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最早醒來的地方,深藏着十萬河南人的江湖_風聞
码头青年-码头青年官方账号-2021-01-15 11:19
那一年,我從北方來。
起先,我落腳在楊箕村,它和單位一牆之隔,房租又便宜,非常適合我。
楊箕村像這個城市的濕地,調節着錢包和慾望。
剛來時,租了間租金三百元的小屋。房間的格局,我至今沒忘。一張椅子一張牀,還有一個沖涼房。白色的日光燈掛在天花板上,幽幽地散發着年輕時的月光。
北方乍暖還寒,廣州已經濕熱難耐。握手樓下的路面,終日不見陽光,經常是濕漉漉的。下夜班,走過雨後的小巷,老鼠在腳邊亂竄,女子站在陰影處,髮廊里人影憧憧,炒田螺的香味撲鼻而來。
我上了樓關上門拉上窗簾。夜深,人不靜。
楊箕村裏廉價的酸菜魚、蛋炒飯、桂林米粉、幹炒牛河,餵飽了卑微的胃。幾百塊的租金,也讓異鄉人有了棲身地。新聞民工、落魄文人、苦力、站街女以及各路不明來歷的江湖人士,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倒也和諧。
愛恨情仇,每天都在這裏發生。湖南的小翠喜歡廣西的阿榮,東北的建國愛上了四川的小莉,幾百塊出租屋裏的愛情,不比二沙島別墅裏的廉價。“老四川”飯館裏,永遠都人聲鼎沸,酒杯碰撞,溢出來的都是義氣。除了愛情友情,也有死亡。吃早餐的時候,老闆説昨夜警察來了,抬走了一具女屍。
那些年,廣州亂,但也有活力。層出不窮的事件,以及相對寬鬆的管制,報紙上有活色生香,也有刀光劍影,還有人間煙火。當然,人們還會看報紙。
楊箕村和珠江新城,一東一西,新舊時代隔着一條廣州大道深情對望。那時,珠江新城還未大富大貴,長滿草的空地上經常有人踢球,積水裏還能聽到蛙鳴,今日高不可攀的房價,那時踮起腳還能夠得着。
我的辦公室正對着珠江新城。下班時,對面高樓的燈光已經黯淡,而楊箕村粉紅色的燈光會亮到天明。高高的寫字樓安靜下來時,正是楊箕村最熱鬧的時候。
一個月後,拿到了第一筆工資。在南方強烈的陽光下,我拖着箱子,裏面是全部家當,搬到了五羊新城。後來,這隻箱子連同裏面的所有東西,都被偷走了。
鐵門嘩啦打開又哐當關上,走廊裏踢踏踢踏的高跟鞋聲音,午夜裏不知從哪傳出的淒厲叫聲,狹窄街道上跑來跑去的小孩,下午昏昏欲睡的看店小妹……十幾年後,這些聲音和畫面,除非特意去想,否則再難從記憶裏調出了。

直到前些天。
那天,我路過天河的棠下村,突然想進去看看。村名很美。據説這裏曾有一株高大的甘棠樹,村民在樹下開村,故稱“棠下”。
棠下是廣州主城區尚存的為數不多的幾條大型城中村之一,號稱是廣州最早醒來的地方,因為村裏聚居着大量開出租車的河南人。
從中山大道的村口進來,那種雜亂無章又飽含活力的景象,頓時激活了塵封的記憶。
越往裏走,河南味越重。招牌上到處都是胡辣湯、燴麪、饅頭,如果不是旁邊還有客家菜和潮汕菜的招牌,你肯定以為這裏是河南某地。
在這片僅有數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30萬外來人口,其中有10萬是河南人,所以也叫“河南村”。有人説,這裏是320萬在廣東河南人的“麥加”。他們離開河南老家之後,來到廣州的第一站往往都是棠下。在這裏安頓休整之後,再重新出發,散佈到整個廣州城。通過老鄉聚居,廣州還出現了以做二手傢俱為主和做服飾為主的“河南村”。

很多廣州出租車司機都是河南人,尤以周口人居多。上世紀末,一批河南周口人從廈門轉戰廣州出租車市場,並帶來了很多親戚朋友,因為棠下房租便宜,因此這裏就成了他們的落腳點。為了換班方便,也為了親戚朋友之間方便照應,後來的河南人也都選擇住在棠下,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河南人的天下。
中午時分,很多河南人開的飯店卻都還關着門,難道他們生意不好?
走到一家飯館門口,店名霸氣又低調:蘇魯豫皖大排檔。好奇心起來了,走進去一問,老闆是江蘇徐州人,和我是半個老鄉。我們江蘇是散裝省,不怎麼攀老鄉關係的,所以是半個老鄉。我要了一碗羊肉湯和兩塊剛出爐的燒餅,就和老闆聊上了。

老闆姓魏,來廣州二十多年了,一直幹餐飲這行,以前在珠江新城開過很大的飯店。我問怎麼會到棠下開店。他説店的位置好,後面還有很大的停車場,加上棠下的蘇魯豫皖老鄉多,疫情對餐飲業影響又大,就關了其他地方的店面,專心做這個店的生意。
徐州這地方,我比較瞭解。江蘇既有蘇州這種温柔到骨子裏的江南水鄉,也有徐州這種霸氣外露的兵家必爭之地。徐州民風彪悍,能喝酒,打架厲害。徐州火車站也是我的夢魘地之一,在這裏我被偷過兩次錢包。有一次從北京坐火車到徐州,出站後在公交車上打盹,被劃破衣服偷走錢包;然後我不信邪,又坐回那路車,結果僅剩的錢又被偷走了。
徐州是四省交界地最大的城市,經濟相對發達,風俗、飲食、口音,都接近山東河南安徽。網友喜歡出主意幫助國家調整行政區,其中“淮海省”在很多版本里都經常被提及,而這個區域的最大城市徐州,就是公認的“淮海省”省會。所以,一個徐州人開的飯店才會冠以“蘇魯豫皖”名號。
那天廣州挺冷,份量十足的羊肉湯和熱乎乎的燒餅吃下肚,身上舒爽多了。老闆也健談,跟我聊起了棠下村的一些事。
我指着旁邊的胡辣湯店,問為啥中午沒開門。老闆告訴我,這些河南人開的店,一般要到晚上七八點才開門,早上四五點收工。看我詫異,他解釋,這裏的河南人大部分都是開出租車的,很多人白天睡覺夜裏出車。他們出車前,喜歡喝碗胡辣湯,來幾個水煎包,然後開始一整夜的跑車。到了凌晨四五點換班時,他們再次光顧河南飯店,吃過胡辣湯或燴麪之後,就回家睡覺。

這時,輪到他們的老婆出來吃早飯,吃完以後,她們也要開工了。市區的各大寫字樓和商場,是她們的主要工作場所。趕在上班族9點鐘打卡之前,她們會把衞生搞好,然後收工回家。
男人開出租,女人做保潔,這就是棠下村大部分河南人的工作。
我以前只知道棠下有很多河南人聚居,但這麼細緻地瞭解,還是第一次。
説話間,不斷有北方人模樣的客人進來。進來時,都主動和老闆打招呼,看樣子都是熟客。老闆説,兩個廚師一個是徐州人,一個是山東人,做的飯菜正宗地道,就是家鄉味道,所以很多人吃了還會再來。
以前,他店裏還有一個廚師,原來在道上混跡多年,頗有些江湖地位,慢慢歲數大了,混不動江湖,又沒什麼別的技能,就“洗手做羹湯”,來他店裏做廚師。“屈尊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笑道,“家裏有老婆孩子要照顧,總不能一輩子打打殺殺。”
有點港片的味道。
臨走時,老闆説很高興遇到老鄉,又聊得開心,執意免了我的單。這家店飯菜份量足,羊肉都是從內蒙過來的,老闆人也好,有緣人可以去幫襯一下。
出了“蘇魯豫皖”,看着村裏來來往往的人,我想起了千百年來通過珠璣巷舉家來到嶺南的北方人,想起了改革開放後“孔雀東南飛”來到廣東打拼的各地人,想起了那年的自己。故鄉在千里之外,改換素衣可能也回不到中原。未來要去向哪裏,一生要經歷多少風波?在這片江湖裏,惟願他們如魚在水,海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