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荒野裏,流浪貓就是個戰五渣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1-01-14 17:06
幾年前的一個冬季,我晚上回家的時候常能看到一隻流浪貓,在一個廢棄的假山洞裏進進出出。

小區裏的貓並不多,在這個小區剛建成的時候,附近還有比較多的荒地,那時候小區裏黃鼠狼、刺蝟都較為常見,遷徙季的鳥也比較多。
然而,隨着通州區變得越來越現代化,小區周圍建起了更多的樓房和道路,最先離開的是普通鵟,隨後大杜鵑的叫聲也消失了。
不記得是哪年開始,黃鼠狼和刺蝟也消失了,只剩下偶爾出現的流浪貓在夜裏翻垃圾桶。

一次寒潮過去,我發現那隻貓不見了,於是有一天好奇去假山洞看了一眼。
我發現它已經死了,身邊還趴着三隻小貓——失去了媽媽的呵護,它們都凍死了。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從旁邊抓了一些砂土打算把它們掩埋起來。然而就在此時,我發現山洞的角落傳來一陣動靜,我驚訝地發現,裏面還蜷縮着一隻小貓。
我不知道它是怎麼熬過來的,它看上去戰戰兢兢,十分飢餓。我想辦法捉住了它,並帶回辦公室,它就是今天我們的小胖。

中國荒野中,家貓對野生動物的影響
最近,關於流浪貓是否成為生態殺手並導致生態災難的爭論喧囂塵上。
貓盟並不是一個關注家貓的機構,我們主要關注野生貓科動物,但如果涉及到生態問題,那就是我們需要關注的了。
要得出結論,就需要有數據來支撐。根據貓盟的經驗,道聽途説是要不得的。
如果路邊老農的話都能信,那我們就能畫出一個從北京到河南的“黑虎”分佈地圖,還要重寫豹貓的食性:只喝血不吃肉。
那麼我們怎麼來看家貓對野生動物的影響呢?
好在,我們在不少地方都安裝了紅外相機,並且確實也都拍到了一些家貓。

這隻小橘在2019年多次出現
這些家貓顯然進入了野生動物活動的區域,那麼它們是否會、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對野生動物產生影響呢?
我們採用了一個常用的統計方法:
我們會統計不同物種的拍攝次數,用這個數字和相機工作日的比值來看它在這個地方的相對數量,通常這叫做相對多度指數(relative abundance index, RAI。RAI =某種動物出現的獨立有效照片總數/總相機工作日×100)。
比如説有3台相機都持續工作100天,那總相機工作日是300,而它們在此期間一共拍到了2次豹貓,RAI=2x100/300。那麼豹貓的RAI指數就是0.67。

狍子:嗯嗯,就是這樣
RAI一般會被用來評估一個地方的物種構成和比例,並且看它們的種羣是否合理健康。
比如和順,豹的RAI是1左右,狍子大約是5-7,豹貓大約是2,野豬大約是2-3,那我們認為在這樣一個相對完整的生態系統裏,這樣的物種構成也是相對合理的。
我們設想用這樣的思路來評估家貓和其他野生動物的關係。
我們知道動物之間是會相互影響的。如果狍子野豬太少,比如RAI只有1-2的級別,那麼豹就無法生存。
反之,如果一個地方沒有豹子,那麼缺乏壓制的中小型食肉動物,比如赤狐、豹貓的數量就會增加,比如達到5-7或者更高的水平。
我們可以用這樣的比較來看家貓在野生環境裏的生存地位,以及它會對別的動物造成多大影響。

豹貓: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我們挑選了三個地方:山西和順、北京西北部山區、青海門源。
這三個地方比較有代表性:
和順是擁有豹的完整生態系統,北京是缺乏大型食肉動物、但擁有和家貓生態位類似的競爭者豹貓的生態系統,門源是缺乏大型食肉動物、擁有和家貓基因接近的荒漠貓的生態系統,而這三個地方都會有家貓跑到野外去。
我們先來看一下數據:

數據來源:
和順:貓盟帶豹回家項目
北京:北京大學羅述金課題組、貓盟合作北京豹貓生態研究項目
門源:祁連山國家公園、北京大學李晟課題組、貓盟合作荒漠貓專項研究項目
這個數據非常有趣,解讀一下:
在有豹的和順,家貓的RAI低得可憐,幾乎可以忽略不記。
同時,小型貓科動物豹貓也顯然受到了一定的壓制。
在沒有豹、生態系統相對殘破的延慶某山區,豹貓異常興旺發達,RAI指數達到了13.3的驚人數字,是有豹的和順的近7倍。
而家貓在這裏也非常可憐,只達到了0.2。
很顯然,在山裏家貓完全不是豹貓的對手。


海坨山同一地點拍攝到的豹貓與家貓
在門源,我們的相機主要佈設在沒有猞猁和狼的農田區域,因此也沒有大型食肉動物。
這裏的荒漠貓顯示出和北京豹貓非常接近的興旺態勢,RAI指數達到13.65。而這裏的家貓雖然多一些,但RAI指數也只是達到了1.90,與另外兩種生態位接近的食肉動物——荒漠貓和赤狐相差甚遠。

荒漠貓:不愧是我 ©熊吉吉
這裏比較的是可識別獸類的數據,我們沒有鳥類和小型齧齒類動物的數據。
但是一個簡單的道理:如果家貓把鳥和老鼠都吃完了,那麼豹貓、荒漠貓、狐狸和猛禽都會受到影響;
反之,如果這些食物鏈上層的物種都好好的,説明食物鏈下層沒有出問題。
我們的紅外相機常能記錄下豹貓、荒漠貓和赤狐在捉鳥吃,主要是雉雞。

吃雞吃雞啦~
而我在這些地方觀鳥也是一件異常輕鬆的事情,沒咋看出來鳥類受到家貓影響的跡象,倒是常能看到雀鷹在捕鳥。
我們這些野外觀察數據表明:在中國大陸真正的荒野環境裏,家貓是缺乏競爭力的。
事實上,在我們安裝相機裏拍到的家貓都活動在距離村莊不遠的地方,它們基本沒有多少進入到遠離人類的山區,在那裏它們沒有什麼存活的機會。
除非當地的豹貓、狐狸、黃喉貂等同體型的食肉動物滅絕了,家貓的數量才有機會爆發式增長。一些人為建設的郊野公園可能便會出現類似的現象。

逐漸消失的豹貓
但即便這種情況真的發生了,也缺乏證據證明,家貓會對鳥類、兩爬、鼠類造成滅絕性影響。反之,導致這些小動物明顯減少的原因多半是棲息地喪失,而非家貓捕食。
因此在家貓來到之前,本土的這些動物也需要面對黃鼬、豹貓、赤狐、貉、雀鷹、貓頭鷹的捕獵,家貓如果有機會興起,也只是填補某種生態位而已。
但是家貓對野生動物的影響是客觀存在的:
在青海門源,出現了幾隻明顯的家貓-荒漠貓雜交個體。

雜交狸花荒漠貓
這意味着家貓對於野生動物的影響並沒有體現在獵殺野生動物上,而是出現在基因入侵上。
但是這隻會出現在特定的地區:
在中國,只有亞洲野貓和荒漠貓這兩種和家貓血緣接近的物種(貓科貓屬)會出現與家貓的自然雜交;其它如叢林貓與家貓也可能有類似的現象,但缺乏有效記錄來證明。

疑似雜交荒漠貓尾巴上的黑環變長白色的
流浪貓在其它環境中的影響
由於我們關注的區域主要是在荒野,因此上面的數據對比並不能説明家貓在其它環境(城市、郊區等)裏造成的影響。
很顯然,在一些封閉的環境,比如一些海島,數十萬年來都處於獨立進化的狀態,這些地方可能從未出現貓科動物這樣的完美殺手。
相應的,島上的動物,無論是捕食者還是被捕食者,就完全不具備應對這種威脅的能力,這種情況下家貓一旦入侵就可能導致毀滅性的後果。
關於貓對物種的滅絕,最著名的應當是斯蒂芬島異鷯的故事:一隻名叫Tibbles的貓,僅在一年時間內就殺光了斯蒂芬島上所有的異鷯——一個島嶼特有種。

斯蒂芬島上的異鷯標本 Avenue / Wikimedia Commons
同樣是新西蘭的查塔姆羣島,另外一些島嶼特有種譬如查塔姆秧雞、查塔姆吸蜜鳥、查塔姆蕨鶯,也被認為是遭到了人類帶來的貓的捕食,從而種羣數量減少以致滅絕。
在一開始,貓是人們的夥伴。帶着它們到處殖民拓荒的維多利亞時期殖民者顯然不會去關心貓對其他物種能夠產生什麼影響——
因為在不列顛這座島上,並未出現因為貓導致某個物種數量下降甚至是滅絕的情況。(I Abbott, D Peacock, J Short, 2014)
事實上,這種事情在地球歷史上也曾發生過。
大約1850萬年前,原始的貓科動物通過白令陸橋從亞洲進入阿拉斯加,這些擅長捕獵的傢伙們不但消滅了很多食草動物,就連美洲本土超過40種的犬科動物都因競爭不過貓科而被淘汰。
在人類能觀察到的時間尺度上來看,流浪貓對當地物種產生影響的明確證據和記錄,大多來自於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相對較小的島嶼(Dickman, 1996)。
當我們把觀察的尺度略微放大,在更大的島嶼上,比如塔斯馬尼亞和弗林德斯島,流浪貓已經與當地物種共存了幾十年。(I Abbott, 2002)

家貓與人類共存
再者説,在澳大利亞大陸的一些乾旱地區,包括紐勒堡平原、大維多利亞沙漠、吉布森沙漠和大沙沙漠,一些如今已滅絕的本土哺乳動物物種(比如蓬毛兔袋鼠指名亞種等),其實在上世紀40-60年代時還具有一定的種羣數量(Burbidge et al.1988)——
此時流浪貓已經在澳大利亞大陸上存在了至少幾十年——
這也表明在大尺度的觀察範圍下,流浪貓可能並非物種衰退和滅絕的主因。
解決問題,需要客觀對待
貓盟其實並不關心關於流浪貓的倫理問題,但我們確實會關注人為活動對野生動物的影響。
實際上家貓對生態的影響,本質上也屬於一種人為影響。
我們在討論家貓對野生動物的影響時,不應該只把它作為一個單一選項來對待,那樣很容易導致為了結論而去拼湊過程,至少我們不應該把在社交軟件上完成的簡單調查作為推導結論的數據。
就拿鳥類來説,每年死於家貓口中的鳥類有多少?死於撞玻璃的有多少?死於農藥的有多少?死於人類口腹的有多少?

家貓捕殺野生鳥類 圖源網絡

鳥撞上玻璃的印記 ©Gordon Scammell/Tref/Alamy

野味店一地的鳥屍體
只有我們把一些主要因素全部列舉出來,才能夠客觀地進行評價。
畢竟,新西蘭斯蒂芬島上的家貓Tibbles憑一己之力就殺光了島上所有的異鷯,而人類也曾經吃光了北美的旅鴿。
我們在談及生態保護的時候,需要綜合考慮各種影響因素,並制定合理的管理措施,甩鍋給某一個因素並不是一個有用的方式。
在通州進行長耳鴞越冬種羣的觀察時,我找到了一種好辦法來調查它們的獵物:老鼠的數量。

白天睡覺的長耳鴞。©大貓
雖然通過食丸我們知道長耳鴞吃了多少老鼠,但我也同樣關心這些老鼠到底在哪裏,這些地方是長耳鴞能否生存的關鍵因素。
我在長耳鴞棲息的公園裏和附近長滿雜草的荒地裏劃定樣線,並在夜間拿着熱成像儀反覆行走。其結果非常有意思:
在荒地裏,我行進了250米,一共數到了16只老鼠;而在公園裏,我走了更長的距離,但一隻老鼠也沒有看到。
顯然老鼠們並不是很在意這裏有近十隻長耳鴞、一隻短耳鴞和一對黑翅鳶以及幾隻野貓和野狗在捕食它們,它們在乎的,是這片荒地還有多久會變成另一個乾淨漂亮的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