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陽解密_風聞
浙江温州瓯江明月夜-2021-01-16 11:05
15歲那年,我到離家10多里的鄉中學就讀初三。剛進校時,班主任滿臉諱莫如深地告知我們,課餘在操場打打球,千萬不要到南面的村裏去。在我的記憶中,初三整整一年,只跟班裏的一位本村張姓同學去過他家裏。從他家出來時,張同學堅持把我送到學校門口,再返身回去。彼時年少,加上人生地疏,班主任語焉不詳的話和張同學怪異的舉動並未引起我的好奇。
鄉中學所在的村莊就是松陽山下陽村。
我再次踏進山下陽村,差不多30年的時光過去了。吸引我故地重遊的,是山下陽村頭頂的兩項桂冠——省級歷史文化名村和中國傳統村落。
時近中午,初夏的陽光熾熱。我們在村長的引導下,先去了村南的張氏宗祠,然後到村東,從側面進入村子。我們亦步亦趨,先去了香火堂、風水塘,又先後轉了幾棟老房子。到村北,又折回,輾轉到村南,從村西出來。
再回到村南,與村長告別後,我總感覺哪裏不對,心裏既彆扭又訝異。我又一次回望村莊,腦裏把剛才行走的路線理了一下,終於明白了問題所在——山下陽村坐北向南,村東村西南北兩條卵石小巷,但至村南正面卻沒有出口,被池塘和房屋給遮蔽了。此其一;其二,村莊東西走向的巷子,沒有一條直路,皆是丁字路。順着路折兩三次,就辨不出東南西北了。
這樣的村落佈局,不禁令人疑竇叢生。這些年我走過許多麗水古村落,村莊皆中軸對稱,街巷東西或南北呈田字形貫穿,村口或橋,或廟,或觀,或大樹等遮掩,以斂氣守財。而以丁字形街巷佈局村落,對外鎖閉自我的村莊,還是第一次遇到。
是什麼原因,讓山下陽村的奠基者做出這樣特立獨行的決定呢?或者説,山下陽村丁字形的街巷下,隱藏着一個什麼樣的秘密呢?
初夏,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我翻開了《麓陽張氏宗譜》。
清康熙三十年(1691)的某一天,在龍泉溪圩村,一燈如豆。張聚英和弟弟張聚豪在晦暗的燈影裏,共議移居一事。張聚豪準備遷徙温州平陽南湖牛避嶺卜居,張聚英偕妻陳氏與五個兒子則遷徙松陽北鄉麓陽。
張聚英之所以選擇遷居松陽,是因為“松遭閩變,居民逃散,易佔籍也”。閩變,即 “三藩之亂”的福建耿精忠叛亂。佔籍,即上報户口,入籍定居。據《處州府志》記載,康熙十三年(1674)至十五年(1676),叛軍佔領松陽,城鄉居民四處逃散,屋舍焚為廢墟。叛亂平定後,知縣張景留“招撫流移”,“時值歉歲,力請蠲賦,代償積逋”。張景留任職松陽知縣九年,勤政愛民,卓有政績,升山東沂州知州。“至康熙四十九年,士民猶感頌不忘,合庠呈請學憲吳,準祀名宦祠”。
張聚英攜妻將雛、跋山涉水來到山下陽時,“此地土瘠源淺”,但 “故鄉已邈,攸居未奠”,張聚英既來之,則安之,他帶領幾個兒子在荒地上“開榛蕪,除荊棘”,雖然“田園薄植,門户蓽蓬”,但“茅舍竹廬,亦覺甘心自得”。張聚英簞食瓢飲,甘之若飴,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信心,將村莊命名為“新興莊”。
張聚英在遷居11年後去世。11年間,張聚英夫婦“自力於衣食,以撫養諸子,辛苦萬狀,又為年長者娶室”。張聚英去世時,老五張起雲才12歲。“諸兄各自營生,不以為弟”“諸兄各自去,惟公依慈母膝下”。4個哥哥扔下老五和母親不管不顧。陳氏時年57歲,老母稚子相依為命。陳氏“勤苦紡織,餵養牲畜”,張起雲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稍稍能傭牧”,將豬養得又肥又壯。陳氏將豬肉賒給左鄰右舍,約定秋收後以稻穀置換。沒想到這一年“谷賤肉貴,競得十餘石”。一石為100斤,十餘石即1000多斤。母子並未懈怠,“俱食力如初,不費顆粒”,所貯藏的稻穀來年派上了大用場,“際荒月貸與村鄰,秋成取薄息”,如此往返幾次,“數年得數十石”。於是把稻穀賣了,買了六七畝田,“乃耕乃牧,田既倍收,食用又節,不十年,遂有田數十畝,稱少康焉”。
陳氏在遷居34年後去世,享年81歲。張起雲時年30多歲,“乃謀婚娶,適有崗后王姓女,論婚者鹹以命不吉,棄弗娶。媒者以語公,公欣然諾之”。張起雲慧眼識人,“王氏既入門,甚賢而能家”。
與那幾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哥哥不同,張起雲“身兼貿易,走郡邑”,“以力田之暇,兼事煙商”。煙,指的是曬紅煙。十七世紀初年,煙草先從呂宋傳到福建。明朝末年,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南下攻閩,福建人不堪凌擾,乃攜眷入浙,遷居松陽,由此即傳入煙葉種植。松陽北鄉為曬紅煙主產區。張起雲有了王氏這個賢內助後,以田畝收成為資本,憑藉地利之便,“得一意營農商,益置田產,起堂室,遂為里巷富人矣”。
我之所以在張起雲身上不吝筆墨,不僅僅是他白手起家的故事。張起雲上面4個哥哥,老大起先、老二起明、老四起勝,傳到第四世第五世時,皆斷了嗣。老三起發一支,每世一兩丁相傳,人口單薄。演繹山下陽村歷史的,是張起雲龐大的後裔。
張起雲生3子,文達、文賢、文學,為張氏第3世。張文達早殤,張文賢生4子,公選、公侯、公定、公澤。張文學生6子,公根、公秀、公俊、公傑、公第、公禮,為張氏第4世。
譜載,張聚英卜居山下陽時,此地已有鄒、李、項、易、潘等姓氏。張起雲去世後,年僅22歲的張文賢接過父親的衣缽,亦農亦商,“獨荷家業,克勤克儉……數年之間,增置田畝二頃餘”。但張文賢迅速致富,招致那些捷足先登者的羨慕嫉妒恨。
“邑無賴利公田多而孀孤易欺,誣以新墾,索重金”
“邑有無賴之徒,幹求不遂,竟以新墾未報誣訟,翼公年少易索重金為解”
“里閈向有項文佩、易德榮等,欺公懦怯,常以墾田抅難,胥吏任情悉索,滋事紛擾”。
張文賢奮起抗爭,“辯之邑,邑委捕丈勘,數月未決。乃走白諸郡,郡又不遽決。訴諸藩、臬,往返三四,及申諸督部堂楊”。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從縣裏打到處州府,從處州府打到浙江省城。張文賢一介書生,“在杭三載,不遑暇食”。最後,終於打贏了官司,“乃得撥雲見日,正刑定罪,奸黨竄伏”。但張文賢“籌謀辯論,伺候公庭,憂思驚恐”,“竟以積勞過瘁,患血癥,遂以不支……年僅三十有五”。
張文賢去世後,張氏家族發展的重擔落到了20歲的張文學身上。
張文學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族的重擔。宵衣旰食的10多年過去了,母親王氏“維持內政”,張文學“總握外務”,繼續擴大家族產業,“祖業不虧,家聲彌進”。與此同時,張文學“建堂塾,延名師”,視侄如子,一同督課。4侄6子,4個為邑庠生,1個為太學生,1個為廩膳生。
值得一提的是,張文學“命次侄公侯從師習武,入籍成名”,使得張氏家族崇文尚武。張公侯又將武藝傳給兒子張朝階、張朝鰲,張朝階“授以庭訓,凡馳射步射及各技勇,無不精練”,張朝鰲“武藝高強,蜚聲黌序,可謂顯親而揚名矣”。張朝階又將武藝傳給張瑞圖。清咸豐八年(1858),太平天國石達開部石鎮吉占領松陽,竄擾四鄉,張瑞圖與堂弟張廷燮帶領鄉勇設計防剿,保全村莊鄉鄰。清同治元年(1862),太平天國李世賢部黃呈忠佔領松陽,四鄉雞犬不寧。五月十四日,張瑞圖在山下陽村組織鄉勇護村,“督勇殺賊,賊眾蜂擁”,張瑞圖力竭而戰死。這是題外話。
張文學還積極投身公益,“捐社谷一百石,又助修學宮及邑志”。乾隆三十三年(1767),時任松陽知縣曹立身修縣誌時,褒獎張文學“樂與為善,在鄉里賙濟貧乏,人多嘉之”。此外,張文學還對村莊進行了初步的規劃,“遷社於西,而並舍其基,合境之保障有賴”,社,是祭祀土地神的場所,山下陽的社名為新興社,一直沿用至今。並舍,將房屋併攏在一起,以便鄰里相互守望;“扦井於東,而兼助其地,一方之飲食無虞”,在村東鑿井,既飲用又灌溉。
張文學延師課子侄,使張氏子弟文武兼修;捐谷助公益,以博取官員青睞有加;興社井基地,以保障村落。張文學之所以如此苦心孤詣,源於二哥張文賢英年早逝帶給他內心的隱痛。這種痛,無時不刻提醒張文學,四鄰的覬覦和官吏的不作為,張氏家族安全感嚴重缺失。
清乾隆五十年(1785)張文學去世,年僅42歲。但他短暫的一生,嘔心瀝血為張氏家族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至第5世,張起雲派下猛增到38人。人口急劇繁衍,宗族如何管理的問題,擺在了張氏族人面前。
清乾隆五十七年(1792),距離張氏卜居山下陽恰好100年,第4世、邑庠生張公侯、張公定兄弟纂修《麓陽張氏宗譜》,刊家訓8條,包含父子、弟兄、夫婦、朋友、妯娌、子弟、治家等的諄諄訓勉。
清嘉慶十九年(1814),張公選與弟侄倡建宗祠,“以輪流忌租存公積,貯為建祠之計”。倡議得到族人支持,至道光七年(1827),“積餘金四千有零,於是庇材鳩工”,“建宗祠於居室之南,器宇巍峨,工程浩大,至丁未年始得完竣”,丁未年即道光二十七年(1847)。頒佈族規13條,對祠宇、墓兆、勤儉、治生、出繼、娶婦等作出了謹嚴的規定。
張氏宗祠位於山下陽村南,規模宏大,“起幽室三楹,以安神主。東西兩隅,設旁親庶母二祠,中立一亭,左右兩軒各三間,列節孝忠義二祠。亭前大廳三楹,名曰肅雍堂。左右兩廊各三間,以為習儀廳、集事齋。堂前返照三楹,高起三門,門前一罈,約畝許”。
張氏宗祠是山下陽張氏祭祀祖先的聖地,是族人議事宴飲的地方,更是執行族規家法的場所。它的建成,宣告張氏在遷徙150多年後,聚居為族,建宅成村。
張公選、張公侯、張公定修譜造祠、頒佈家訓族規,旨在使族人明白,張氏皆出一本,須尊祖敬宗,長幼有序;同宗共血脈,族人當同心協力,休慼與共。張氏兄弟對祖輩們的過往記憶猶新,始遷祖張聚英胼手胝足,卻對兒子疏於詩書禮儀的教育,致使兄弟5人離心離德,招致外人肆意欺辱。張文賢之死,是其弟弟張文學心中永遠的痛,更是其兒子張公選、張公侯、張公定胸中永久駐留的陰影。
在張公選兄弟傾心修譜、為建祠銖積寸累的同時,同為第四世的張公傑(1775-1853)從另一個方面為張氏家族作出了貢獻。
譜載,張公傑“年十九博弟子員,越三載,旋食廩餼,入闈一試不售,歸家習堪輿,怡情山水”。張公傑學習楊筠松、曾文辿等著名風水宗師的堪輿術。“先生積學,精通義文畫卦”,周圍鄉鄰的墓園等,“皆先生為之抉擇,真機妙訣,殆能仿諸楊、曾諸名師”。張氏宗祠的建造,“其方位坐向,皆先生為之鑑定”。由此可見,張氏族人對張公傑的堪輿術推崇備至。
宗祠竣工後,張公傑“與侄孫等議,將祀租輪管,積資為入祠計”,落實祠堂祭祀費用後,張公傑又率眾“輒諏吉登主……少牢饋食禮告成功焉”,完善祠堂的一年四季繁縟的祭祀禮儀,使得祠堂成為族人心中的神祗。
譜載,張公傑“眉壽多福”,享年79歲,歷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朝。嘉慶、道光的55年,正是山下陽張氏士農工商四業並舉,高視闊步走向鼎盛的時候。張氏一族鑿月池、拓明堂、造宗祠,比屋而居,整個山下陽村“得天演之名勝,本地運之鐘靈”。
宗祠器宇軒昂,極盡炫耀張揚;村莊卻藏鋒斂鍔,近乎杜門卻掃。這樣的村落佈局,與張公傑這位廩膳生出身的土著風水先生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紀江明作者簡介:
紀江明,原名紀光明,因五行缺水,改今名。1969年6月生。畢業於湖州師範學院中文系。曾在《青年文學》《萌芽》《文學港》《野草》發表中短篇小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