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憲制危機：特朗普的霧月十八日_風聞

​大家好，歡迎收看《歷史五味》第18期，我是觀察者網的蕭武。

美國目前正在發生的事，大家都已經有所瞭解，也已經有不少人，從各種角度做了解讀。今天，我們來從美國憲法的角度也做一些解讀。

1月6日，特朗普的支持者衝入國會，打斷了正在舉行的參議院投票。隨後，在副總統、參議院議長彭斯的協調之下，由紐約州州長科莫下令，國民警衞隊趕到現場，驅散了示威者，恢復了秩序。

第二天，美國各大媒體開始封殺特朗普，尤其是美國的各個社交媒體平台，都封禁了特朗普的賬號，甚至連P站都不甘落後，緊跟潮流，宣佈封殺特朗普。

對特朗普而言，社交媒體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正是通過社交媒體，在2016年大選中，特朗普先在共和黨黨內擊敗麥凱恩，然後是在大選中擊敗希拉里，成功當選，入主白宮。毫不誇張的説，如果沒有社交媒體，就沒有今天的特朗普。

在任期間，特朗普也經常通過社交媒體發號施令，甚至宣佈政府重要人事變動。比如在此次大選結束後，國防部長埃斯珀遞交了辭呈，特朗普尚未通知埃斯珀已經批准，就直接在推特上宣佈了這一消息。外界普遍認為，這是特朗普對埃斯珀的羞辱。

特朗普才是真正的鍵盤政治家，是鍵政高手，推特是他最主要的陣地，他的賬號是他最重要的武器。因此，有人將他治國理政的方式稱為“推特治國”。在2020年6月抗議種族歧視的示威活動中，也有示威者將特朗普稱為“推特勒”。

從競選到在任時期，特朗普與美國媒體始終關係緊張，經常通過各種方式挖苦、嘲諷、打擊美國傳統媒體。之所以這麼做，就是因為他可以通過社交媒體發聲，直接向全世界喊話，而不必依賴傳統媒體。

也是因為他深知社交媒體的強大動員能力，所以他下令在美國封禁了一些中國的社交媒體。但沒想到，今天輪到他本人被封殺了。不能不讓人感嘆，“特朗普，你也有今天？”

而且，按照一部分專家學者的觀點，推特作為一傢俬人公司，封禁用户賬號，這並不違反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沒有侵犯特朗普的言論自由。

雖然從法理上説，只要有適當的理由，特朗普有權下令調查和封禁推特，但特朗普沒有這麼做，推特卻對特朗普先下手為強了，封殺了在任總統。

現在，即便是想譴責他的支持者暴力衝擊國會，向他一直反對的那些人低頭，特朗普也只能通過白宮的推特賬號來發布。特朗普的任期還沒結束，他的權力已經被架空了，他的政令已經出不了白宮了。

除了被社交媒體封殺，還有一些更重要的問題。特朗普的宿敵佩洛西，正在積極聯絡各方，以各種方式限制特朗普的權力，其中包括啓動核按鈕的權力；十位美國前防長聯名致信美軍高層，呼籲他們不要被特朗普利用。

1月12日，在參聯會主席馬克·米利的帶領下，美軍高級將領發表聯合聲明，譴責1月6日的騷亂違背美國法律、挑戰了美國憲法規定的程序。最重要的是，他們宣佈拜登已經贏得大選，即將成為新一任美軍總司令。

13日，佩洛西在華盛頓對前來維持秩序的美軍官兵講話，並給每個官兵頒發了一枚勳章，勳章上的圖案是國會大廈。而這樣的權利，本來應該屬於特朗普。

這些事情都是非同尋常的，史無前例。因為這些行動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限制一個任期尚未結束的總統的法定權力。無論是核按鈕，還是作為美國三軍總司令的權力，都是美國憲法賦予特朗普的權力。但現在，他和他的這些權力都被關進了籠子裏。

傳統上，美國沒有軍人干政的先例。但現在，作為美國的三軍總司令，特朗普還沒有承認拜登當選，沒有承認拜登將成為下一任總司令，美軍高層將領卻繞過特朗普，聯名發表公開信，而且，意思與現任總司令完全相反。這不是軍人干政，又是什麼？

這一幕我們並不陌生。在埃及的政治動盪中，關鍵時刻是國防部長塞西宣佈，埃及軍隊站在人民一邊，先是將穆巴拉克晾在了一邊，之後又武力扣押了民選總統穆爾西。現在，塞西是埃及的總統。

在泰國，民眾的抗議活動曠日持久，民選上台的總理英拉始終無法平息，關鍵時刻，泰國陸軍總司令巴育宣佈全國戒嚴，由軍隊接管政府權力，巴育出任臨時政府總理。之後的大選中，巴育又當選總理。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埃及、泰國，我們稱之為軍事政變，如果發生在美國，是什麼？雖然目前美國軍隊沒有宣佈全國軍管，接管政府，但作為民選的在任總統，特朗普已經失去了動用國家武裝力量的合法權力，軍隊直接越過特朗普，承認拜登即將成為下一任總司令，這和埃及、泰國發生的軍事政變，又有什麼區別？

限制總統的合法權力，將他架空，這是毫無疑問的政變。政變不需要改變國家的政治體制，只需要推翻在任的領導人，就是政變。如果以推翻國家現行政治體制為目標，這是革命，而不是政變。比如中國歷史上的高平陵之變、奪門之變，都是這樣的政變。

無論是佩洛西還是美軍高層、彭斯、十位前防長，他們都違反了美國憲法。但美軍高層顯然並不認為，自己在違反美國憲法，他們反而認為，自己是在維護美國憲法規定的秩序，違反憲法的是1月6日衝擊國會的那些人。

限制在任總統的合法權力，這當然違反憲法規定。但這麼做的人卻聲稱，他們是在維護憲法規定的政治秩序。那麼一個符合邏輯的推論就是，在任總統的權力，目前正在威脅美國的憲法秩序。

以違反憲法的方式，來維護憲法規定的政治秩序。這顯然不符合程序至上主義的法治原則。過去這些年裏，中國的法學家們在向我們灌輸的憲政，尤其是美國憲政，顯然不應該是這樣。那麼問題來了，佩洛西、彭斯和美國軍方違反的是哪個憲法，維護的又是哪個憲法？

肯定會有人説，違反的當然是美國憲法，在維護的也是美國憲法。但這就矛盾了，同樣一個行動，既違反憲法，又維護憲法，這不符合邏輯。

這就涉及到憲法學上的一個概念，任何一個國家的憲法，都有成文憲法和不成文憲法兩個部分。成文憲法就是寫在紙上的憲法條文，而不成文憲法則是沒有明確規定，但所有人卻都必須遵守的政治規則。

比如美國憲法對總統候選人的規定，從來沒有規定，只有共和黨和民主黨有資格推薦候選人，而是隻要符合憲法規定的基本要求，就都可以成為候選人。但現在在美國參加大選，卻必須出自兩黨。對現在的美國來説，兩黨制就是不成文憲法。

美國憲法經常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憲法，因為它比美國這個國家存在的時間還長。在美國憲法誕生的時候，美國的版圖還不到今天的三分之一，美國也還不是今天的全球霸主。儘管在過去的兩百多年裏，美國憲法已經出現了許多修正案，但憲法本身卻一直沒有被廢除。

自美國憲法誕生以來，並不是沒有遭遇過挑戰和危機，也不是始終一成不變，而是一直在根據形勢變化進行修訂。否則，也就不會有憲法修正案了。

換句話説，美國憲法還是那個美國憲法，但今天的美國卻已經不是那個美國了。所以有人説，美國是“一部憲法、三代共和”。美國憲法制訂之後的邦聯時期，是美國的第一共和國，南北戰爭之後的美國，是第二共和國，羅斯福新政之後的美國，則是第三共和國。

從制訂的過程來看，參加制憲會議的只有十三個州的代表，而這些代表並沒有經過選舉和授權。整個制憲的過程，也是代表們在封閉的環境下完成的，沒有媒體報道，沒有考慮任何民意和輿論。但就是這樣一個憲法，規定了一套政治遊戲規則，卻要求之後的美國人民永遠遵循，萬世不易。這好嗎？

對美國憲法來説，最嚴重的挑戰是南北戰爭。

按照我們中學歷史教科書上的説法，林肯當選後解放黑奴，符合歷史發展方向，是進步的。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我們對南北戰爭的理解，也大體上沿襲了美國的主流敍事，而這種評價和敍事都站在北方的立場上。所以，南方各邦在我們的敍事中，也一直被視為違背歷史發展潮流的一方。

但從1960年代以來，這種情況出現了變化。美國的歷史學界和法學界，尤其是憲法學界，出現了一股修正主義史學潮流，在否定南北戰爭的正義性，同時否定林肯，為南方邦聯翻案。

他們認為，在南北戰爭之前，美國憲法並沒有禁止各州退出聯邦。法無禁止即可為，按照這個原則，南方各州退出聯邦，這是符合當時的美國憲法的，並不違憲。相反，在南方各邦宣佈獨立之後，林肯發動戰爭，以武力維護國家統一，這才是違反憲法的。

南北戰爭持續了四年，僅雙方的軍人，傷亡就達到兩百萬人左右，如果算上戰爭造成的平民傷亡，就更多了，而當時美國全國人口才只有三千萬。最後，北方也只能算是慘勝，美國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南北戰爭中的北方雖然違反了憲法，但卻並不意味着北方就做錯了，林肯就做錯了。這也就是憲法學上的另一個命題，合法性與正當性的衝突。以武力維護國家統一，雖然在當時的法律規定之下，未必具有合法性，但卻具有政治正當性。只要是符合政治正當性的行動，即便是違法，在之後就會變成憲法條文，或者是不成文憲法的一部分。

南北戰爭結束之後，就再沒有哪個州真的企圖擺脱聯邦政府，走向獨立了。以武力維護國家統一，就成了美國憲法的一個原則。而且，這成為了一個具有神聖性的原則。因為美國的統一是用流血犧牲換來的，如果要分裂，那就只能用血來換。

在這裏，我們就可以看到，雖然美國一直自詡為憲政國家，動輒指責其它國家把政治凌駕於憲法之上，但美國其實也是一樣的，政治在憲法之上。如果憲法與政治發生了衝突，那就修改憲法。用武力維護國家統一，這是一個政治決斷，不需要法律授權。

相反，蘇聯解體的過程，反而是符合蘇聯憲法的規定的，蘇聯當時的國家領導人也沒有像林肯一樣，用武力維護國家統一。雖然亞納耶夫等人企圖通過政變推翻戈爾巴喬夫，來挽救蘇聯，但卻失敗了。

希特勒在上台之前，魏瑪共和國曾經有機會以政治手段阻止，但卻沒有人來做這個政治決斷。所有的人都認為，如果自己採取行動，就違反了法律，所以他們雖然都打心眼裏反對希特勒上台，但卻都選擇了遵守法律，無所作為，讓德國進入了納粹時期。

用納粹的桂冠法學家卡爾·施密特的話説，這種時刻需要主權者的決斷。任何法律都不可能窮盡所有的可能，總是會出現法律規定之外的例外狀態，而這種無法可依的時候，就需要有人做出政治決斷。做出這個決斷的人，就是主權者。當一個國家的統治階級和精英，在面對這種例外狀態的時候，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就説明他們是政治成熟的統治階級。

美國現在就處於這樣的例外狀態。在趕走特朗普這個問題上，美國兩黨的建制派和精英階層已經拋開之前的恩怨，達成共識，空前團結。他們寧可違反憲法，也要限制特朗普的權力，以防特朗普採取出人意料的行動。

而且，美國的政治、經濟精英在共同行動，大公司、社交媒體、軍隊高層、兩黨高層，都在採取必要的措施，來保證接下來的權力交接。在這個意義上，美國的統治階級就是施密特説的政治成熟的統治階級。也是因此，他們不會讓特朗普接下來的日子好過。

但扼殺一個特朗普，並不能改變美國社會分裂的現狀，也不能阻止下一個特朗普的出現。即便是拜登順利接收權力，入主白宮，也不意味着特朗普的支持者們就會安生下來，拜登的任期也很難一帆風順。來日方長，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