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及,新冠已經消失了——兼談中國嚴厲抗疫政策的邏輯_風聞
西方朔-2021-01-18 15:23
起點人文 6天前
原創:李燡
來源:儘量有趣一些(ID:langrenly_nk)
文章已獲授權
世界的抗疫方法,已經完全的兩極化,中國作為最嚴厲的一極,時常不免遭遇些疑問:為何要這麼嚴格?有這個必要嗎?
聖誕的假期,我來到埃及旅遊。
埃及當然是很好玩的國家,但最最使我驚訝的,並不是金字塔的壯觀(和墨西哥的也差不多其實),倒是埃及人對疫情的態度。
在這裏我很難感受到疫情的存在:街上熙熙攘攘,公交人擠人,市場摩肩接踵,幾乎沒什麼行人戴口罩,好像強制佩戴防護的地方就只有去清真寺做禮拜——不戴不讓進,仔細想想還怪諷刺的。
首都開羅可以用uber,每每是我按照app的提示老實佩口罩上車,司機一驚:翻找半天從哪裏掏出一隻髒兮兮的一次性口罩,不情願的套上——常常還把正反搞錯掉。
開羅街景,口罩顯然不怎麼常見
擁擠的公交小巴
一團的各國朋友——有口罩的僅我一人
去埃及的,大約都讀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著《尼羅河上的慘案》,是講一樁遊輪謀殺奇案的,從盧克索到阿斯旺的遊輪也就成為必選項目。
遊輪的客人倒是比原先少了不少,只是仍然沒人戴口罩,倒是多了個新規定,餐廳在顯要位置大書”每張桌子只許坐一家人“——難道原先他們還要拼桌怎的?
遊輪上結識的巴西朋友
行為是社會環境的產物。如此幾日下來,我的警惕性當然就不能不降低,個人防護也越來越少。船到盧克索,我忽發咳嗽低燒的症狀,心知不妙,向酒店報告安排隔離測試,兩個點位的結果一陰一陽,竟被定義為“總體陰性 (overall negative)”——説我仍然可以繼續遊玩,簡直是比尼羅河慘案更奇的遭遇。
我大呼荒唐,但被認作”無症狀“,也就沒人理我,自覺靜養兩三日後症狀確實消失,遂告痊癒,自始至終酒店服務員來我房間各種room service只戴一枚口罩,再無任何防備。
中國的遊客原本是埃及的重要收入來源,許多埃及人告訴我他們想念中國人,中國人最好。又總有人好奇問我:中國為什麼不讓人來我們埃及旅遊?中國還有新冠嗎?我們埃及都已經沒有病毒了——聽着這種胡扯,我當然氣不打一處來。且不談我個人經歷,就以埃及到國內航線的熔斷頻率,實際感染率之高就可想而知。
但是,在埃及迄今三週,**我的確感受不到任何新冠存在的痕跡。**沒有人擔心新冠,沒有人在意病毒,更沒人期待什麼疫苗——我們埃及沒有病毒,疫苗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埃及的社會已經徹底進入慣有節奏,只是少了許多外國遊客。
如果説中國以自己生活“基本”恢復正常為豪,那埃及可以説是生活“完全”恢復正常了。
開羅的主要集市早已熙熙攘攘
反看着國內此起彼伏的“戰時狀態”,許多孤懸海外而不能回家過年的中國朋友們,就不能不讓人疑問: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中國要那樣,而埃及竟可以這樣?難道這病毒只對中國人格外危險,而埃及人就不用怕嗎?
當然不是。我既沒有找到什麼病毒對某族裔更敏感的權威paper,而地中海的另一側,歐洲也再次如臨大敵。法德等主要西歐大國都推出強力措施,英國更是再次lockdown,我最喜歡的英超還能不能如期進行目前都是未知了。
為什麼一些國家對待新冠特別重視,另一些則視若無物?難道一些國家的膽子格外小,另一些就不在意人民的生命任由新冠毀滅自己嗎?
一種常見的説法是“外國人不像中國人,他們可管不住”(特別針對美國),我完全不能同意。
不須説遠,幾十年前二戰的日本便犯過類似錯誤,時任軍部認為日本面對美國完全有勝機,因為“美國兵不敢打仗,美國人嬉皮成性很怕死,美國的政府不能夠承擔大量的士兵死亡……總之美國不可能全力參戰”——結果是完全錯了,美國人照樣可以在太平洋同日本軍拼刺刀壘人頭,他們完全不比成天嚷着“一億玉碎”的日本人更怕死。
在必要的情形下,外國人和中國人一樣,他們同樣可以為了某個目的犧牲,付出他們的一切——區別大概在於如何定義“必要情形”。
為什麼中國選擇最嚴厲的抗疫措施?美國相對比較温和,而埃及卻幾乎處在放任狀態?我相信這些國家的政府都有自己的理由——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試圖尋找它。
立論的前提
系統總不能內部自洽,我也必須基於一些既有事實,預先提出幾個假設:
事實
-由於各國的檢測能力及確度差異巨大,目前披露數據不能完全/完全不能衡量世界疫情分佈及嚴重性;
-儘管各國疫情輕重程度不同,但迄今為止,全世界秩序仍然平穩,尚無任何一個國家被疫情擊垮的(社會不能正常運行);
-疫情可能被掩蓋,但一個社會的大量非正常死亡或病危是不能被遮蔽的,而大量的****非正常死亡/病危必然引起相當範圍的社會恐慌;
假設
-各國政府總是比民間掌握的疫情信息更多更全面;
-對於政府而言,人民總是最可寶貴的資源,但不是唯一可寶貴的資源;
-所有的政府都是總體理性且逐利的,它總是傾向於依靠現有信息,採取此時最合理的抗疫措施,儘可能的減小疫情損失;
不會故意毀滅它管理的國家。
本文閲讀的可能,也建立在您須認同這些事實及假設的基礎以上。
重要因素:年齡
儘管對COVID-19的研究還處在進行階段,但相當多paper都指出,新冠的影響,同年齡和醫療資源強相關。年齡愈大的,擁有醫療資源愈差,新冠威脅愈重,死亡率也愈高,這大概可以作為一項共識。
按照這個思路,我整理WHO關於世界國家人口年齡中位數的排序(人口年齡中位數指“該國全部人口中,排名正中間的年齡”,較平均年齡更能準確衡量一國的人口年齡結構)。
去年曾經爆出過新冠慘狀的意大利西班牙兩國,人口年齡中位數分別為47.3和44.9歲,分別排名世界第2和第7位,這意味着意大利全國有一半人都老於47歲,想想真是個驚人的數字。
中國則有一半人口年齡大於38.4歲,在全世界約180個有數據的國家中排第40位,也要算是“中老年”的國家。
左第二列為年齡中位數,右側第二列為人均GDP(低於中國的標紅)
國家老本身不是壞事,説明醫療養老較發達,排在中國之前較中國更“老”的,絕大多數都是通常意義的發達國家,比中國”窮“的簡直沒有幾個。如果你同意“活得越長越好”這類觀點,那中國以較低的經濟水平獲得了更理想的期望壽命,這當然是大大的好事。
但是在本次疫情中,“活得長”卻好像成了劣勢,如本次疫情受害較厲的西歐,無一不是壽命較長,人口老齡化嚴重的國家。
中國的政策制定邏輯
在“中老年國家”裏,中國的醫療投入尤其不樂觀。以OECD國家(通常意義上的發達國家聯盟)的數據口徑,容易體現這樣的巨大差距。
2017年的各國人均醫療支出數據,中國在倒數第三位
OECD的統計中,深藍色部分類似“公費醫療”,可以粗略表明“各國政府對醫療的投入程度"(淺藍色則大致近似"自費支出")
不難看出,意大利和西班牙兩個昔日歐洲的”重災區“,醫療支出都在OECD平均標準以下,結合其更高的人口年齡,受打擊最深也就可以自圓其説。
中國情況如何?我希望您的手機屏幕夠寬,中國的醫療支出遠遠低於OECD發達國家,排在倒數第三位,大約只有OECD平均水平的1/6,人均支出尚不及哥倫比亞,僅僅強於印度和印尼而已——即使考慮到中國的物價指數較低,醫生的人工成本亦不能與發達國家相比,但這也顯然不足以抹平六倍的差異。相對發達國家,中國在醫療支出投入方面還是一個弱國,恐怕沒什麼好爭議的。
然而,如果我們把表中醫療支出倒數十名的國家做年齡排序,中國卻是第二老的。
某種程度講,中國是個“未富先老”的國度,意大利西班牙曾經的慘狀我們已經見到,中國的人口年齡也沒有比他們小很多,醫療支出倒是差距巨大(約是意大利西班牙的五分之一),如果也搞“温和抗疫”令疫情蔓延,屆時情況恐怕就不容易想象;非得用最嚴厲的手段將病毒壓制住,才不致令醫療資源消耗殆盡釀成慘劇。
總之,從年齡和醫療支出兩個維度的數據看,中國獨特的“零病例嚴防死守”策略便完全説得通,諸如“五個一”之類嚴苛措施,也就變得容易理解一些。
哪些國家可以放鬆?
我們不妨仍然從年齡及醫療支出兩個維度考察。
年齡的影響
世界上的國家有兩百多個,要摸清每個國傢俱體的政策力度,非人力所能為,我就僅以我較瞭解的拉美部分國家為例:
拉美部分國家人口年齡中位數
同全世界類似的,拉美的抗疫也呈嚴重的兩極化:最近新一輪的疫情抬頭,拉美一些國家仿效歐洲,頒佈了嚴厲的二次封城令,典型譬如智利和阿根廷;還有一些則置若罔聞繼續堅持開放的國家,以墨西哥為首。
不難看出,30歲的人口年齡中位數似乎是一個分野,30歲以上的智利阿根廷均有嚴厲措施,秘魯和哥倫比亞也都頒佈新的管制措施;而30歲以下的墨西哥尼加拉瓜危地馬拉玻利維亞等國則打算以保經濟為主,限制的因素明顯輕一些。
至於我所在的埃及:
埃及全國有一半人口都低於24歲——足足比中國年輕了14歲,他們當然就不用太害怕COVID-19,發展旅遊比起防疫可就重要得多了。
我還有兩位在科特迪瓦阿比讓和赤道幾內亞援非的好朋友,出於中國人的謹慎,經常抱怨當地人太不注意,十分擔心:
當地人顯然也有忽視病毒的充分理由
經濟的投入
老齡化之外,還有醫療資源投入問題。我們便粗略假定:各國政府對醫療的投入比例總是近似,愈富的國家,可用於醫療投入的資源便愈多:
發達國家的政策,也並不是鐵板一塊。在歐洲的朋友有很多,我也訪問了一些:如英國法國德國,目前執行的政策就更為嚴厲,都有近似lock down的措施;像荷蘭瑞典挪威,則要寬鬆一些,即使有”二次封鎖“,也比較的形同虛設,瑞典還常以“羣體免疫”排頭兵的形象示人。
西歐國家以人均GDP排序
標紅色的,是訪談認為抗疫政策較為寬鬆的;底色為黃的,則是我瞭解到有較嚴厲“二次封國”措施的——人均GDP分佈有明顯的界限,而上一輪疫情中受影響最大的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等,恰好也都算是“西歐窮國”。
本表同樣可佐證GDP與醫療支出的關係,美國遙遙領先
粗糙的結論
觀察總結上述的人口年齡-經濟關係,我們不妨假定:**年齡中位數是首要的指標,**能夠有一半30歲以下青年人口的國家,COVID-19威脅就相對較小;
年齡中位數大於35歲的國家,又分為兩種情形:
-人均GDP超過五萬美元的,或可以適度放任;
-低於五萬美元的,將可能受到巨大威脅,必須採取嚴厲措施。
這當然是非常粗糙和不確切的結論,但我想從方向上總是可以自洽的。
基於此,我們既可以解釋中國的嚴防死守:面對疫情,中國的先天基礎可能在全世界最糟糕的位置,必須採取最嚴厲的措施;
也可以解釋美國的放任:美國的醫療支出投入在全世界遙遙領先,經濟和醫療發展水平使得它“有底氣”考慮採取更“激進”的抗疫措施。
對於政府,“人”也是有價格的。美國、埃及、任何國家的有效政府,他們都可以做到“把人民管的死死的”,倘他們願意的話——所以沒有那樣做,大概還是基於利益的考量,這些政府會認為相比新冠本身,防治新冠的支出反而更大;他們認為自己的國家可以承受新冠病毒的衝擊(另:美國各州的防疫措施強度也不同,如果可以瞭解到各州人口年齡/經濟水平同政策強度的關係,會更有益)。
目前來看,世界各國的抗疫,成功的程度固然不一樣,但沒有哪個是完全失敗的。行政的角度看,中國、埃及、美國……乃至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它們的選擇都是理性且明智的,它們抗疫政策都可算“達到本政府的預設目的”——至於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夠贊同它的目的,則是另一回事。
理想主義的中國
本文按理説就應該結束,但我還想再多説一點什麼,因為前幾日的一條新聞引起我的注意:
我起初簡直不能理解這為什麼可以成為新聞——以中國的經濟程度,邊陲地區的貧困兒童中午吃橙子果腹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請你看地球另一端的巴西,自然的稟賦比中國不知好到哪裏去,國土面積亦差不多,人口卻只有中國七分之一,巴西一日三餐只吃街邊芒果椰子的流浪漢正不知道有多少人,憑什麼中國就不能有女童中午吃橙子了?
——然而,官方並不是像我這樣“開脱”的,他們竟真覺得自己錯了,按新聞説的,當地民政局教育局必須要想辦法,令“相關問題都已解決”才可以。
須知,讓全國人民都能三餐有菜有肉,這樣的國家全世界也實在沒有幾個。英國做不到,法國做不到,連強大的美國也做不到。確實有些國家——比如瑞士——能夠做到,但那是個人均GDP八萬美元,全世界頂頂發達的國度。
中國這樣一個剛剛踏入一萬美元門檻的發展中國家,為什麼非得按照全世界最發達國家的標準去要求自己呢?
但是顯然的,中國的官方確實認為“這個國家居然還有人午餐只能吃橙子”是錯誤的,必須要“全面脱貧”——正如一個經濟水平處在中等,醫療投入實在還很落後的“中老齡國家”,卻要求自己在這樣嚴重的Pandemic疫情中絕對不能多死人,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戰勝新冠”一般。
這實在是非常奇妙的現象,就譬如一個五短身材的普通人,推着數倍於自己體重的巨石在“苦難前行”——他竟真地就把這巨石愈推愈高,甚至比同行的壯漢還要更向前的程度。仔細想一想,這是頗令人動容的場面。
的確可以講,中國目前正在發生的局面,這裏的人民對國家的期待與對自己的要求,都是亙古所未見的。中國的確正在做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極其光榮偉大的事業。
我當然希望並祝願這目的一定會達到,但這樣的目的是不是一定能夠達到?我,以及很多關心中國的朋友,都將饒有興致的繼續觀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