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佔偉:從考古材料看殷墟第四期的文化面貌_風聞
中国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官方账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2021-01-19 20:27
摘要:本文依據殷墟的考古材料,從殷墟各個時期的墓葬(人口)數量、居址的數量與規模、青銅器鑄造業、都邑規模等四個方面綜合考察了殷墟第四期的文化面貌,不僅看不出殷墟第四期文化面貌的衰敗景象,反而看到的是各方面皆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峯,且是一個非常繁榮的大都會。
殷墟遺址經過九十餘年的考古發掘,清理了大批商代墓葬,以及建築基址、灰坑、窖穴、水井、水渠、道路等與居住遺存相關的遺蹟,並出土了數以萬計的陶器、青銅器、玉石器、骨牙蚌器等珍貴文物。下面結合考古材料,從殷墟較為系統發掘的幾個族邑不同時期的墓葬(人口)數量、居址的數量與規模、殷墟青銅器鑄造業、以及殷墟都邑規模的演變等幾方面綜合考察殷墟第四期的文化面貌。
一、殷墟各個時期的人口數量
人口數量是古代社會衡量一個城市乃至都城文化面貌的重要指標。從殷墟的考古發掘知道,商代墓葬絕大多數為單人葬,合葬墓甚少,故殷墟發掘的各個時期的墓葬數量基本反映殷墟不同時期人口的變化。據宋鎮豪先生統計,盤庚遷到殷墟都邑的人口在萬人以上;至殷墟第二期武丁時期,都邑人口已達7萬人之多;再至殷墟第三期相當於文丁以前,都邑人口約增至12萬人以上;最後到殷墟第四期帝辛時大概達到14.6萬人以上。這與殷墟考古發掘的各個時期的墓葬(人口)資料是一致的,即殷墟都邑人口逐期增加,至殷墟第四期時達到了高峯。下面以比較系統發掘的5個族邑的墓葬情況來看殷墟各個時期的人口數量。
1.殷墟西區墓地
1969~1977年共發掘商代墓葬939座,可分八區。除去不能分期的242座墓葬,其他697座墓葬的分期為:未見殷墟第一期墓葬,殷墟第二期墓葬74座,殷墟第三期墓葬189座,殷墟第四期墓葬434座。各期墓葬所佔比例為:殷墟第一期為零,殷墟第二期為10.62%,殷墟第三期為27.12%,殷墟第四期為62.27%(表一,圖一)。
2.殷墟郭家莊墓地
1982~1992年共發掘商代墓葬184座,除去不能分期的41座墓葬,其他143座墓葬的分期為:未見殷墟第一期墓葬,殷墟第二期墓葬15座,殷墟第三期墓葬59座,殷墟第四期墓葬69座。各期墓葬所佔比例為:殷墟第一期為零,殷墟第二期為10.49%,殷墟第三期為41.26%,殷墟第四期為48.25%(表二,圖二)。
3.殷墟孝民屯墓地
2003~2004年共發掘商代墓葬648座,除去不能分期的289座墓葬,其他359座墓葬的分期為:殷墟第一期墓葬2座,殷墟第二期墓葬13座,殷墟第三期墓葬103座,殷墟第四期墓葬241座。各期墓葬所佔比例為:殷墟第一期為0.56%,殷墟第二期為3.62%,殷墟第三期為28.69%,殷墟第四期為67.13%(表三,圖三)。
4.殷墟大司空墓地
2004年共發掘商代墓葬457座,除去不能分期的140座墓葬,其他317座墓葬的分期為:殷墟第一期墓葬8座,殷墟第二期墓葬54座,殷墟第三期墓葬55座,殷墟第四期墓葬200座。各期墓葬所佔比例為:殷墟第一期為2.52%,殷墟第二期為17.03%,殷墟第三期為17.35%,殷墟第四期為63.09%(表四,圖四)。
5.殷墟戚家莊墓地
1981~1984年共發掘商代墓葬192座,除去不能分期的54座墓葬,其他138座墓葬的分期為:未見殷墟第一期墓葬,殷墟第二期墓葬13座,殷墟第三期墓葬29座,殷墟第四期墓葬96座。各期墓葬所佔比例為:殷墟第一期為零,殷墟第二期為9.42%,殷墟第三期為21.01%,殷墟第四期為69.57%(表五,圖五)。
以上殷墟5個族邑墓地能分期的商代墓葬總和為1654座,其中殷墟第一期墓葬10座,殷墟第二期墓葬169座,殷墟第三期墓葬435座,殷墟第四期墓葬1040座。各期墓葬所佔比例為:殷墟第一期為0.60%,殷墟第二期為10.22%,殷墟第三期為26.30%,殷墟第四期為62.88%(表六,圖六)。
從以上殷墟5個族邑墓地各個時期人口的數量和比例來看,殷墟人口總體趨勢是逐期增加的。具體情況是,殷墟第一期人口數量甚少,有的族邑還未出現;殷墟第二期人口數量雖相對較少,但發展較快,殷墟都邑內的族邑格局基本形成;殷墟第三期人口數量較多,有的族邑比殷墟第二期發展較快,有的族邑與第二期基本持平;殷墟第四期人口甚多,人口數量是前三期的總和還多,各個族邑人口迅猛增加,有的族邑人口是殷墟第三期的數倍,是人口大發展時期。
還有,除了西北岡王陵區和後岡高級貴族區外,殷墟其他族邑內發現帶墓道的商代墓葬至少二十座以上,墓主身份應是各個族邑的族尹或高級貴族。其中已知可以分期的墓葬有17座,未見殷墟第一、二期墓葬,殷墟第三期墓葬僅1座,所佔比例為5.88%,殷墟第四期墓葬16座,比例高達94.12%(表七)。另,作為高級貴族墓葬陪葬的車馬坑,自然多數也為殷墟第四期。
二、殷墟各個時期的居址數量與規模
各個族邑的居址數量和規模也是衡量殷墟都邑文化面貌的重要指標。殷墟考古發現的各族邑的居址,除少數為半地穴式建築外,大多數為地面建築,尤其殷墟後期各個族邑的宗廟和貴族居住區,更是規模宏大的“四合院”建築羣。下面也以比較系統發掘的兩個族邑的建築遺存來考察殷墟各個時期的居址數量和規模。
1.殷墟大司空居址
2004年共發掘53座商代建築基址,分佈於A、B、C、D四區,其中能準確分期的有36座:殷墟第一期2座,殷墟第二期6座,殷墟第三期5座,殷墟第四期23座。各期建築基址所佔比例為:殷墟第一期為5.56%,殷墟第二期為16.67%,殷墟第三期為13.89%,殷墟第四期為63.89%(表八,圖七)。
由圖七、表八知,殷墟第一至四期,大司空遺址都有商人居住,殷墟第四期的建築基址數量佔比近三分之二,是前三期的總和還多,都達到了空前繁榮的程度。在C區的14座建築基址中,F39時代為殷墟早期,其他13座均為殷墟第四期。殷墟第四期的建築除F37外,其餘12座佈局緊湊合理,應為同一“四合院”建築羣的不同組成部分,即“C區建築羣”(圖八)。2015~2016年,緊鄰“C區建築羣”西側,又發現數十座“四合院”建築基址,2017~2018年緊靠“C區建築羣”東側,也發現數座“四合院”建築基址,時代大多數屬於殷墟第四期,它們與“C區建築羣”組成了一處規模宏大、佈局嚴謹、規劃明確的大型“四合院”建築基址羣,此建築羣應是殷墟第四期時大司空遺址最為重要的一個族邑的族宗廟及高級貴族居住區。
2.殷墟徐家橋北地居址
殷墟徐家橋發現商代建築基址多處,其中2002年在該村北地發現一處規模宏大、分佈密集的商代“四合院”建築基址羣。其範圍南北長170餘米、東西寬約160米,中心建築羣大致由5縱5橫排列,組成近20組“四合院”建築基址羣組成(圖九)。該建築基址羣的性質與大司空“C羣建築羣”相同,也應是居住於此區域的某一族邑的宗廟及高級貴族的居住區,其時代為殷墟第四期。
另外,殷墟其他族邑發現的商代建築基址的時代大多數也屬於殷墟第四期。1996年,殷墟北徐家橋村北發現2座建築基址(編號F1、F2),時代為殷墟第四期晚段。2002年安陽鐵路苗圃北地發現1座建築基址(編號2002APNF2),2006年安陽鐵三路制骨作坊區發現1座保存較好的建築基址(編號2006ATSF10),時代皆為殷墟第四期。2007年,殷墟新安莊西地發現一處“四合院”建築,時代屬殷墟第四期。2011年殷墟劉家莊北地發現一處保存較好、形制較特殊的“四合院”建築(編號2011ALNF79),時代為殷墟第四期晚段。2017~2018年,殷墟大司空東地發現數十座建築基址,其中大部分集中分佈於一條東西向的商代大型道路的南北兩側。這批建築基址的年代大多數屬於殷墟第四期。
三、殷墟青銅器鑄造業
青銅器鑄造業是殷墟最為重要的手工業。不少學者認為殷墟青銅禮器在殷墟文化第二期達到了鼎盛,自此走向了衰落。此觀點主要是基於對殷墟墓葬發掘出土青銅禮器的研判,認為殷墟二期青銅文化達到了頂峯的主要依據是婦好墓出土的精美青銅器,又因殷墟第三、四期墓葬中出土的青銅禮器多數器壁較薄,紋飾較簡單,鑄造較粗糙等原因,故認為殷墟晚期青銅禮器走向了衰落。然而,近些年發現的殷墟孝民屯和辛店兩處大型鑄銅遺址的鑄銅遺存皆是以殷墟第三、四期為主,尤其孝民屯鑄銅遺址,殷墟第四期時,不但規模不斷擴大,而且湧現出不少新的器形,如以前認為屬於西周初年的方座器、大垂耳器、華冠鳳鳥出戟器等,均在孝民屯鑄銅遺址內發現了與之相對應的陶範。再結合殷墟出土的和傳世的部分商代晚期的青銅器,我們判斷青銅器在殷墟晚期發生了重大變革,尤其第四期時明顯朝着兩個方向發展。
一個是明器化方向,即出現了專門用於墓葬隨葬的葬器。其具體表現為器形變小,體薄質輕;紋飾簡單,或素面,或弦紋,或簡化獸面紋;無銘;鑄造粗糙,範線多未經打磨,泥芯多殘留於器體內,盲芯多暴露出器體等。此類青銅器多出於殷墟第四期的中小型貴族墓葬,故很容易給人造成殷墟第四期青銅文化走向衰落的假象。
另一個是沿着實用器,即祭器方向繼續發展,且出現了兩種風格:一種風格是沿着傳統樣式繼續前行。其具體表現為器形變化不大,但器壁變得較薄;滿身花紋減少,帶狀紋飾增多,不少紋飾雖有主紋與地紋之分,但主紋多不突出,與地紋基本在同一平面上;有的省去地紋,突出主紋;還有的以疏朗的雲雷紋構成獸面紋或夔龍紋的身尾,給人以簡練明快之感;多有銘文;雖然出現了角、筒形尊、四足盉等一些新的器形、也出現了較長篇的記事性銘文,但在鑄造技術上似乎沒有多大進步,甚至有的還有衰退之勢。此風格的青銅禮器多與明器化的青銅禮器同出於殷墟晚期的中小型貴族墓。
然而,另一種風格的出現,不但彌補了第一種風格鑄造不精的遺憾,而且在鑄造技術上有了很大突破和不少創新。具體表現為體大、壁厚、質重,造型新穎、奇特、誇張,紋飾繁縟、地紋細密、主紋突起,鑄造精湛、優良。其標新立異的造型,繁縟誇張的紋飾,皆使人耳目一新,精神大振。此風格的青銅器在鑄造技術上有不少創新和發展,它們真正代表了殷墟第四期燦爛輝煌的青銅文化。此類風格的青銅器多見於國內外博物館所藏的傳世青銅器(表九)。
四、殷墟都邑規模的演變
眾所周知,殷墟都邑的總體佈局是“聚族而居,聚族而葬”,都邑模式屬於“族邑模式”,即殷墟都邑是由數十個乃至上百個族邑構成的,王族居住在殷墟宮殿宗廟區,國王及其直系親屬葬在王陵區,而王族其他成員則埋在殷墟宮殿宗廟區內。其他族邑分佈在殷墟宮殿宗廟區周圍的洹河兩岸。各族邑相對獨立,均有自己的區域範圍,其成員在本族邑內生活、生產和埋葬,即“居、產、葬”三位一體。這些族邑分層次圍繞着王族邑,與王室關係越密切的家族,其族邑應該距離王族邑越近,反之會遠一些。這種佈局既有軍事目的,又有經濟原因。它們分佈在王族邑四周,可以很好地把王族邑保護起來,防止外敵對王族邑的入侵;各族邑內的青壯年男性,既是族邑的主要生產者,又隨時響應國王的徵召,前往討伐那些不聽話的方國或諸侯。還有,這些族邑不少屬於手工業家族,其產品不僅能夠滿足都邑內部的需求,還可以與周邊各諸侯國進行商業貿易。
這種族邑模式是動態的,從殷墟的考古發掘材料看,殷墟第一期時都邑內已出現較多的族邑,殷墟第二期又增加了不少,殷墟第三、四期也有少量增加。這些族邑(包括王族邑)剛開始出現時大多數人口較少,規模也較小,族邑之間的“空白地帶”較多,更像是一個個“居民點”。隨着自身的發展,人口數量不斷增多,族邑規模也越來越大,其間的“空白地帶”越來越少,最終“居民點”連成了一片,形成了方圓數十平方千米的大都邑———“大邑商”(圖一〇)。下面以大司空東南地一族邑為例。
從歷年的發掘材料看,大司空東南地是僅次於小屯宮殿宗廟區的一處重要晚商族邑。殷墟文化第一期到第四期的文化遺存這裏皆有發現。在殷墟第一期時,該區域位於殷人居住區的邊緣,零星分佈着少量單體建築、灰坑、窖穴及墓葬;到殷墟第二期時,該區域的單體建築,窖穴、灰坑和墓葬等遺存明顯多於第一期,分佈密度也相對增大;到了殷墟第三、四期,尤其第四期時,該區域出現大規模的建築羣,同時期的水井、窖穴和墓葬數量也顯著增加,在建築基址的邊緣出現了規模較大的灰坑,應是與房基配套的蓄水池。綜合2004年、2015~2018年的發掘材料,殷墟第四期時,大司空東南地分佈着規模宏大的四合院建築基址羣,可以確定是一處族邑的宗廟和高級貴族居住區。
五、結語
綜上所述,殷墟第四期人口眾多,其數量超出殷墟第一至三期的人口數量總和,是殷墟人口大繁榮時期,尤其殷墟各族邑內發現的帶墓道的大型墓葬以及作為陪葬的車馬坑,時代幾乎均屬於殷墟第四期,這證明殷墟第四期的高級貴族人數遠高於殷墟前三期。還有,殷墟各族邑發現的建築基址,殷墟第四期所佔比例最大,尤其各族邑發現的大規模的四合院式建築(羣),大多數屬於殷墟第四期。再有,到第四期時,殷墟各族邑間的“空白地帶”幾乎消失,殷墟都邑佈局完成了從點到面的整體格局。另外,殷墟第四期時青銅器發生的重大變革,更需要強大的經濟實力作為支撐。所以,我們依據以上四個方面的考古材料,不僅看不出殷墟第四期文化面貌的衰落趨勢,反而看到的是殷墟在這一時期是一個非常繁榮的大都邑。至於商朝被周人滅國,原因很複雜,並非是因為國力衰敗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