧和風流韻事罷了,而對於夏夢來説,作為一個懷揣理想的新女性,估計是沒有精力和興趣陪他去玩這場美女欽慕才子,“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遊戲了。
新之我一直以來還有一個扎心的感悟,那就是,那種才貌雙全的人很少因為取悦別人而活着,在他們謙遜淡然的外表下往往包裹着自我而倔強的內核。金庸對於夏夢的愛慕更多地是出自一廂情願的OOC同人再創作:比如聰慧美麗的黃蓉覓得良人後自會輔佐夫君成就大業;看似孤傲不可一世的絕世美女小龍女最終也會為愛痴狂;完美女神王語嫣只是一時被繡花枕頭的草包表哥矇蔽,最終還是會回到痴情才子段譽的身邊……而此時的夏夢,卻正在在中南海的聯誼會上問總理:“請您對我們的工作給點指示”總理笑着對她説:“你要説‘香港’話,不要説‘北京’話,在香港這個地方,可以做很多工作。用影片團結華僑,宣傳愛國主義。”作為香港的“紅色公主”,夏夢和她的同事一樣懷揣着對建設國家、改造社會的理想和憧憬,為了理想而工作,為了事業而奉獻。她不是激進的革命者,而是像總理説的那樣説“香港”話的電影人,她理想中的文藝和中國,依然是進步但不失温情,激越而不失文雅的。然而正如北京的那次盛會不會再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很快被政治運動攪亂,香港也在各方勢力的交替激進中,對立不斷升級,政治運動風起雲湧,逐漸趨於失控的狀態。普通的老百姓也從原來的樂於接受左翼文藝變得談“左”色變,本土化運動悄然而起。
理想主義在一點點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懼和迷茫。夏夢覺得也許是時候暫時告別了,於是她在1967年,事業如日中天時以懷孕為由淡出影壇不問世事。而此時金庸事業已經起飛,成為了明報的老闆,《明報》破天荒地兩天頭版報道夏夢的離去,金庸更是親自寫了一篇社評給她送行

《明報》當時還開闢了專欄,專門連載夏夢在外旅遊的“遊記”
他寫道“在我們的想象之中,一定是加拿大草原的空氣更加新鮮,能使她過着更恬靜的生活,所以她才在事業高峯之際,毅然拋棄一切,還於幽谷,遁世獨立,”也許,兩個人的理想和精神世界自始至終不在一個頻道上吧。哦,對了,在這一年夏夢和丈夫林葆誠飛往了加拿大,也正是這一年,金庸寫作了他最有政治隱喻色彩的武俠小説《笑傲江湖》,最後的結局裏,小師妹所託非人和“小林子”跑了,空留大師兄在華山之巔悵然若失。
不過,女神的傳奇並沒有結束,文革結束後的80年代,她又回來了,這其中有內地文藝界和領導層的盛情邀請,也有她本人尚未燃燒殆盡的激情。歸來的女神創立了青鳥影業公司,第一部影片《投奔怒海》開幕第一行字是一行大大的“夏夢監製”,這部電影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不僅刷新了香港文藝片的票房記錄,拿到了第二屆金像獎的五項大獎,成為了許鞍華導演和香港新浪潮電影的代表作,還發掘了日後的巨星劉德華。然而在這部濃濃冷戰味道的壓抑影片中,我們看到的不再是昔日左翼電影清新的朝氣,而是扭曲的現實夾雜着香港人對未來的焦慮,還有革命理想砰然墜地的聲音。電影公司的生意是空前的成功,那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的清晨,似乎一個叱吒風雲的電影大佬即將誕生,然而就在此時,夏夢迅速賣掉了公司,真正地離開了。
理想主義是個比較微妙的東西,作為後人我們無法揣測其中的個人抉擇。只是在八十年代混亂而躁動的潮流中,內地不再是那個內地,曾經的熱情和希望留給了反思和彷徨,香港也不再是那個香港,香港電影在資本的洪流中正在打造東方荷里活,曾經的大公報編輯已經成為了武林宗師、報界大亨,和曾經的富商大賈、太平紳士們與祖國密切聯絡,他們將成為未來幾十年主宰香港命運的“愛國力量”,於是乎,佳人急流勇退走進了故紙堆,才子登堂入室佔領了大熒幕。一個時代結束了。

五年前的那個下午,沒能等來夏夢女士,我看了看四周,才發現二十郎當歲的我在一羣平均年齡70多的老爺爺老奶奶中顯得過於突兀了。散場時,我路過電影院的咖啡館,發現那裏正在限量發售價格不菲的夏夢影像集,一羣7、80歲的老爺爺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我一瞬間有點恍然隔世的感覺,這家國泰影院彷彿回到了60年前,這羣老克勒也變回了上海灘的翩翩少年郎,那一年夏夢的《絕代佳人》在內地放映了21725場,1164萬人在大熒幕上看到了她。

自古美人名將都難以抵擋時間和命運。當一代人徹底遠去,人們還會記得當年的絕代佳人和她身後的光輝歲月嗎?
好了,本期的新之説就説到這裏。懷念美人的同時,也歡迎大家前往沈逸老師的課程,白宮裏的主角們,我們一起來掰扯一下那些不怎麼美的美國總統。也歡迎關注我的個人號@新之AKIRA,我們下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