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念故鄉時,是返鄉前那一刻,和離家後那一刻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1-21 22:57
我在上海那些年,慣例大年二十九或三十回家:好在上海和無錫近,車票怎麼都買得到。
如果年二十九回家,就來得及好好吃一頓。我爸開車接上我,先問我:
“要不要吃餛飩和湯包?”
“要!”
一籠湯包,一碗餛飩白湯加辣,吃得嘴都黏住了,回家了。
我媽預先備好了吃的,等我回家,“快先來碗雞湯!”我推辭,“吃過餛飩了”,我媽就有些不樂意:
“到家總先去吃餛飩——哦喲,我做的菜還不如餛飩好吃!”
到家第一天,慣例要噓寒問暖。帶回來的衣服都換下了,洗;家裏自有我以前的衣服,換上。這麼一來,我媽才滿意:彷彿這才是過年了。
如果來得及,年二十九和三十,就得陪着去菜市場:
買白切牛肉(紅曲煮好的)、買羊糕肉(凝凍的冷羊肉)、買酒釀(即醪糟,用來做酒釀圓子)、買黃豆芽(不知道為啥,我們那裏很流行吃黃豆芽配百葉結,祭祖宗時尤其要吃),買蝦,買榨菜,買黑木耳,買胡蘿蔔,買青椒,買芹菜,買豆腐乾,買百葉。順便跟那些菜販們一一道別:
還不回去過年呀?
今天做完,這就回去了!
那麼新年見!
好好,新年見!
買許多滷菜熟食。過年了,店主也豪邁。買豬頭肉,白送倆豬耳朵。買紅滷腸,白送雞肝。
早點賣完我就收了!
忙啊?回老家啊?
不忙!就是去打麻將!
年三十那天,我常看着長輩們從早上便開始忙。最早是外婆在廚房指揮,後來外婆年紀大了,就都是我爸媽做了。
年夜飯不講貴,但要敦厚、肥碩、濃油赤醬、甜。
大青魚的魚頭湯在鍋裏熬着;紅燒蹄髈得燉到酥爛;滷牛肉、燒雞要切片切段兒;要預備酒釀圓子煮年糕。
我小時候,過年時,我爸單位會分一條大青魚。過年了,我爸負責把青魚或鰱魚頭切開,起鍋熱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魚頭下鍋,“沙啦”一聲大響,水油並作,香味被燙出來;煎着,看好火候,等魚焦黃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黃酒,加葱段與生薑片,悶住鍋,慢慢熬,起鍋前不久才放鹽,不然湯不白……
上了桌,年夜飯大概是:滷牛肉、松花蛋、炒蝦仁、黃豆芽炒百葉、糖醋排骨、藕絲毛豆、紅燒蹄髈、八寶飯、雞湯……現在想起來,一半是黃綠色,一半是紅色:濃油赤醬的紅。
後來條件好了,年夜飯餐桌上就多了炒花生,海蜇、燻魚、脆鱔、白切羊羔肉蘸點辣子。百葉包、蛋餃、炸春捲、紅燜蝦,用我爸的話説,就是“實在”的菜。
年夜飯通常會吃得很長,五點多上桌,拖拖拉拉的吃。我爸要喝酒,吃得慢,用我媽話説就是“前三灶吃到後三灶”。經常到七點多,湯涼了,我媽再回爐熱一熱。春節晚會開始,一般是邊喝雞湯泡飯或面,邊舉家看電視。
外婆以前喜歡邊嗑瓜子和剝花生看,後來牙口差了些,改吃軟水果糖了。
我媽總是讓我們把年夜飯幾道湯喝掉,大菜和涼菜倒無妨,可以在年初一、二幾天用來做雜燴菜,下粥下飯。
大年夜,厚實肥甘的年夜飯,頻響的電話和短信,眼花繚亂大鬧大跳的春節晚會,漫天煙花,總是熱鬧厚實肥甘。
到年初一,大家都還睡着,只有早起的小孩子在外面玩甩炮,吃稀飯年糕湯圓,就覺得清白潔淨爽快。然後就是一整天心無掛礙,沒心沒肺高高興興見人就喊“過年好”。
年夜飯歲歲年年相似,所以過年的時候,總是能多少回到小時候,什麼都不必細考慮的時節去。
大年初一,早飯是酒釀圓子年糕、稀飯年糕,配上自家醃的蘿蔔乾,求的是步步登高,團團圓圓。多幸福,少是非。
年初一,照例是沒有親戚來的,到黃昏,大家就把年夜飯剩下的菜,做成了鹹泡飯:冷飯和冷湯,倒一鍋裏;切點青菜,就開始熬:
燉鹹泡飯時,隔夜飯好些:蓋隔夜飯比剛出鍋白飯少點水分,更彈更韌,而且耐得久,飯卻沒爛,甚至還挺入味。拿些蝦仁幹——當地話叫開洋——下一點兒在泡飯裏,很提味。一碗鹹泡飯在手,熱氣騰騰,都不用就菜就湯,呼嚕呼嚕,捧着就吃——也搭配十香菜。
十香菜,本地其他人是不做的,這手藝是我太婆傳下來的,可能來自北方。説來容易:就是黑木耳、胡蘿蔔、豆腐乾、芹菜、榨菜、青椒切絲,和豆芽菜一起炒。我外婆喜歡炒得鹹一點,可以下白粥。吃罷十香菜,這一年就十全十美,而且不殺生,觀世音菩薩也不怪罪了。
現在想起來,年初一的下午總是最安靜的。那會兒該睡的睡,該打牌的打牌;我就自己躲在房間裏,看重播春晚,或記錄片——那個氛圍下看紀錄片,特別有感覺。
初二初三,就得下鄉拜親戚了。
鄉下開宴席,慣例請師傅來,在院子裏支起鍋子做菜,喧騰熱辣,乒乒乓乓。父親跟叔叔們聊天,母親和阿姨們拉家常,磕瓜子、花生和糖果。來探親的遠房親戚中,年輕的姑娘紅着雙手,提着開水為一家家長輩泡茶,一被人誇美貌就紅起臉來,轉身跑了。
鄉間土菜,都不甚精細,但肥厚重味,氣勢龐大。菜式與城裏差不多,就是分量大。到吃時,大師傅們被請到桌旁,上酒上湯,吃自己做的飯食。別人敬煙,誇他菜做得好,他便將煙別上耳朵,哈哈大笑。
天色暗下來,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兩兩地散了,男人們喝得有些醉,紅着臉拿着酒去隔壁串門。隔壁家還沒吃完的,聽見人敲門趕緊開,各自拍肩歡笑,説起又一年不見的想念。各家門前掛了燈,怕喝醉了的漢子們摔着。女人們在房間裏收拾了桌子,便開始打牌。孩子們這時有些已累了,蹲在媽媽膝上看打牌的也有,在沙發上睡着的也有。有些不甘寂寞,從後門跑去河旁。就聽見遠遠的一片鵝叫聲。
近了午夜,主人家把消夜擺上桌來。宴席沒用上的菜,簡單整治一下出來,淡一些的茶,用雞湯下的粥,以及些甜點麪食。小孩子們不知飢飽,看見甜點就撲了過去。男人女人們則相當矜持斯文的喝起了湯和粥,並且各自慨嘆着。酒量是不行啦,這個年紀多喝點湯身體才能好。你看我這不,胖成豬了。哎呀,胖才好呢,有福嘛。吃完了這頓,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間去睡了。
但也就是那幾天,會覺出累來。
大概,剛回家那兩天是最舒服的,久別重逢,格外歡熱。
從年夜飯熱鬧到年初三,被爸媽牽着,這裏走那裏走見了太多親戚,説了太多話,喧騰得有些累了。
本來人不在故鄉時,會想念得不行;真回來了,都看過了,就覺得還是年初一下午,自己坐着看紀錄片那會兒,最安靜舒適了。
這時就有些覺得,想家的勁頭過了,該走了。
年初四初五,四處走幾趟稍微遠房一點的親友回家應該吃炸春捲。春捲皮包了豆沙和芝麻,往油裏一落,滋瀝瀝作響,麪皮由白變黃,香味就出來了。這幾天也有點吃傷了,在家坐着,也開始被我媽指揮了:“也別就坐着呀,來幫忙!”
免不了又要勸媽,“這個舊的麼扔了好嘞,我給你買新的。”“不要不要,還挺好使的!”
到年初五,就該上街去溜達了,去菜市場買些新鮮菜來。
回家過年的諸位,也有些回來開鋪子了。大家小別數日,都無比驚喜,彼此道:
新年好!
恭喜發財!
於是,一年又開始了。
我那時,慣例是年初六初七回上海。其實我這樣的自由撰稿人,也不用上班,就在家待到正月十五也沒事。只是覺得,在家呆太舒服了,吃太好了,會有一種從此離不開的沉溺感——頗像紅豆沙年糕,吃得黏甜,吃完犯困,只想睡覺。
於是回到上海去,在自己的房間裏,拾掇一下,行,又要開始精神抖擻地幹活了。去跟便利店的阿婆們打聲招呼,送點新年小禮物,又回到自己熟悉的那個世界了。
——但也從那時候起,又開始想念故鄉了。
大概就這麼個過程吧:
沒回家時,想;回去頭兩天,高興;過兩天,覺得甜黏到無力,舒服嘈雜得有些起不來;於是再離家回到自己獨立的住處,然後重新開始想家。
之後離開了上海,也慣例是每年這個流程。
然後,去年至今,因為眾所周知的緣故,我連續第二年,不在家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