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餵就是善待?不,你可能會害了它!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2021-01-19 16:02
城市與野生動物到底如何共存?
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城市裏的野生動物,如何看待投餵?
這是大家一直以來都比較關心的話題。
今天,我們給大家分享一篇王放老師在北京勁草嘉年華所做的演講。在美國念博士後的五年裏,當地野生浣熊和人的故事,教會他很多小道理……

分享現場
圖片來自王放嘉年華演講PPT
文字略有刪節
在開頭我想請大家一塊跟我思考一件事,什麼樣的對待才叫善待?
這是一個漫長的思考的過程,比如,怎麼帶孩子?怎麼對待工作?怎麼對待生活?
單純“善待”兩個字,涵蓋的內容非常廣泛。因此我先給大家分享幾個小故事。
半夜有啥來敲門?
2012年我去美國做博士後,剛到美國那天,我們聽了很多故事。
比如美國人人都有槍;沒人來敲你的門,他們一定會站在你門口外跟你打招呼。
一天半夜,我跟我博士期間的老師王大軍老師正在聊天,突然有東西在敲我的門,發出非常不客氣的聲音。
當時我倆都警覺起來,覺得只有兩個可能:有人搶劫,或者出了嚴重的安全事故,有人叫我們緊急撤離。
但當我們趕緊衝到門口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景象是這樣的。

???啥東西在扒門
這隻小手在扒我們外面防蚊蟲的門,想把身體擠進來。
但是扒開一點之後,一縮小手,門一下就撞上了。它也不着急,非常耐心地再次扒開。
我們低頭看它,它在就我們眼皮底下扒開門,撞上,扒開門,撞上……最後,終於,它成功地把大肥腦袋伸了進來,然後一屁股坐在我們地上。

哇塞,居然是一隻浣熊欸!
這隻浣熊地成功把它的大屁股挪到屋子裏之後,坐在地上抬起眼睛看着我,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它百折不撓地,一定要擠我的屋子。
因為它知道自己的目光是多麼無辜,多麼具有殺傷力,人類一定會被折服。
我作為一個在荒野裏天天追着動物屁股後面跑,卻根本找不到熊貓,也找不到黑熊的人,在到美國的第一天晚上,突然就有這樣一隻浣熊來找我,那一瞬間,我的心都化了。

這雙清澈的眼睛,誰能抵擋住呢
浣熊就這樣蹲在地上抬頭看我們,還會伸出它的小手,輕輕地扒拉我們的褲子,所以我趕緊衝進屋子裏面,給它拿了貓糧和水。
好像跟我想的不大一樣?
而後幾天,我突然發現,我們工作的這個園區裏不止一隻浣熊。有的浣熊叫扒門浣熊,有的叫路燈浣熊,因為它們自己的特殊愛好或者生存技能。
每天晚上路燈一亮,大概七八點鐘,路燈浣熊就開始爬這個高高電線杆。
到上面去幹嘛呢?路燈會吸引很多甲蟲,它就在路燈下面吃甲蟲。

咔哧咔哧,甲蟲好吃
當時我站在路燈底下,抬頭看着它,我能聽到黑夜裏傳來它大口嚼甲蟲的聲音,能看到甲蟲破碎的翅膀,還有小腿,就像下雪一樣,從我的頭頂上落到腳下。
那時候每次看到浣熊在上面吃東西,我都發自內心地感覺到晚飯沒有吃飽。
還有一隻浣熊,我們叫它食堂浣熊。每次食堂開飯時,它就跑到食堂後門蹲着。
食物垃圾運出來後,只要沒人看管,它就會馬上走近試一試,看看垃圾袋有沒有繫好,垃圾桶有沒有蓋好。如果遇到沒有收拾好的垃圾,它就會馬上去搗騰。
但當我發現身邊出現了這麼多浣熊的時候,我意識到好像出問題了。我發現在這個地方的浣熊,跟我們心目中傳統的野生動物完全不一樣。

噔噔噔噔噔噔,溜啦
這是一個美國的家庭攝像機拍下來的浣熊,偷了別人家的貓糧。
看了這張圖,如果讓大家想一個名詞,肯定是小偷或者強盜;想一個形容詞的話,很可能不是可愛,而是不要臉,或者是猥瑣。
浣熊在北美洲生態系統裏好像具有一些魔力,這很可能來自它們非常靈活的小手:把小手展現在貓狗面前的時候,好像能夠把貓狗定住。

我…..我就拿一個!
我幾乎沒有見到貓狗去攻擊浣熊,但是我多次見到野生的浣熊跑到人的家裏,就這樣拿走了貓糧狗糧,甚至闖進人家裏搞偷竊。
然後貓和狗都呆呆地看着它。有時浣熊會伸出自己的小手,輕輕地拍一拍狗腦袋,狗還會非常享受,閉上眼睛就這麼靠在浣熊的腳邊。
而當浣熊家裏缺少建築材料時,它發現,從貓和狗進出的小門,偷走人家裏的鞋墊,好像比它在自然界裏用枯枝爛葉要輕鬆得多……

噓,小聲一點……一點……
當我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我終於覺醒過來,明白了一件事。
我是一個專業的研究野生動物的人,我們研究野生動物的人,我們的職業準則,就是要讓野生動物是野的,要讓野生動物不被人干擾,並且不主動去靠近野生動物。
所以當那隻浣熊重新回到我家門口,扒我門時,我沒有拿貓糧和水,而是拿了一把笤帚,懟在它臉上——喊着“去”(音)。
這樣的語言中英文是共通的,一定不是很友好、很喜歡它的意思。
但更加沒有讓我想到的是,它被我一笤帚懟在地上,翻過身後,仍然用無辜的眼睛看着我,並不生氣的樣子。
而這樣的情景重複了很多次,就在我的門口。

趴樹浣熊也很無辜的樣子
原來大家都一樣
我的辦公桌對面是一個非常棒的野生動物學家,他現在在俄勒岡州當教授。第二天早上我非常努力地想跟他聊一下這件事,但我不好意思開口。
因為我從中國來,號稱專業的野生動物研究人員,卻在自己家門口喂浣熊,我覺得我給整個中國野生動物行業丟臉蒙羞。
我們聊得很開心時,我藉機問:“Tavis,你家門口有浣熊嗎?”
他突然停下來,很疑惑地看着我説:“有,王。”
然後我那句話就停在那了。過了一會兒,我怯生生地問他:“那這隻浣熊有沒有跟你要吃的?”
Tavis很奇怪地抬頭看了我一眼,他説:“有的,王。”
我實在説不出口。
又過了很久很久,辦公室氣氛非常尷尬,我又問:“那你給了嗎?”
Tavis沉默了很久之後,抬頭看着我説:“王,我有一個三歲的女兒,所以我給了。”
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不管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如果家裏有小孩子,或者被它的目光打動,真的會臣服於浣熊這種無辜清澈的猥瑣中,又帶着真誠的眼神。
動物也會上班了?
後來我發現城市裏的浣熊與野外的相比,改變了非常多。

也許真的有一天,浣熊會用洗衣機呢
比如説城市裏的浣熊變得更大更肥;再比如加拿大的一項研究給浣熊的脖子上戴了GPS頸圈,發現這些浣熊的腦子裏有實時的導航系統,它們知道幾點哪個路口是上班,幾點哪個路口是下班。
它們在城市裏面的移動,基本完美契合了各種導航軟件預測的、有交通信號的遷移的通道。
並且城市裏的浣熊腦子裏的交通導航圖是3D的,有實時路況;但是荒野裏的浣熊只知道平面路徑。

快拉!回家的地鐵該趕不上啦!
更離譜的是,浣熊會“上下班”。
有一大批浣熊白天去城市上班,因為城市裏面好吃的東西多,還有我們這樣願意給它們吃東西的人;而晚上荒野裏更安全。
因此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回野地裏去。
同時,我發現我身邊的動物都在迅速地變化着。2012年我來到我們研究所後,人越來越多了。
2012-2016年五年時間裏,我突然發現臭鼬不“放屁”了。

臭鼬(Mephitis mephitis)
臭鼬遇到攻擊時,會轉過身抬起尾巴放出惡臭的氣體。這實際是噴在空氣之中的、細小的液體顆粒。並且這還是一個像噴頭一樣的、定向的花灑裝置,能夠準確噴到人臉上。
但在五年裏我發現,臭鼬不放屁了。
臭鼬能認識人,認識汽車,認識我們;變成了一種有危險就迅速逃跑,不再主動攻擊人的動物。
我也發現,負鼠不裝死了。
這個東西以前遇到人或者車,直接躺在地上把肚子一翹,把舌頭伸出來,還會從嘴裏面發出臭味——
從屁股裏面排出一些綠色的、説不清楚是屎還是尿的液體。因為食腐的動物很少,它就靠着這樣的技能躲避自己的敵人。

北美負鼠 (Didelphis virginiana)
但它後來發現,第一,它裝死不裝死人都不動它;第二,它裝死之後,半夜往馬路中間一躺,汽車基本都不回頭地走了,只有個別汽車掉頭。
並且更多的汽車在高速公路上根本調不了頭,裝死還得等上十分鐘、十五分鐘,所以乾脆還是直接逃跑吧,省去了不必要的環節。
我跟浣熊在一起的五年,是非常有意思的五年。
我發現好像城市讓浣熊和負鼠,還有臭鼬、赤狐、灰狐、灰松鼠、河狸、水獺等等大量大量的動物變得更強大。
它們隨時在改變自己,但這樣的改變也帶來了很多很多複雜的故事。
在我和Tavis決定一起號召所有人停止投餵浣熊兩個星期之後,一隻浣熊在我們眼前死掉了。

可憐的浣熊觸電了……
它跑到了空間分析實驗室翻了冰箱,打翻了裏面的垃圾桶,而後從高壓觸電線穿過一個又一個閣樓,到每一個辦公室裏探險。
最後,在翻過一個高壓線時,它被電死了,引起了整個研究所兩天的停電。
那時候我們更多注意到,浣熊在美國是傳播狂犬病的最大羣體;美國有數不清的公司在處理浣熊進入人家打爛了牆壁、打翻了鍋碗瓢盆、打破了天花板等等造成的破壞。
它們在養殖環境下可以存活將近15年,在野外可以活四五年。而在城市裏,儘管它們變得又大又肥又多,但它們的平均壽命大多在十個月到一年兩個月之間。
城市裏大量浣熊在沒有到達繁殖年齡之前就死掉了。
我們做錯了嗎?
所以我跟Tavis認真討論了這件事,我覺得我們做錯了,我們也做晚了。
如果我們從第一天開始,就果斷地讓所有人都去用掃帚杵在浣熊的臉上,所有人都用最惡劣的辦法去趕走它,可能這隻浣熊不會死。
這一大羣浣熊也不會變成依賴人生活的、短命的、帶着滿身傳染病的、失去了自由的動物。
一方面,城市讓浣熊、負鼠這些動物變得更強大,但在另一方面,在城市裏,如何善待動物,這件事情好像變得複雜多了。
好像不是給它水,給它持久的居所就叫善待。
可能有時候用掃帚狠狠地杵在它的臉上、趕走它,這樣短期的傷害可能才是一種善待。
所以這是今天想跟大家聊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是善待?
這個問題一直在我腦海裏面,也是今天我們做野生動物研究的時候,不斷在思考的。
我們是該讓動物在接下去的三天裏面過的更好,還是説要努力創造一個機制,在20、30年後的世界裏,不光在對待動物方面,還有在對待我們的學習、生活、我們的愛人、我們的親友方面,都考慮得更長遠、更復雜的善待,才是善待呢?
在美洲的浣熊是這樣,在歐洲的赤狐是這樣,在中國的貉還有其他城市的野生動物也是一樣。
我們所做的,都在影響這它們和我們的未來。
希望這種影響,能從善待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