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特稿:跨入CPTPP中國要過多少檻?_風聞
熊猫儿-2021-01-17 16:31
去年11月中國表態將積極考慮加入《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CPTPP),在拜登政府上台前搶了一個先手。但北京是否做好準備,進行顛覆性改革,以滿足CPTPP的苛刻標準,同時達到“二次入世”的效應?面對中國伸出的橄欖枝,CPTPP現有成員如何表態?
去年11月20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亞太經合組織峯會(APEC)上表態,中國將積極考慮加入《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展協定》(CPTPP)。
這是中國在去年底的一系列國際多邊峯會上,最受矚目的表態,外界對中國加入CPTPP的樂觀預期隨即升温。
然而,據日本《產經新聞》本月3日報道,日本首相菅義偉在一個專訪中直言,中國現行的政治經濟體制,很難加入CPTPP,日本也會對此審慎因應。
日本是CPTPP的“領頭羊”,也是2021年的輪值主席國。菅義偉的態度,無疑給早前的樂觀情緒潑了一瓢冷水。
香港城市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法與比較法研究中心主任王江雨受訪時向《聯合早報》指出,中國當前的政治經濟體制與CPTPP的規則有很多不匹配,説中國和CPTPP的門檻尚有很大距離並非危言聳聽。
“雖然有領導人的政治決心,但真正要加入還有很多問題……如果(中國)不做大幅度改革,在某些領域甚至是顛覆性改革,CPTPP的一些規則是很難繞過去的。”
CPTPP代表經貿規則最高標準
生效已有兩年的CPTPP,是目前全球標準最高的自由貿易協定。
CPTPP的前身是《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最初由智利、新加坡、新西蘭、文萊在2005年發起。美國在2008年宣佈加入談判後逐漸佔據主導地位,加入談判的國家隨後擴展至12個。
奧巴馬時期美國力推TPP的目的之一,是制定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把中國排除在亞太主流貿易圈外。
出於這個考量,TPP條款包括成員的政治體制必須尊重自由、民主、法治、基本人權等普世價值。在國有企業、政府採購、勞工權益、環境保護等方面,TPP的規則也都讓中國望而卻步。
不過,特朗普2017年1月出任美國總統後,以TPP不利於製造業迴流美國為由宣佈“退羣”。
失去美國這個核心成員後,經濟體量最大的日本繼續主導談判,最終11個國家在2018年簽署重新命名的CPTPP,協議在當年12月生效。
與中國在去年底同亞細安10國以及日本、韓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共同簽署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不同,CPTPP不僅是締約國之間的一份關税協議,更採取高定位和高標準,納入國企競爭、政府採購、勞工待遇、環境保護等條款。
國企規則是顯著門檻 但中國仍堅持由黨領導
CPTPP總共有26個章節,涵蓋貿易和投資的所有領域,闡明瞭成員之間經濟交流的規則和程序。考慮到現行的規則已生效實施,中國要“入羣”,必須做好準備接受各方已經達成的協定,意味着中國必須做出深刻改變。
新加坡外交部巡迴大使陳慶珠受訪時説:“不是所有的改變都會受到中國一些領域和參與者的歡迎。中國須要計算加入CPTPP的代價和收益,但加入國際協定就會產生這樣的後果。”
外界普遍認為,CPTPP對中國而言,最顯著的一個門檻是國有企業規則。
CPTPP要求國企信息透明,各締約國要相互分享各自國有企業的信息,政府不能向國企提供補貼、融資優惠等,以消除政府對市場的過分干預。據瞭解,在此之前,從未有自貿協定對國有企業的商業活動競爭行為做出如此嚴格的要求。
王江雨説:“CPTPP要求國企必須是商業運作,是獨立的企業,但中國的國企仍堅持黨的領導。”
中國高層和《政府工作報告》等重要官方文件,近年來曾多次提出國有企業“競爭中性原則”,與CPTPP規則要求的方向大致相同。但與此同時,中國仍強調做大做強國有企業,國有企業也是中國“舉國體制”的工具。
有分析認為,中國在國企領域推動根本性改革面對挑戰,其政治體制的特殊性是不可忽視。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拉惹勒南國際關係學院副教授李明江受訪時指出,國有企業雖然是經濟問題,但卻是支撐中國政治體制的一個重要環節。
“這關係到執政黨和政府掌控資源的能力,如果按照CPTPP的要求(改革),一定程度上會削弱中國黨政體系掌控資源的能力。”
獨立工會要求難滿足 跨境數據流動限制難鬆動
CPTPP的勞工權益條款,是中國加入CPTPP的另一個門檻。王江雨指出,CPTPP有獨立工會的要求,而在中國現有的體制下,這也幾乎不可能滿足。
目前在中國,工會在日常的功能性運作上可保持相對獨立,但必須接受中共的政治領導。
此外,在電子商務領域,CPTPP強調信息和數據的跨境自由流動、保證互聯網自由開放等,但中國認為數字化傳輸內容和服務方面的規則過於敏感。出於網絡安全和國家安全考量,中國也對跨境數據流動實施較嚴格控制。
分析:中國可達到 知識產權保護要求
陳慶珠也預判,在政府採購、投資、爭端解決機制等章節,也可能讓中國為難。
她舉例,CPTPP要求政府採購必須公開、透明和具有競爭力;雖然可以採取資格預審或有限制的招標,但只限於特定領域;締約方得對爭端解決保持開放;投資章節也對依法保護國內外投資者提出要求。
不過,陳慶珠對中國滿足CPTPP的知識產權保護要求有信心。她説:“中國在資訊科技領域取得跨越式發展,國內科技巨頭成長,中國也會希望保護國內創新者的知識產權。”
中國橄欖枝遇地緣政治障礙
中國要加入CPTPP必須爭取現有的成員一致通過,在中美激烈博弈的背景下,分析人士也預判,中國伸出的“入羣”橄欖枝可能因地緣政治而碰壁。
相對而言,CPTPP的標準雖高,但並非遙不可及,以國有企業條款為例,同樣國企比率較重的越南,就通過談判爭取到執行相關條款的過渡期限。
或向成員施壓阻撓 美國態度左右成敗
李明江指出,如果中國無法當下立刻滿足CPTPP的標準,或許能在談判中以市場開放作為交換,向現有成員爭取時間窗口落實改革。但他不諱言,美國很可能強烈反對中國加入CPTPP,並採取行動向CPTPP成員施壓,阻止中國啓動相關進程。
“RCEP的簽署已經讓美國面對很大壓力,中歐投資協定也讓美國感到壓力,如果中國再加入CPTPP,基本上等於拿到了世界經濟領域的主導權。”
目前美國不是CPTPP成員,考慮美國國內之前對TPP的反對聲音,以及當前美國國內疫情嚴重等問題,拜登政府上台後,立刻重返CPTPP的可能性也較低,但這不意味着華盛頓不會阻撓中國“入羣”。
“中國過去在全球自由貿易秩序下是獲益者,但站在美國角度,中國的獲益已成為美國的威脅……在國際政治上,美國這一關很難過。”
他研判,CPTPP的主要成員中,如日本、澳大利亞都是美國盟友,一旦牽扯到美國,這些國家的外交政策就缺乏獨立性,在中國加入CPTPP問題上很難不顧美國的態度。
即便沒有美國的干預,日本等一些其他CPTPP成員也對中國能否滿足高標準的知識產權、國企改革、勞工權益等要求存在疑慮。
針對中國如何化解這些外部阻礙,陳慶珠説:“中國可加強雙邊關係,朝着讓中國的加入為CPTPP成員帶來互惠經濟結果的方向努力,以克服各種異議。”
北京有多大決心“啃硬骨頭”?
中國領導人是在RCEP簽署的五天後趁熱打鐵,表示要加入條件更苛刻的CPTPP,這有利於中國突圍美國打造的對華經貿和意識形態統一戰線。
但面對重重困難,北京有多大的決心“啃硬骨頭”,此番積極態度,只是為了積攢同美國博弈的籌碼,還是要為深化改革開放尋求新的動力?
對此,李明江判斷,中國高層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宣示這個政策立場並不是貿然的。“內部可能已經做過調研,取得了大致共識……一個可能性是中國確實認為CPTPP的標準和要求,符合中國改革的大方向。”
以此倒逼國內改革 達到“二次入世”效應
路透社上月引述中國官方消息人士指,中國已就相關事宜進行前期醖釀籌備,並認為加入CPTPP之路面臨制度性障礙難題,但總體符合中國發展利益。
有觀點也認為,中國可通過加入CPTPP倒逼國內改革,以此達到“二次入世”的效應。
中國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前,在國內遇到既得利益集團的強大阻力,一些人甚至預言中國將被綁在西方國家的經濟戰車上成為附庸。但加入世貿後,中國經濟迎來“黃金10年”,擊破“狼來了”的擔憂。
陳慶珠指出,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時,時任中國總理朱鎔基就曾以此為契機,推動中國在當時的經濟發展階段展開必要改革,中國也在加入世貿後繁榮發展。
她説:“習主席的表態,可能是在表明中國準備好考慮展開中國當前經濟階段所需的改革。日本等其他國家也曾通過貿易協定,迫使本國加速改革。”
當前國家角色更大 改革動力或不足
陳慶珠進一步指出,在中國國內,推進這些改革有益於中國下一階段經濟發展。“落實這些改革,是因為中國簽署了一項自己選擇的協議,而不是由任何一個國家強加於它。”
從地緣政治角度,她認為,中國也能借此加入新的區域架構、集團(groupings),成為更大的、基於規則的經濟社羣的一部分。
不過,也有悲觀者認為,中國並沒有強大的動力進行改革。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郝福滿(Bert Hofman)受訪時研判,目前而言,中國對CPTPP的興趣表達只是一種渴望,而不是即刻的政策選項。
他指出,CPTPP對國有企業、產業政策(包括補貼)以及勞工和環境標準的要求很高。“雖然中國完全有能力實施所須的改革以達到標準,但現行的政策方向卻有所不同,國家的角色更大,產業政策更加積極,因此從中國的角度看,加入CPTPP不會帶來好處。”
郝福滿進一步説,簽署RCEP後,中國已經享有了與東方世界在貿易上進一步融合的好處,中國與歐盟達成中歐投資協定後,中國與歐洲之間圍繞市場準入問題的緊張也得到解決,一些人現在甚至期待中歐自由貿易協定。他因此認為:“現階段,中國國內改革面臨的外部壓力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