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説:開篇一部美國“主旋律”,咱們聊聊那些“奔向自由”主題的電影_風聞
新之AKIRA-观察者网编辑-《新之说》主讲人,在观网陪您聊文娱2021-01-19 19:06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您聊文娛的新之。
我們都知道,中國電影從誕生以來的一百多年,相比於世界頂尖水平,一直處在長期落後,持續追趕的狀態。不過啊,很多同學在對比中美電影產業,試圖總結為什麼中國的影視行業不如別人的時候,常常由於自己電影看得少而陷入了某種誤區。比如説,我常常聽到這樣一種説法“你看,中國的大片,拍來拍去只愛拍古裝,拍歷史題材,總是沉湎於過去的輝煌;而美國大片都是在拍未來,拍科幻,人家都是在仰望星空,重視創新和科技,所以才能廣受歡迎,好萊塢電影橫掃世界。這,就是差距啊”
其實呢,如果您對美國電影史有所瞭解,你就會知道雖然科幻題材和特效創新一直是電影藝術的試驗場,但要説到大製作的歷史題材,從好萊塢的開山祖師爺大衞·格里菲斯那部讓他賠掉了下半輩子的鴻篇鉅作《黨同伐異》中讓人驚歎的巴比倫,一直到半個多世界之後的冷戰後期,大製作、大場景、用美國話語講述西方文明輝煌歷史的新編歷史古裝大片一直都是好萊塢的最愛。

特別是二戰結束後,當好萊塢的“黃金時代”走向沒落,美國文藝界籠罩在麥卡錫主義和冷戰的陰影之下,古裝大片兒,尤其是歷史宗教題材的電影更是成為了好萊塢的續命藥丸,長期霸佔了美國人的大銀幕。
著名企業管理學家王熙鳳曾經説過:“大有大的難處”,在外人眼中風光無限的好萊塢也在二戰後經歷過困難和低谷,打擊一個接着一個。首先,是由八大巨頭壟斷的“好萊塢帝國”被美國最高法院制裁和拆分了,大公司的壟斷被打破,電視已經開始走入尋常百姓家,傳統好萊塢的才子佳人、歌舞喜劇在家裏吃着零食躺在沙發上也能看。此時,冷戰的鐵幕已經緩緩落下,麥卡錫主義的恐怖席捲美國文藝界,好萊塢的製作者們愁啊,我拍風花雪月吧,觀眾説那我就去看電視了;我拍點電視上不能播的吧,你拿出“海斯法案”説我傷風敗俗,有悖美利堅核心價值觀;我學着歐洲的新現實主義拍點反映美國社會現狀,討論戰後的各種“問題”吧,觀眾也愛看,但你一看就説我“通共”,和“境外反動勢力”勾結,分分鐘讓我上黑名單社會性死亡,這可咋辦呢?
錢難掙,飯難吃,不過好在辦法總比困難多。著名精神小夥賈寶玉曾經説過:“編新不如敍舊,刻古終勝雕新”,好萊塢的才子們一拍大腿,咱拍不了現實題材就拍古裝啊!雖然咱美利堅的歷史只有二百年,但我給你講講古埃及、古巴比倫、古羅馬的傳奇故事,講講西方文明源遠流長,講講上帝恩德遠播四方,講講先進思想自古以來,講講英雄史詩萬人歌唱,這裏挨不着共產黨和蘇聯啥事兒了吧。不僅如此,這種宗教史詩大片所營造的視覺奇觀、宏大場面正好可以體現當時電影的最新技術優勢,也就是電影院的超大彩色寬銀幕和環繞立體聲所帶來的視聽體驗,這可是家裏小小的一個黑白電視機給不了你的。從50年代初,到60年代,好萊塢每年位居榜首的大製作電影都是宗教歷史片,而宗教題材電影也是連續12年蟬聯美國票房榜首。
在這段時間內誕生的一批影片,比如説講述猶太人歷史和宗教的《賓虛》《十誡》,講述基督教聖徒故事的《莎樂美》《聖袍》《暴君焚城錄》《聖徒妖姬》講述耶穌生平故事的《萬世流芳》等等,其中許多電影成為了奧斯卡的大贏家和留名影視的經典影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這樣一來,好萊塢就剛好和美國政府煞費苦心的冷戰意識形態宣傳走在了一條道上。要知道,忽悠是一門技術活,在冷戰時代,反殖民主義浪潮風起雲湧,而蘇聯社會主義陣營乘着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風光無限,作為老牌資本主義殖民國家,美國要動員説服父老鄉親“寧要資本主義的草,不要社會主義的苗”,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忽悠呢,最簡單有效,藥到病除的方法是先找找,啥是我們家有,而別人家沒有的,然後想法設法找到各種理由説這東西特別好,我有我驕傲,他沒有他吃棗藥丸。什麼是當時美國有蘇聯沒有的呢,對了,是對於上帝的信仰。於是,美國的宗教保守勢力和政府一拍即合,美元上面的那行“In God We Trust 我們信上帝”就是那時候加上去的。

畢竟相比於“自由”這個不斷在變化的概念,宗教是紮根於美國更加基層的羣眾基礎,於是整個國家宣傳機器被動員了起來,“反共”被描繪成一場道德高尚的基督徒對抗道德敗壞的無神論者,防止撒旦毀滅世界的“聖戰”——在這樣的語境下,蘇聯人民在美國主流文藝作品中成為了“邪惡帝國的國家機器”,而美國人民則是“生活在自由之中的上帝子民”——伴隨着大製作高票房的好萊塢宗教電影不斷渲染着神的召喚和聖徒的豐功偉績,一種精神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在這樣的語境下,“冷戰”在上層固然是政治上的意識形態較量,但是到了美國的基層卻被轉化成了道德層面上對於“三觀”的捍衞和守護。
這其中表現得最淋漓盡致和有代表性的,是誕生於1956年的好萊塢經典電影《十誡》。講述了希伯來人之子摩西被埃及公主收養,作為王子在法老的宮廷中長大。當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後,民族意識覺醒,放棄法老之位的爭奪,歷經苦難帶領自己的同胞離開埃及,中途他在山中受到了耶和華一條條刻在岩石上的“十誡”,最終用這十誡確立了族人對於上帝的信仰,並最終找到“應許之地”這樣一個故事。這是一部製作非常精良的史詩鉅作,其中的服化道和特效不要説是50年代,就是現在看來依然令人驚歎,鏡頭和敍事也是教科書級的。
但是,我們客觀來看,《十誡》這部電影的內容和聖經原文的內容和主旨還是有區別的,它更像是用經典的好萊塢話語對這個著名的神話傳説進行的一次解構和重塑。在《舊約》中,這個故事的對立雙方,一方是上帝的神威,另一方是異教徒和立場不堅定的子民:神一次次降下災禍、顯露神蹟從而降服法老,讓希伯來人離開,馴服立場不堅定的希伯來人放棄舊神成為上帝的侍奉者。
而在好萊塢的這個版本中,則是一下子找來了埃及眾法老中、咖位最大最有牌面的拉美西斯二世來充當反派大BOSS

和男主摩西來了一場經典的好萊塢英雄天降偉人、正反派加女主三角戀愛情的戲碼——拉美西斯二世求娶美麗的公主,而公主只愛摩西。王子摩西才能卓越,人品正直、深受勞苦大眾愛戴,卻遭到皇兄的妒忌和陷害,老皇帝為了立長還是立賢糾結不已,就在爭奪皇位的關鍵時期,皇兄揭穿了對手的身份,頓時王子變奴隸,自己繼承王位抱得美人歸,而成為王后的美人表示,你能得到我的人,你得不到我的心,轉身對摩西表示:“只要你從了我,依然會有榮華富貴”但摩西堅貞不屈,表示,我的真愛是山的那邊海的那邊善良的牧羊女。
顯然,導演結合時事,把聖經中“出埃及記”的主題“罪與罰”壓縮在了這部長達四個小時電影的下半部靠後的一小段裏,而用大量的篇幅來描繪摩西與拉美西斯二世的衝突,也就是所謂的“抵抗暴政,自由引導人民”。電影開頭,正片尚未開始,導演先從一個幕布後面走到了前台做了一番演説,像是生怕觀眾get不到重點,要親自打一個補丁,他説道:“這部電影的主題是,人類究竟是受神的律法所統治,還是受制於拉美西斯這種暴君的個人喜惡。人類只是國家的財產,還是在神之前他們都是自由平等呢?”這其中,男主摩西和反派埃及法老各自代表的東西,不言而喻。

有趣的是,為了對應這種人設,電影中的拉美西斯二世也被塑造成了一個特別“唯物主義”的法老,當摩西用手杖展示神蹟,讓尼羅河水變紅,接着讓埃及遭受青蛙之災,蒼蠅之災、瘟疫之災時,法老是這樣回懟他的:“我剛接到山區報告,是不潔的泥土污染了河水,傳播疾病的是蒼蠅蚊蟲,這都是自然原因造成的,不是任何神的奇蹟”
在電影的最後,導演也巧妙地改動了聖經的原文,把“上帝給自由之路以光明,在遍地給一切居民宣告自由”中的the land,改為了複數lands,也就無形中把原文那片上帝給希伯來人的“應許之地”擴大到了整個“自由世界”,這種暗示正好暗合了美國當時對於自身在國際上定位的轉變——從孤立主義猥瑣發育轉變為高舉火炬的自由世界帶頭大哥。這部電影也就妥妥奠定了自己在美國的“主旋律”地位,不僅被美國國家電影保護局列為政府收藏作品,而且每逢聖誕節都會在電視台重播,差不多已經像咱們春晚一樣成為了約定俗成的“新民俗”。
這樣一部主旋律電影,如果我們將原著的宗教故事剝離開,嘗試着提煉出一個通用的故事大綱的話,大概就是:“在一個專制獨裁的黑暗國家,它外表光鮮實則絕望,人們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我們的主人公是一個覺醒者,他心目中有一片自由之地,於是他想方設法帶着身邊的人逃離黑暗,奔向自由。這中間經歷和許多曲折,有好心人無私的幫助,也有叛徒的出賣,有同伴的犧牲。最終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後,象徵着自由希望的主角終於衝破封鎖奔向了自由之地,重獲新生”以這個大綱為主線,注入不同的背景,我們看到在冷戰期間和後冷戰時代誕生了許多相似套路的電影。
比如説,我印象比較深刻的一部是在我大學本科傳播學課堂上老師給我們花三節課觀看的一部影片,叫《東方西方》,它是由法國拍攝、俄羅斯人編劇,俄羅斯與法國演員共同主演的電影。這部電影上映後獲得了奧斯卡、金球、美國國家評論協會三大美國電影獎項的外語片提名或獲獎。

電影講的是二戰結束之後,流亡法國的俄羅斯醫生帶着法國妻子瑪麗和一羣俄國僑民帶着滿腔熱情坐船迴歸祖國,建設蘇聯社會主義。誰知道還沒下船就遭到了特務的清洗,接着這羣僑民因為被懷疑是特務而遭到迫害。女主於是下定決心一定要逃離蘇聯,百般努力最後還被關進了集中營,被排擠折磨,丈夫深愛着妻子,為了幫助妻子逃走,忍辱負重在蘇聯政府工作,最終找到了一個難得的國際交流的機會,在一位熱心的法國女演員的幫助下,女主終於在千鈞一髮之際,跳過了邊界線,奔向鐵幕的另一端。而另一條副線,女主認識的一位游泳運動員,在體制內同樣被迫害,他苦練技能,最終冒着生命危險游泳偷渡,在黑夜的驚濤駭浪中游向了“自由世界”。這部電影的藝術手法極為嫺熟,我記得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前半段的各種匪夷所思的迫害讓觀眾極為壓抑,男主對女主無私而隱忍的愛,運動員的執著和堅持讓觀眾極為動容,最後兩條線相互交織,無論是女主千鈞一髮的驚心動魄還是運動員在黑暗的大海中搏擊的蒙太奇,都讓觀眾完全代入了他們的視角,為他們擔心,為他們祈禱,最終完成這個“奔向自由”的劇本。
無獨有偶,上期《新之説》提到的香港新浪潮電影《投奔怒海》也是拿的這樣的本子。林子祥飾演日本左翼記者芥川來到南北統一後的越南,他原本是想來報道越南人在新社會中的幸福生活。但是殘酷的現實在他面前一點點揭開,實際上這裏幹部腐化墮落沉迷享樂,警察軍隊視人命如草芥,人民過着水深火熱的生活,政府大力宣傳的“經濟特區”實際上是暗無天日的集中營。從經濟特區逃出來的青年祖名在做暗娼的酒吧老闆娘的協助下不斷幫助別人偷渡逃出越南,最終,祖名想幫助的朋友在集中營被強迫排雷炸死,自己在偷渡時被屠殺。芥川認識了越南女孩琴娘,琴孃的弟弟也因為參加義務勞動被地雷炸死,母親為了養家做妓女被抓,芥川拼盡全力幫助琴娘偷渡,最終被巡邏的警察開槍射中汽油而死,全劇的最後,只有琴娘活了下來,登上了偷渡船,在清晨的朝陽下乘風破浪、投奔怒海,奔向自由。這部電影當年同樣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最高榮譽。
如果我們來總結一下上面提到的幾部“投奔自由”主題的電影,雖然時代背景和人物完全不同,除了擁有高度相似的故事大綱之外,還有一個有趣的共同點,那就是,電影中現實的苦難是真實而絕望,不透一絲空氣的,而主人公曆經千辛萬苦要投奔的自由卻是模糊的,看不見具體形象的。它更像是逃離現實苦難的一點光,一點希望,你問我電影中的自由世界是什麼,把你看到所有的不幸統統翻轉過來就是了——如果苦難是容器,自由就像是倒進容器裏的水,遇圓則圓,遇方則方。正如我最近正在看的某位大佬30年前訪問美國後對於美國政治的觀察和總結,他説,自由是美國人最基礎的政治信念,一般情況下美國人並不覺得有解釋的必要,到了危急時刻,人們自然就會有不同的解釋。至於電影中表現的現實的絕望呢,雖然我在觀眾的評論裏看到的許多諸如“謝謝導演讓我瞭解了歷史”這樣的評價,恐怕連這幾部電影的導演也不敢説:“我這就是在講古埃及,或是蘇聯或是越南的真實歷史”吧。
作為觀眾,我們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帶着自己的主觀情感和對於世界的體驗觀看每一部影視作品。我認為,一個成熟的輿論環境是既可以堅定不移地維護創作的自由,又能夠分辨世界的真實和文藝的虛構,每一個置身其中的青年都能用更加開闊的視野看世界。冷戰的陰雲已經散去,鐵幕也一定不會再回來,時代變了。我們觀眾也早就不是文藝創作者單純的“教化”對象,我們也是文藝的創作者,我們這個時代的偉大作品,一定是在藝術與現實,作者與受眾的相互激盪和激勵中誕生的。在這個時代,我們並不投奔自由,我們用我們的雙手努力創造一個自由的世界。
好了,本期的新之説就説到這裏。至於前面提到的,美國是如何隨着形勢的變化機智地詮釋他們的自由,歡迎大家前往沈逸老師的課程《白宮裏的主角們》聽一聽專業的解讀,最終章特朗普即將上線哦。下期新之説,我們聊點輕鬆的話題,我們下期再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