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肥肉的歷史記憶_風聞
爱新觉罗金山-2021-01-15 18:32
曹文軒 [作家]
小時候,總想長大了做一個屠夫,殺豬,能頓頓吃大肥肉,嘴上整天油光光的——油光光地在田野上走,在村子裏走,在人前走,特別是在那些嘴唇焦乾、目光飢餓、瘦骨伶仃的孩子們面前走。
在村子裏,一個殺豬的屠夫竟是有很高地位的人,人們得奉承他,巴結他,得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色。你要是讓他厭煩了,惱火了,憤怒了,從此就很難再吃到好肉了。所謂的好肉,就是肥肉多瘦肉少的那種肉,厚厚的一長條肥肉上,只有矮矮的一溜瘦肉,七分白三分紅,很漂亮。
那是一個全民渴望肥肉的年代。 土地乾焦焦的,腸胃乾焦焦的,心乾焦焦的,甚至連靈魂都乾焦焦的,像深秋時大風中胡亂滾動着的枯葉,它們互相摩擦,發出同樣乾焦焦的聲音。天干焦焦的,風乾焦焦的,空氣乾焦焦的,甚至連雨都乾焦焦的。這是一個正在被風化的世界,一切都已成乾土,只要一揉搓,就立即變成隨風飄去的粉塵。“油水”在那個時代,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詞,是大詞,是感嘆詞。搖搖晃晃地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身體扁扁地躺在用乾草鋪就的牀上,乾癟的心想着的是流淌的油水,是枯腸焦胃的滋潤。肥肉是花,是歌,是太陽。
一家人總要積蓄、醖釀很長很長時間,幾近絕望了,才能咬牙豁出去割一塊肉。小時候,對肉的盼望是全心全意的,專注的,虔誠的。在敲定了下一次吃肉的日子。
之後,就會日以繼夜地死死咬住這個日子,一寸時間一寸時間地在心中數着。總怕大人反悔,因此會不時向他們強調着這個日子,告訴他們還剩多少天就要到吃肉的日子了。平時,即使吃飯也是半飢半飽,更何況吃肉!記得我都念高中了,一個月的伙食費才一塊五毛錢,一天五分錢,早晚是鹹菜,中午是鹹菜湯,上面漂幾滴油花。終於等到吃肉的日子,其實並不能保證你盡情地享受,有些時候,它帶有很大的象徵性——每個人分小小的一兩塊。於是,那時候,肥肉就顯得彌足珍貴了——花同樣的錢,瘦肉解決缺油的能力就遠不及肥肉,只有肥肉才具有鎮壓饞涎的威力。肥肉的殺傷力,是那個時代公認的。那個時代,肥肉是美,最高的美。厚厚的肥膘,像玉,羊脂玉,十分晶瑩,像下了很久之後已經變得十分乾淨的雪。凝脂,是用來形容美人的,而凝脂不過就是肥油,而肥肉是可以煉成肥油的。等肥油冷卻下來一凝脂,就成了最令人神往的美質。
肥肉吃到了嘴裏,於是它爆炸了!等待多時、只有肥肉獨有的油香,立即放射至你的全身,乃至你的靈魂。你,一塊幾乎乾涸的土地,在甘霖中復甦,並陶醉。後來,你終於平靜下來,像一隻帆船懶洋洋地停在風平浪靜的水面上,沒有了前行的心思,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獲得,什麼樣的風景都已見過,心滿意足了。
而一個屠夫,直接關係到你對肥肉願望的滿足。這是他的權力。
村裏只有一個屠夫,管着方圓四五里地的人的吃肉大事。姓李,高個,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皮膚黝黑,像南亞人。絡腮鬍子,又濃又密。大人小孩都叫他“大毛鬍子”,當然只能背後叫。他既殺豬,又賣肉,出身於屠夫世家,殺豬水平超絕。將一頭豬翻倒,再將它四爪捆綁,然後抬上架子,打開布卷,取出尺長尖刀,猛一下插入它的心臟,熱血立即嘩啦噴出,等那豬一命嗚呼,再將它從架子上翻落在地,吹氣,沸水褪毛,開腸破肚,一氣呵成,堪稱藝術,無人匹敵。賣肉的功夫也很好,問好你要多少錢的或是要多少斤兩,就在你還在打量那案上的豬肉時,刀起刀落,已經將你要的這一份肉切出,然後過秤,十有八九就是你要的分量,最多也就是秤高秤低罷了。拿了肉的人,回家大可不必再用自家的秤核准。此人,一年四季總冰着臉。因為,他不必要向人微笑,更沒有必要向人謙恭地、奉承地笑。無論是殺豬的刀還是賣肉的刀,都是那個時代的權力象徵。
當他將半扇豬肉像貴婦人圍一條長毛雪貂圍脖般圍在他的脖子上,一手抓住豬的一隻後腿,一手抓着豬的一隻前腿,邁着大步,哧咚哧咚地穿過田野時,所有見着他的人都會向他很熱情甚至很謙卑地打着招呼,儘管他們知道,他們熱乎乎地打了招呼,他未必會給你一個回應。但還是要打這個招呼的,因為,他是一個賣肉的人。你雖然不能總吃肉,但終究還是要吃肉的。正是吃肉的機會並不多,因此,就希望吃一次像一次樣,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全看大毛鬍子的心情了。準確一點兒的説法是,就看他能不能多切一些肥肉少切一些瘦肉給你了。
吃肉的質量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讓大毛鬍子高興、快活,能在刀下生情,似乎比較困難,但得罪大毛鬍子,或是讓大毛鬍子不快,刀下無情,卻又似乎很容易。你積蓄了、醖釀了許久,才終於來吃這一頓肉,但他就是不讓你如願吃到你想吃到的肉。這或許是你在給人遞煙時沒注意到他而沒有給他遞煙,或許是你們同時走到了橋頭而你忘記了先讓他過去,或許是他一大早去殺豬,你正巧到門外上茅房,而你竟在撒尿的時候客氣地問了個“你早呀”,他看到了你的手當時放在了什麼不恰當的地方,覺得你侮辱了他……你在不經意間犯下了種種錯誤,後果就是你吃不到你想吃到的肉。也許,你什麼也沒有得罪他,但他就是不樂意你,煩你,你也還是吃不到你想吃的肉。你看着那塊已經切下的沒有足夠肥肉的肉,心裏不能接受,臉上略露不快,或是遲疑着沒有立即接過來,他要麼説一聲“要不要?不要拉倒”,然後將那塊肉扔到了肉案上,要麼什麼話也不説,就將肉扔到肉案上。你要麼就連聲説“要!要!我要”;要麼就沒完沒了地尷尬地站着,結果是後來給你切了一塊你更不中意的肉;要麼就是肉都賣光了,你吃肉的計劃破滅了。由於誰都想吃到想吃的肉,而誰都想吃到的肉是有限的,因此,當大毛鬍子揹着半扇豬肉還走在田野上時,這天準備實現吃肉計劃的人早早就來到他家等候着了。等大毛鬍子將半扇豬肉扔到了肉案上後,所有的人都不吭聲,只是用眼睛仔細地審視着肉案上的肉,他們默默地,卻在心中用力地比較着哪個部位的肉才是最理想的肉,等切過幾塊到了你想要的那個部位時,剛才還在裝着好像僅僅是閒看的你,立即上去説:“給我切二斤。”但你看到的情形是,同時有幾個人説他要那個部位。當這些人開始爭執時,大毛鬍子咣噹將切肉的大刀扔在了肉案上。買肉,買到了你滿意的肉,心裏很高興,但許多時候你會感到很壓抑。
若是你提了一塊長條的肥膘肉走在路上,引過許多欣賞的目光,聽到有人讚美説“膘好!好肉啊”的時候,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個大贏家。而若是你提了一坨沒有光澤的瘦肉走在路上,別人不給予讚美之詞時,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很失敗的,低着頭趕緊走路,要不順手掐一張荷葉將那肉包上。
最好的最值得人讚美的肉,是那種肥膘有“一拃厚”的肉:“哎呀,今天的肉膘真
肥啊!一拃厚!”在説這句話時,人們會情不自禁地張開食指和大拇指,並舉起來,好像是衝着天空的一把手槍在向暴民們發出警告。
我們家是屬於那種能吃到肥膘“一拃厚”的人家。屠夫、校長,都是這地方上重要的人物,不同的是,校長——我的父親,是讓人敬畏的人,而屠夫——大毛鬍子,僅僅是讓人畏的人。由於我父親在這個地方上的地位,加上我父親乃至我全家,對大毛鬍子都很有禮(我從不叫他“大毛鬍子”,而叫他“毛鬍子大爺”,他很喜歡這個稱呼,我一叫,他就笑,很受用的樣子),他對我們家從來就是特別關照的。每逢他揹回半扇肥膘“一拃厚”的肉,就會在將肉放到肉案上後,跑到大河邊上,衝着對面的學校喊道:“校長,今天的肉好!”他從不用一種誇張的、感嘆的語氣説肥膘有“一拃厚”,這在他看來,是一種不確切的説法,別人可以説,他不可以説,再説,這也不符合他“死性”的脾氣。如果我們家恰逢在那一天可以執行吃肉的計劃,就由我的母親站在大河邊上説要多少斤兩的肉。我們家從不參加割肉的競爭,等肉案空了,人都散盡,我母親或者是我,才帶着已經準備好的錢去取早已切下的那塊好肉。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塊肉總是掛在從房樑上垂下來的一個彎曲得很好看的鈎子上。有晚來的人,進了屋子,瞄一眼空空的肉案,再抬頭觀賞一番房樑上的這塊肉,知道是大毛鬍子留給誰家的,絕不再説買肉的事,只是一番感嘆:“一塊多好的肉!”臨了,總還要補充一句:“肥膘一拃厚!”
這樣的肉,儘管難得一吃,還是一直吃到我離開老家到北京上大學。
到了北京之後,吃肉的問題依然未能得到緩解,對肥肉的渴望依然那樣的旺盛和不可抑制。許多往事,今天説起,讓後來的人發笑——
那年,我們大隊人馬(約有兩千多師生)到北京南郊的大興的一片荒地上開荒種地,後來我們十幾個同學又被派到附近的一個叫“西棗林”的貧窮村莊搞調查,住在了老百姓的家中,白天下地與農民一起勞動,晚上串門搞採訪,一天只休息五六個小時,身體消耗極大,而伙食極差。村裏派了一個人,為我們燒飯,伙食標準比在學校要低得多,為的是在農民們面前不搞特殊化。實際上,我們比農民吃得還要差許多,也比我在老家時吃得差許多。
一天三頓見不到一星兒葷腥,一個多月過去了,就清湯白菜,連油花兒都沒有。硬邦邦的窩窩頭,實在難以下嚥,就在嘴裏嚼來嚼去,我們幾個男生就互相看着對方的喉結在一下子一下子地上下錯動。我覺得它們很像一台機器上正在有節奏地運動着的一個個小小的機關。這天夜裏,我感到十分的饑荒,心裏乾焦乾焦的,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月光像一張閃光的大餅掛在天上,我的眼睛枉然地睜着,慌慌地聽着夜的腳步聲。這時,對面的牀上,我最好的朋友小一輕輕問我:“曹文軒,你在想什麼?”我歪過腦袋:“我在想肥肉!”他在從窗外流進來的月光下小聲地咯咯咯地笑起來。我問他:“你在想什麼?”他説:“我不告訴你!”我小聲地説:“你不是在想女孩,就一定也是在想肥肉!”他説:“滾蛋!”我就將身子向他牀的方向挪了挪,朝他咯咯咯地笑。不遠處的幾個同樣沒有睡着的同學,就很煩地説:“曹文軒,白天就吃幾個窩窩頭,你哪來的精神,還不睡覺!”
第二天晚上,臨睡覺之前,小一跑到門口,往門外的黑暗裏張望了一陣,轉身將門關緊,又將窗簾拉上,彎腰從牀下拿出一個用廢報紙包着的東西,然後將睡在這間屋子裏的四位同學叫到一起,慢慢地將報紙打開——
“罐頭!”
“罐頭!”
我們同時叫了起來,小一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小聲點兒!”他將一個玻璃罐頭高高地舉在裸露着的燈泡下,讓我們欣賞着。
燈光下的玻璃瓶發出多刺的光芒。裏頭是一塊塊豎着的整齊地碼着的豬肉,它們緊緊地挨着,像一支在走圓場的隊伍。
小一高個,胳膊也長,他舉着罐頭瓶,並慢慢地轉動着:“我在村裏的小商店買的,是從十幾只罐頭裏挑出來的,盡是肥肉!”
“肥肉!肥肉!……”我彷彿聽到所有在場的人在心中不住地叫着。
接下來,我們開始打開這個罐頭,頭碰頭,細細品味着。吃完之後,我們輪流着開始喝湯,直到將湯喝得乾乾淨淨。最後,小一還是將瓶子舉起放在唇邊,仰起脖子,很耐心地等着裏面還有可能流出的殘液。他終於等到了一滴,然後心滿意足地舔了舔舌頭。他將罐頭又用報紙包好,塞到了牀下,然後,神情莊重地説:“對誰也不能説我們吃了罐頭!”我們都向他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們誰都知道,吃罐頭是嚴重有悖於當時的具體語境的。
我們沒有擦嘴,讓肥肉特有的那樣一種油膩的感覺停留在我們已多日不沾油水的嘴唇上。
這天,住在另一户人家的一個同學來我們這裏傳達學校的一個通知,才一進屋,就將鼻子皺了起來,然後,像一隻狗那樣在屋裏嗅着,一邊嗅,一邊説:“豬肉罐頭味!”
小一説:“神經病!”我們也都説:“神經病!”
那個同學看了我們每個人的臉,用手指着我們:“你們吃豬肉罐頭了!”
他將身子彎了下來,伸長脖子,使勁嗅着。
我們就不斷地説:“神經病!”
他終於將腦袋伸到了牀下,好在牀下一片黑暗,他什麼也看不見。最終,他在我們一片“神經病”的罵聲中總算放棄了尋找,向我們傳達了學校的一個通知後,疑疑惑惑地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嘟囔:“我都聞到了,就是豬肉罐頭的味道……”
這個同學聞到罐頭味的那一天,距我們吃罐頭的時間已經相隔八天之久……
讀書期間,回過幾次家,那時的農村,情況已稍有改善,吃肉的機會也稍微多了
一些。大毛鬍子惦記我,知道我回來了,就會隔三岔五地在大河那邊喊:“校長,今天的肉好!”然後對走過的人説:“校長家文軒喜歡吃肥肉……”每次回家,總能吃上幾次肉。不久,當我們從南郊荒地回到學校時,吃肉的次數也已經明顯增加,對肥肉的慾望開始有所減弱。
那時,我們誰也不會想到,多少年後,吃肥肉竟會是一種有勇氣的行為,是好漢才幹的事情。現在,一盆切得很講究的方肉端上桌來了,就覺得那是一個危險所在,是陷阱,是地雷。吃一塊時,臉上的表情有英勇就義的意思。若是桌上有婦女,男人就説:“吃一塊,肥肉是美容的。”彼此都知道這是騙人的,是男女之間的一個遊戲。
我的孩子一度比較瘦弱,就想讓他吃一點肥肉,但這是需要收買的,吃一塊肥肉五塊錢,後來上升到十塊錢,再後來,就是天價,他也不吃了。有朋友告訴我,他的女兒一看見肥肉,竟然控制不住地發抖,説那肥肉會動,是一條顫顫巍巍的蟲子。
至於説到大毛鬍子,十年前見到他時,就已垂垂老矣,但老人還以賣肉為生,因為他的兒子們不肯養他。而如今,這地方上,包括他的兩個兒子在內,已經有好幾個屠夫和賣肉的了。他們都把肉案子擺到人來人往的橋頭上,進入了暗暗的卻是無情的競爭狀態。我每次回家,若是我自己去買肉,就一定直奔老人的肉案,若是母親或是妹妹們去買肉,我就一定會叮囑他們:“買毛鬍子大爺的!”
如今肥肉成了讓人討厭的東西,連豬的品種都在改良,改良成只長瘦肉不長肥肉的豬。這種豬肉總是讓人生疑。
在橋頭轉悠時,一次,我見過一個年輕人嫌老人割給他的肉肥肉太多,很不高興地將那塊肉又咕咚一聲扔回到老人的肉案上,一句話沒説,扭頭就走。
背已駝得很厲害的老人,沒有一點兒脾氣,一雙早已僵硬的手在油膩的圍裙上搓了又搓,尷尬地朝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