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紅毛犬,已是這個星球僅存的北方豺羣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1-01-13 21:15
這是一條荒蕪的山谷。終年不停的風從裸露的岩石上掠過,並將其撕成碎片。這些岩石的碎片灑滿了整個山谷,四周幾乎寸草不生。
然而生命並未在此止步。一羣數量達到10只的豺從溝谷裏出現,它們踩着碎石一路小跑,經過安設在這裏的紅外相機。
這是一個完整的豺羣,隊伍的後面跟着這個家族的希望:幾隻嗚嗚叫的小豺。
它們是這裏的頂級掠食者之一。成羣的豺能對付幾乎所有可能的獵物,從岩羊到白唇鹿和藏野驢,或者家犛牛。
它與狼、雪豹、猞猁共同組成了祁連山的獵殺軍團。
豺的全球分佈
豺是一種體型比狼略小的犬科動物,成年雄豺體重約為15-21kg,雌性略小,體重為10-17kg。
豺曾經分佈於亞洲、歐洲和美洲,但在末次冰期之後,大約在12000-18000年前,它們紛紛消失,只剩下了亞洲的種羣。

維基百科上關於豺三個亞種的描述
歐洲人對豺的最早描述來自於俄國某不知名遊客Pesterev,他在1794年記錄了在俄羅斯東部旅行時見到的豺羣:它們成羣捕捉羱羊,長相就像亞洲胡狼。
豺的英文名字Dhole可能是個錯誤。這個詞兒最早出自1808年,一個在印度的英國士兵,他説Dhole是當地人對豺的叫法。
但是八十年後, Richard Lydekker (英國博物學家,1849 – 1915)寫道:在所有有豺分佈的地方,當地人都不把它叫做Dhole。
一種觀點認為,Dhole可能是印度某些地方對狼的叫法,而那個士兵並沒搞清狼和豺的區別。
豺的拉丁名Cuon alpinus從字面上看則非常好地解釋了人們對這種犬科的理解:山狗。

嗷嗚!你才是狗子!(不對我也是)
**豺曾經分為10個亞種,2005年後只保留了3個:**C.a.alpnus(烏蘇裏豺),C.a.hesperius(天山豺),C.a.sumatrensis(蘇門豺),但遺傳學研究表明它們之間的差異非常小。
根據分佈狀況,可以把豺分為兩個大的地理單元:主要生活在南亞、東南亞和中國南方的“南方豺”,以及生活在從中亞到俄羅斯遠東的“北方豺”。
人們對從印度到緬甸、越南、泰國一帶的南方豺更加了解,這些地方永遠存在着豺羣和虎戰鬥,並殺死老虎的故事,它們也給人類造成了相當數量的家畜損失。
而北方的豺羣在近100年內則一直處於消退狀態。
它們曾經在蒙古、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耳其等國較常見,在西伯利亞,豺羣曾經在葉尼塞河流域遊蕩。
然而1970年代以後,俄羅斯再無豺的報道。1970年代土耳其還不時有豺的消息;2013年高加索山脈裏據傳殺死了一隻豺,2015年針對這隻獵獲物的頭骨的研究表明,這確實是一隻豺。
但同年,2015年的研究認為:土耳其已經沒有野生的豺了。
目前全球的已知豺種羣主要分佈於孟加拉、不丹、柬埔寨、緬甸、老撾、馬來西亞、尼泊爾、泰國、印度尼西亞、印度和中國,全球種羣規模估計在4500-10000之間。
豺的種羣依然處於下降趨勢,IIUCN將其受威脅等級評估為:EN(瀕危)。

豺的世界分佈來源:IUCN Redlist (2015)
分佈圖上最右上角,可能出現標註錯誤,應為甘肅的“鹽池灣”,標註到了寧夏的“鹽池縣”。
注:圖中阿爾金山-崑崙山的分佈區目前缺乏數據支持
複雜的社會性
在犬科中,豺的社會結構極其複雜。
它們最基本的社會單元是由一對父母和其子女組成的小羣,在印度通常為3-5只,但數量也可多達十幾只。
這個單元有點類似於狼羣,因此也和狼羣一樣在英語中被稱為“Pack”,這也是我們在祁連山邂逅的豺社會單元。
但在這個基本單元之上,豺的社會結構比狼多出來一層:鄰近的幾個有親緣關係的豺小羣組成豺大羣,英語中稱為“Clan”。
在獵物稀少的季節或獵物產崽的季節,豺以小羣為單元捕獵;
但在獵物幼崽長大後,幾個豺小羣則可以聚成30-40只的大羣,形成可怕的戰力,去圍獵大型獵物。
而在繁殖期,所有的小羣則聚集到大羣領地中央的公共巢區,共用一套地洞系統產崽。

崽子:我來啦!
豺羣會共同撫育幼崽。成年豺會結成狩獵組外出捕獵,它們擁有迅速吞下大塊食物的能力,譬如在4秒內吞下1Kg的肉塊,隨後它們可能會把肉帶回去餵給幼崽吃。
豺在洞穴裏產仔,一隻母豺一次生3-4只小豺,小豺大約10周後便可離巢,此時已經斷奶可以開始吃肉,大約1歲後小豺便可以獨立生活並開始組建新的羣體了。
行為學家們確實在印度的豺大羣中觀察到,某些大個子貌似是首領,會引導大羣成員統一行動,其它成員也會對它表示臣服;
但它們沒有觀察到這位“首領”對屬下有任何作威作福的舉動;不像狼,屬下稍有不敬,就要遭到頭狼一陣毒打。
豺羣比狼羣友愛的另一個例子是,捕到獵物後,豺讓幼崽先吃;狼則讓領導先吃。
並且,豺擴散到其它羣體時,也會友好融入,不會像狼那樣先遭一頓毒打,再從最底層的全家出氣筒做起。
此外豺是雌性擴散,雄性留在母親身邊,和其它犬科都不同;經常一個羣體中只有一隻雌性,其它雄性都眾星捧月。
因此豺和非洲獵犬一樣,都是母系社會。
但是,上述所有描述,都基於印度的野外觀察。

祁連山的小崽子們
印度豺羣之所以如此友愛,是因為南亞大型獵物眾多,吃喝不愁,因此豺心向善;
至於我國北方苦寒之地的長毛豺們,是像南方苗條豺一樣友愛,還是會像同域分佈的狼一樣鐵血主義,沒人知道。
(豺的社羣結構的描述由孫戈提供。大牛參與了我們關於本文的寫作討論,他認為我們的調查尚未在祁連山發現數量達到數十隻、有首領性質繁殖對個體的典型clan,因此我們現在也不能確定祁連山十餘隻的羣體到底是pack還是clan,更準確的描述有待於大牛的野外小隊持續的後續工作來提供。)
豺很喜歡叫喚,它們能夠發出各種聲音,從類似狗叫的嗚嗚、汪汪到貓科威脅時發出的咔咔聲。
在羣體內進行交流的時候聲音非常重要,我們的紅外相機曾經在老撾的森林裏記錄下一羣豺發出的吠叫聲。
豺的外觀與其他中國分佈的犬科有所區別,它長了一對圓耳朵,這一點頗似北極狐和南美的藪犬。
豺的下顎有6顆臼齒,而其他的犬科動物為7顆。
豺渾身毛髮為紅棕色,拖着一條很顯眼的黑尾巴。
在豺分佈區的南部和西南部,豺的毛較短,多呈鏽紅色;在北部和東北,豺的毛則較長,為棕紅色或黃棕色。

西藏察隅的豺大尾巴!!
生活在部分高原地區的豺腿明顯較短。
喜馬拉雅山的豺為黃灰色,生活在泰國的豺則多為棕色,並且喉部和胸部的淺色不明顯。
人們常把豺描述成一種cat-like的犬科動物,像貓的狗,這來源於它背部與腿部的特徵,豺因此擁有超強的跳躍和攀爬能力。(這也是它們適應山地生活的一種體現)。

注意左上角大石頭它的背部和腿子!
豺在捕獵的時候非常聰明及兇猛,它們會從後方跳上大型獵物、如水牛、黃牛等的背部,並從獵物的肛門處撕扯掏出它的腸子並殺死它。
南亞的一些記錄表明,豺也喜歡在水邊活動,它們有時也會將獵物趕進水中然後實施獵捕。
中國的豺狗
豺狼虎豹,在中國傳統四大猛獸裏面,豺排第一。這一點充分説明中國人對於這種動物並不陌生。
根據文榕生的《中國古代野生動物地理分佈》記載,宋朝時北京昌平地區《昌平宋志》最早出現了關於豺的正式記錄。
此後直到民國,中國除海南和台灣兩個島嶼外,內地各地縣誌和地方誌都有豺的記錄。
就在我們山西和順華北豹的棲息地範圍裏,老豹子隊員們也告訴我,就在上世紀80年代,和順當地都還有成羣的豺狗,他們叫它小紅狼。

祁連山的小紅狼
在中國南方諸省,豺的記錄更多。比如我們在黃山進行調查時,當地上了點年紀的人都對豺並不陌生,“斑狗”是皖南山區對豺的叫法。
在江西,鸛總記得在他小時候,即便是在南昌城市邊緣農村,豺也不是一個罕見的動物。
而在鄱陽湖邊上的江西桃紅嶺保護區,直到2000年以後,還有豺在活動。
但豺在中國文化的傳統認知裏地位並不高,對豺的文化演繹主要為三種:骨瘦如豺(柴)、豺是中秋祭獸以及狗是豺的舅舅。

豺:你放屁!
對於最後一種説法,有民間記載稱,豺見了狗會跪下,當然這種説法看看就好。
豺幾乎沒有攻擊人的記錄,這在四大猛獸裏比較獨特。
由於豺沒什麼經濟價值,因此較少出現針對豺的獵殺。
但近半個世紀以來,豺在全球範圍內都在迅速減少,這與其攻擊家畜而導致報復性毒殺有很大關係。
此外,這種羣體活動的犬科非常容易遭到家犬身上攜帶的傳染病的攻擊,這可能是很多地方豺消失的另一個主要原因。

流浪藏狗正成為生態的隱患。
時至今日,中國絕大多數地區的豺都消失了。
華北、東北、華南的豺已經野外滅絕,目前在中國豺種羣只出現在很小的幾個區域:
在四川,豺主要出現在邛崍山東側的卧龍、黑水河等保護區,近年來在川西的甘孜州也拍到了野生的豺。
主要的豺種羣集中於西南邊境:在雲南,我們發現從西雙版納南部的勐臘到普洱的江城一帶,豺非常活躍,並造成了相當數量的家畜損失。
與之對應的,我們在老撾境內也拍到了不少豺;在雲南西部的銅壁關保護區我們拍到了一些豺活動的影像。

啊不對,不是這個

帥氣狗子才是我!
而更多的豺出現在藏東南的叢林裏,從墨脱到察隅,我們和夥伴機構安裝的紅外相機拍到了成羣結隊的豺。

西藏察隅

西藏墨脱
此外還有一些零星的記錄:譬如陝西秦嶺觀音山曾經出現過零星的豺記錄,2012-2013年,新疆阿爾金山拍到過豺。
在藏東南發現亞洲胡狼之前,中國有六種犬科動物:狼、豺、貉、赤狐、沙狐、藏狐,只有豺名列國家二級重點保護物種。
曾經在中國東北和新疆分佈的豺分別屬於烏蘇里亞種和天山亞種,它們與俄羅斯東部和中部的種羣連接。然而這些大種羣很大幾率已經滅絕了。
2018年的一篇文章認為,豺在俄羅斯存在過的證據可追溯到1978年;而最新的數據(雖然沒有書面證據)是在2009年收集的。
在蘇聯邊境地區,豺的天山亞種可能已經滅絕;烏蘇里亞種可能仍存在於薩彥嶺的東部和外貝加爾地區的山脈中,但無法證實。
我們在祁連山的調查或許是目前對於這個物種最為激動人心的工作:就目前的信息來看,祁連山地區的豺,已經是這個星球上僅存的北方豺羣了。

中國目前已知的豺分佈點
來源:李晟未發表數據
北方的豺羣
2020年,與祁連山荒漠貓項目同步,我們開始了在祁連山國家公園範圍內的豺種羣摸底調查工作。
2013年,一隻豺和幼崽首次在祁連山西段的甘肅鹽池灣保護區被拍到,此後,鹽池灣成為一個經常拍到豺的保護區。
從2016年起,祁連山國家公園青海片區雪豹本底調查的紅外相機,陸續拍到了一些豺的影像。

大牛2016年就在花兒地拍到了的豺
此外,在祁連山北側的甘肅瓜州-玉門關一帶、柴達木盆地的南側、以及祁連山的東側,都有一些豺的零散信息。
這些信息表明,在這個青藏高原東北角的地方,可能存在着一個連續分佈的豺棲息地以及數個不同的豺羣體。
2020年5月,基於已經蒐集到的信息,大牛帶隊開始沿着祁連山開展豺的訪談和紅外相機佈設工作。
他們的足跡遍佈青海門源、祁連、天峻、德令哈等縣市,併到達了甘肅酒泉等地。
他們訪問了諸多護林員、牧民和大車司機,並獲得了很多關於豺的信息。

祁連山兩位馬兄弟在開車在路上偶遇的豺
在此基礎上,他們又安裝了20台紅外相機,與國家公園此前安裝的雪豹調查紅外相機配合,監測豺的信息。
幾個月後,紅外相機記錄到了一些豺在野外的影像。尤為令人欣喜的是,兩份記錄中都出現了可愛的小豺。
現在我們知道,祁連山的豺種羣主要集中於祁連山西部的甘青跨界地帶,那些無人區是豺喜歡的棲息地。

祁連山豺的分佈概率預測
製圖:史曉昀
看上去豺雖然是一種山狗(和喜歡出現在平坦的戈壁及草原的狼、赤狐、藏狐相比),但它依然會選擇山裏面一些相對平緩和開闊的地方活動,或許這樣更加有利於它們羣體捕獵,以及進行長距離的遷移。
綠綠參加了10月份的相機回收任務。回來後我採訪她:那個有豺的山谷有多高?她説:海拔4200米,我往上爬了200米才到相機,都快累死了!

綠綠表示:人沒了
這個山谷裏不但有豺,還有狼和赤狐,以及它們的獵物:岩羊。

傻赤狐一般夜裏活動

風中孤傲的狼背影

岩羊笑嘻嘻,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無論是從訪談還是歷史紅外數據來看,祁連山的豺都是罕見的,相比於雪豹、狼、棕熊,豺的遇見率和拍攝率都不高。
如果僅從獵物來看,祁連山並不缺乏食物,大量的岩羊和其他有蹄類既然能養活為數眾多的狼和雪豹,為什麼不能支持更多的豺呢?
事實上近年來祁連山的野生動物正處於恢復的態勢,在大型食肉動物羣落中,雪豹、狼、棕熊均表現出恢復跡象。
在這個背景下,豺依然罕見且稀少,就成為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

祁連山的棕熊
作為IUCN犬科專家組成員、也是本項目指導方的李晟研究員和野外調查隊長大牛推斷,導致豺羣恢復緩慢可能有兩個主要因素:
種羣基數低和傳染性疾病。
由於羣居的特徵,豺更容易受到打獵的影響,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種羣數量下降劇烈。
羣居同樣為傳染病發揮作用提供了有利條件。流浪狗攜帶的犬瘟熱等疾病,有可能在限制豺的恢復或進一步降低其數量。
在祁連山地區拍攝到豺的地方大都遠離人類居住區,這也使得接觸流浪狗的幾率降低——
我們一度猜測,青藏高原的藏獒熱是導致高原豺消失的重要原因。不過這些推測仍有待繼續研究。

流浪藏獒在收容所等待餵食 圖片來自網絡
如同荒漠貓一樣,祁連山豺的研究才剛剛開始。
但與荒漠貓研究不同,我們還沒有找到一片豺種羣活動較為集中、頻繁的區域,針對一些更加細緻的問題開展工作:
因為豺的活動範圍實在太大了,我們目前完全沒有把握能夠對一羣豺進行跟蹤式的瞭解。
我們希望下一步通過持續的調查來揭示更多祁連山豺的生活習性。
比如:它們主要吃什麼,它們的活動範圍有多大,它們如何選擇棲息地。以及最重要的:它們如何處理與人的關係?
這些問題的答案將會告訴我們:我們如何保護這些北方僅剩的紅毛野犬,以及讓它們在這片看似荒蕪的曠野中永遠奔跑下去。

嚶嚶嚶,人類你好!
本文技術支持:李晟、劉炎林、孫戈
參考文獻:
Makenov, M. Extinct or extant? A review of dhole (Cuon alpinus Pallas, 1811) distribution in the former USSR and modern Russia. Mamm Res 63, 1–9 (2018). https://doi.org/10.1007/s13364-017-0339-8
The Whistling HuntersField Studies of the Asiatic Wild Dog (Cuon alpinus).Michael W. F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