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掘開的微觀生活鏡像_風聞
浙江温州瓯江明月夜-2021-01-16 11:09
寫小説的紀江明10幾年前丟下熱愛的文學去經商,經過多年的打拼,當年眉清目秀的文藝青年發展成了大腹便便、事業小成的老紀。然而,打上了商人標籤的老紀,最近突然重新拾起了停綴多年的筆,悶聲不響地連續拿出了兩、三個中篇小説,令周圍朋友無不側目。
我曾經猜想,像紀江明這種經歷的人去寫小説,大概會滑向兩個極端:一種是把文學看成世俗紅塵之外的潔淨聖地,而小説裏的文字和故事大概是清澈、澄明的,是個人精神世界裏飛翔的姿態;而另一種是,因為看得多、經歷豐富,把對世事的憤懣與不滿全都傾注在小説人物中,文字於是成為發泄私憤的工具。
然而,當我連續讀了他的兩個小説《塑模》(《2010年蓮都文藝〈春夏〉刊》)、《我們都是自己人》(《2011年蓮都文藝〈春夏〉刊》),我發覺,我的猜想毫無道理。在他小説中那娓娓道來的文字裏,我感到了一種沉着、冷靜的態度和對於世事的洞見能力。於是,我明白,掩蓋在商人軀殼之下的紀江明,那顆叫文學的種子,從未泯滅過生長的希望,總有一天,它會掙破黑暗、迎着陽光和雨露茁壯成長。
紀江明的小説,大都表現在一個相對幽閉的空間裏,幾個小人物的生活狀態和命運,比如:私營服裝店的店員;雜誌社編輯部裏的幾個平凡男女。以都市紅塵中芸芸眾生小人物的微觀生活,來襯映出這個紛繁、浮華時代中的陣痛。
書寫都市生活的小説,總是難逃“物質”和“慾望”的。有時候,“物質”和“慾望”像潮水般漫過了一切,原本應該作為主角的人,卻成為了遙遠的背景。
消失了的“我”
讀《我們都是自己人》,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這個發生在編輯部裏的故事,雖然始終都是用第一人稱敍述,所有發生的事都是通過“我們”的視角來展開的,然而,讀着讀着,你就會知道,小説中的“我”並不存在。故事裏有10來個人物出場,大家的戲份都差不多,但你就是無法找到注視着一切的那雙眼睛的主人。
“我”到底是誰?他一定不是關副部長、陳主編或者曹副主編,而更有可能是方小青、楊梅、周鰻鱺、葉曉紅、餘小於、王大明、 許老師中的任何一個,或者,誰都不是。作者小心翼翼地隱藏着,始終不敢讓“我”出來説話,無疑是玩弄了一個小聰明。
雜誌社的一羣人看起來活得悠閒、風光、瀟灑,他們背靠着權力機構,一個房地產商的贊助就足以讓他們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然而,在這種風光背後,卻隱藏着深深的焦慮,因為,他們都是沒有“編制”的人,領導更換、機構改革、贊助商撤資,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他們一夜之間失去飯碗。這些看起來衣着鮮亮的傢伙,除了多一點知識,其本質跟農民工並沒什麼區別,無論他們怎麼努力、掙扎、勾心鬥角,當雜誌社的總編被紀委帶走時,終究難逃各奔東西的命運:
我們緩緩走出雜誌社大門,一步一步邁下台階。我們想,這個時候,也許各奔東西,才是最好的選擇……這樣想着,我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默默地注視着對方,在城市建築巨大的投影裏,我們看到眼淚溢滿了我和你的雙眼。
繁華都市、高樓林立、霓虹閃亮,可是這洶湧澎湃的絢爛和富麗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在物質決定一切的時代裏,“我們”早都已經交出維繫着命運的那根弦,有如風箏在空中飄蕩。
所以,我覺得《我們都是自己人》真正的主角不是人,而是金錢、物質、權力等一切決定着人的命運的東西。它用一羣小人物們不由自主的命運,來映襯出了當代都市人共同面臨的身份焦慮。在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的大街上,匯入到一張張茫然而又陌生的面孔組成的人海中,還有誰會在乎“我”到底是誰呢?
不合時宜的人
在一個物質的功能被無限放大的時代,精神就成為了沙漠暗夜中盛開的花朵,它釋放的不是美,而是充滿了詭異、神秘、不合適宜。
在我面前的這個叫陳雲杉的男子,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在《塑模》的開頭,紀江明是這樣描述他的:
陳雲杉三十多歲了,依舊我行我素,孑然一身。在大猷街街坊的眼裏,陳雲杉之所以成為特立獨行的“王老五”,是因為陳雲杉太要“好”。陳雲杉的要“好”,首先表現在外貌的整潔上。陳雲杉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乾淨。不過,這個乾淨並不是跟邋遢相對應的那個乾淨。陳雲杉的乾淨是一種清爽,一種透明……
這部小説大概讀到三分之一的時候,我依然無法找到陳雲杉“我行我素”的證據,這就是一個普通男子呀,他三十多歲,家境不好也不壞,地位不高也不低,確切地説,他是一個私營服裝店的店長,富貴無望、温飽無憂。如果説,有一點什麼特別之處,那就是他比較敬業,而且,有過一次失敗的愛情。
後來,我們終於知道了,陳雲杉是一個“不行”的男人。第一次,是因為女友不是處女之身,關鍵時刻擺脱不了陰影敗下陣來;第二個女孩倒是既漂亮又守身如玉,但是,就在水到渠成的那個時刻,女孩突然説到了父母支持他們開店的30萬元錢,陳雲杉又一次像“被電擊一樣地疲軟了”。
為什麼會這樣呢?不僅僅故事外的我們,也許,連陳雲杉都在這樣追問自己。其實,仔細想來,陳雲杉的要求並不過份,他兢兢業業、努力守護着自己的道德準則。在事業之外,他要的只是一份單純的、潔淨的、沒有附加條件的愛情,在某些時代裏,這應該是正常不過的要求,可在現在,怎麼就成為了一種奢求呢?
低向塵埃、貼地飛翔
在我看來,陳雲杉就是紀江明想象出來的一個“精神潔淨版”的自己,他通過這個人物,來向這個“不單純”的世界表達自己的不滿。所以,儘管我看到的是兩篇風格迥然不同的小説的,但他們的精神內核是一樣。它們都在批判時代、物質、慾望……
《塑模》這篇小説選取的角度很小、立意也並沒有那麼高深,所以整個篇幅看起來有點冗長,像MTV畫面般過於頻繁切換的場景,也傷害了敍事的節奏。而《我們都是自己人》就緊湊得很多,顯示出作者在敍述技巧上的進步。我以為,紀江明小説最大的優點是:他願意用極大的耐心來還原一種俗世的生活,通過日常生活細節的堆積,小説中的人物是立體的、觸手可及的。
如果説,紀江明的文字就像一把鐵鍬,掘開了掩蓋在微觀生活鏡像之上的塵土,但卻在即將觸及更深層的時候,突然停止了下來,讓我們無法窺探到更加本質的東西。他基本上還是書寫當前流行的物質、慾望與時代的關係。在他的小説裏,一定會有權錢交易、不軌男女,而且最後的命運都是悲慘的、不可救贖的,這種簡單、直接的價值判斷,讓人在令人快慰的同時,也會感到一些的遺憾。
朋友胡漢津用“低向塵埃、貼地飛翔”作為一篇文章的標題,我認為很適合用來形容紀江明當前的狀態,他以“低向塵埃”的姿態,用文字塑造起了屬於自己的精神王國,但目前,他也許更應該學會如何貼地起飛,學會如何在日常的生活經驗中尋找到飛翔的力量。
紀江明作者簡介:紀江明,原名紀光明,因五行缺水,改今名。1969年6月生。畢業於湖州師範學院中文系。曾在《青年文學》《萌芽》《文學港》《野草》發表中短篇小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