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抗疫“功勳”醫生辭職了……_風聞
医学界-医学界官方账号-为你提供可靠、有价值的内容是我们的存在方式。2021-01-21 08:46
還記得建議用CT影像作為新冠診斷主要依據的張笑春醫生嗎?她從工作的醫院辭職了。
在武漢新冠疫情暴發早期,身為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影像科副主任的張笑春,因為在朋友圈發文推薦CT影像作為當前新冠肺炎的主要診斷依據,而為國人所熟知、稱頌。幾個月後,當武漢疫情平息,張笑春在抗疫中做出的犧牲和貢獻,卻成為她的壓力之源,最終迫使她辭職離開。
張笑春還記得她從重慶到武漢工作的日期,2018年8月下旬。那時候,她是打算在武漢久居的。她在武漢買了房,房子位於郊區,有一片空地,她的父母已經規劃好了要種什麼果樹。
“如果沒有新冠疫情,我相信我還在武漢,還在中南醫院工作。”如今,已經入職廣州市婦女兒童醫療中心的張笑春,向“醫學界”講述了她為什麼會辭職離開武漢。

張笑春/“醫學界”記者田棟樑 攝
家散了
“這裏的‘散’應該讀三聲,不是四聲。”張笑春醫生對“醫學界”解釋,“是説家人的心散了,親情也就此疏遠了,有裂痕了。”
2020年7月份,張笑春開車把父母和孩子送回內蒙老家,她説那時候她與兩位老人的交流都還很正常。但到了7月底,媽媽突然打電話告訴她,不打算回武漢了,讓張笑春先自己帶孩子,等她身體恢復恢復再説。
這時,張笑春還能夠理解母親的決定,她讓父母安心在家休養,到時候她去把孩子接回去。“8月初,我給他們打電話,説我要回去接女兒了,我爸就説你不要回來,我不允許你進家門,我會把孩子給你送過去,孩子送到就回去。”
張笑春還是和愛人一起回去了,父母也真的沒有讓她們進家門,她和愛人住在家附近的賓館。因為老人疼孩子,臨別前,張笑春陪女兒在家裏住了一晚,父親沒有理她。第二天早晨,她帶着女兒悄悄從家裏走了,父母沒有出來送她。
“其實我們關門出來的那一刻,他們是知道的。給我女兒發微信時,我媽是哭的,因為我女兒不願意走,一路上她們哭着説了好多話。”
對於父母的決絕,張笑春猜測,既有對自己的埋怨,也有對自己的心疼和不理解。
張笑春醫生是家裏的大姐,還有兩個弟弟,她到武漢工作後,愛人因為工作原因留在了成都,弟弟們也很支持她的工作,認為她更需要幫助,所以父母就到武漢幫她帶孩子。
父母為她帶了一年孩子,盼着春節能回內蒙老家團聚,張笑春也早早的請好了假,訂好了火車票。2019年12月31日,是張笑春休假的第一天,正準備回家,就接到了醫院醫務處電話,讓她回醫院開緊急會議。
“我還調侃,説我都一年沒有休息了,我要休假,讓其他人去開吧,他説不行,發生了重大的事情,你必須親自回來。”
掛斷電話,張笑春就回到了醫院。會議開到12:30,她回到科室向徐海波主任進行了彙報,並建議科室開始佈局防控,徐海波主任讓她負責安排科室防控工作。安排好科室工作,下午與護士長去領防控物品之前,張笑春打了個電話,告訴父母回不了老家了,讓他們退票。
“我父母很不高興,説我肯定在撒謊,武漢的人都在走,新聞裏也沒有報,認為我肯定是在找理由不想回去,因為之前我也説過內蒙冬天比較冷,他們説我不願意回去也行,他們帶着孩子回去,如果我不放心,他們自己回去。我告訴他們總之不能回去,晚上回去再説,就掛了電話。”
當時防疫物資奇缺,全院只有幾十個N95口罩,影像科連外科口罩都沒有,經歷過非典疫情的張笑春告訴護士長,讓大家發動關係購買N95口罩,買不到N95買外科口罩也可以。晚上回家時,張笑春帶了一些紗布回家,她要先做一些口罩應急。科裏年輕人不會做,就在普通口罩裏面襯了幾層紗布。
晚上回到家,父母看到張笑春在做口罩,更生氣了。“他們説我總喜歡把事情搞的很大,説我在嚇唬他們。我做了8個口罩,每人兩個,因為紗布可以消毒,我讓我媽去買消毒液,以後可以消毒後反覆用。”
張笑春強行要求父母把車票退了,還把他們的身份證都收了起來。那時,兩個老人非常抱怨她。
武漢封城,抗疫戰打響,張笑春的父母也隨之雙雙被感染。在談及父母被感染後的情況時,張笑春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是“忽視”,對於父母症狀的加重,對於父母提的需求,她都有意無意的忽視了。
“作為醫生,我強行讓父母留在武漢是沒有問題的,當時我想,如果這真的是一次新發傳染病,像當年非典似的,我父母不管有沒有被感染,從武漢回內蒙,他們自身有被感染風險,也有傳播給他人的風險,將來追蹤起來,也會給國家疫情防控工作帶來很大麻煩,給內蒙當地帶來麻煩,也給那邊的親人帶來風險。”
“但是作為女兒,他們病後,我也沒有給予更多的關照,甚至連關注都沒有。我一直在醫院忙的不亦樂乎,每天很晚了,才能抽出時間給他們打電話,但那時候他們應該已經睡了,所以只能微信留言,而且還囑咐他們不要覺得是醫生家屬就搞特殊化。所以他們有症狀也瞞着我,我爸看新聞説有些藥有效,問我能不能去買一些,我都給駁回去了,讓他們不要亂聽,這些藥物還都需要臨牀試驗,符合資格才能入組。但我不知道我爸爸病情一直在加重,我一直在忽視他們,所以我爸爸一度對我很失望、很絕望。”
張笑春一直以為父母是輕症患者,她從隔離病房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雖然她父親一直説自己頭疼,但她也認為與病毒感染沒有關係,直到3月6號那天。
“6號凌晨,我打開微信,媽媽給我留言,説的也很見外,她説孩子,我知道你很忙,我也不願意給你添麻煩,但你爸爸真的病重了,他一晚上都沒睡,頭痛的很厲害,看在媽媽給你帶了多年孩子的份上,給他治療治療。”
聽完母親留言,張笑春內心很受觸動。“我就給她回電話,我説你在説什麼話呢,你們是我父母,我能不操心嗎,我是一直認為你們沒事兒才沒管你們,我馬上給你們安排檢查。”
檢查後,張笑春發現父親確實病重了,才從隔離病房轉為住院治療。雖然後來父母雙雙康復出院了,但也因此身體大不如前。她的父母今年剛滿70歲,身為草原上的牧民,此前二老身體一直很好,在郊區房子的空地上還種了油菜。如今,她的父親總是覺得乏力,回到草原後,抬腿跨越圍欄都很困難,另外還遺留下了頭痛。而她的母親遺留下了腹脹,腹脹厲害時會感覺憋氣,一憋氣就以為是那個病復發了。
父母除了對張笑春有所抱怨,也為她感到不值得。疫情平息後,政府對抗疫人員進行表彰,張笑春既沒有被評先進,也沒有被評抗疫英雄。她母親總覺得腹脹,想去醫院做胃腸鏡檢查,張笑春聯繫醫院相關科室,卻被拒絕了,她沒好意思告訴父母,只是説現在防控形勢還很緊張,應該沒什麼問題。
身為影像科副主任,後來張笑春的父母要做CT複查,她也沒有安排母親到自己科裏做,而是按照相關要求在社區做。後來,母親還告訴她,在醫院隔離病房期間,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優待,還被有些醫護人員歧視。“除了為她們提供盒飯外,其它的一些物資,像一次性內衣什麼的,都沒有她們的,有些人還對他們指指點點,説那就是張笑春的父母,但也有一些護士為他們打抱不平。”
張笑春猜測,自己忙於抗疫工作,顧不上生病的父母,他們在醫院還受歧視,這讓他們心裏很不舒服,也為她感到不值得。父母也從她不敢帶他們去工作的醫院做檢查的事實,推測她是否在承受着很大壓力。但她還總是站在父母的對立面,最終父母把壓抑着的種種不滿都遷怒於她。
辭職
現在,身在廣州的張笑春對一切都能看的開了,對於與父母的隔閡,對於那些曾傷害過她的人,她都釋懷了。這些曾讓她深受困擾,並直接促使了她離開武漢。
張笑春父母的猜測沒有錯,那段時期,她確實承受着巨大的壓力,面臨着一些人的詆譭和排擠,甚至她一手培養的人,都參與進了對她的詆譭。
因為不算一線抗疫人員,她也享受不到官方安排的假期休整。武漢解封后,她請假休整了兩週,又有人説她是中南醫院第一個請假休息的。“不算一線不安排休假,又不讓我請假,還讓不讓人活了?”
對於這些,現在她已不願意再多談,她認為這些都是個別人的行為,對於整個中南醫院,乃至於科室裏的大家,她還是懷有很深的感情。
但那段時間,夾雜在親情、事業、抗疫大局之間,張笑春還是一度陷入焦慮之中。父母不願意再回武漢,愛人也回了成都,租住的房子到期了,因為不用再住這麼大的房子,她沒有再續租。位於郊區的房子還沒裝修,她簡單刷了白,裝上門,就先住進去了。但因為離單位太遠,她隔幾天才會回家一趟,沒有人照顧女兒,不回家時她就帶着女兒住辦公室。
這種狀態下,張笑春與孩子相處的也並不融洽,有時候女兒不聽話,她一籌莫展。她的辦公室有個很大的窗户,她説:“有時候我就有那種衝動,想拉開窗户跳下去得了。”
身為醫生,張笑春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她主動去找做心理醫生的朋友尋求幫助,醫生朋友告訴她,這是抑鬱症輕度表現,如果再受刺激,可能就會加重,建議她接受治療。但張笑春對心理治療的方式也很熟悉,對方要做什麼、怎麼做她都清楚,這樣對她很難產生效果。
心理治療無效,張笑春還請朋友為她介紹過一位寺院住持,希望能得到開示,但高僧也不能幫助到她。那段時間,她自己看了大量的關於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的影視作品,希望從新中國創建的艱難歷程中汲取力量。但真正把她從焦慮抑鬱中解救出來的人,是南京師範大學的酈波教授。張笑春説:“我真的應該感謝酈波教授,他才是把我救回來的心理醫生。”
張笑春並沒有直接接觸酈波教授,她通過聆聽酈波教授在央視《百家講壇》講的關於王陽明的講座,從而徹底想開了。結合酈波教授講授的王陽明的心學,張笑春對自己的抗疫過程進行了回顧和自省。
知行合一是王陽明心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張笑春回憶自己前期的抗疫經歷,也是從知到行再知行合一的過程。從最早知道有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的存在,張笑春就開始收集整理這些病例的影像數據,分析其中的特徵。她也坦承,最早她其實也是懷有私心的,她想盡快把其中的規律總結出來,就可以第一個發SCI論文了。
1月14日之後,疫情形勢開始嚴峻起來,為張笑春工作的學生也回家了,她只好自己去統計影像數據,這時她發現武漢正在發生的事情,不是發篇SCI論文就能解決的,發一篇文章只能成就她個人,但論文成果要轉化到讓老百姓受益,還需要很多過程。
那時候,患者只有拿到核酸診斷陽性結果,才能夠住院,核酸陰性、或者做不上核酸的患者,即便肺部影像顯示造成損害了,也難以住院。張笑春想起,此前就聽到重症醫學科彭主任説過,新冠患者的診斷標準過於嚴苛了,會把十之八九的病人拒之門外,不利於疫情控制。
“我就想,要命的是胸部、肺部的損害,不管什麼病原體,哪怕是外傷造成的,要不要救?哪怕先收到醫院裏隔離,再慢慢查病原體呢,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但當時張笑春苦於沒有核酸金標準的對照,身為一名醫學科學工作者,她不能盲目發表事關疫情的言論,所以她繼續做數據統計分析工作。2020年1月中旬,領導讓她負責做影像診斷指南的工作,她説自己一直在統計數據分析規律,隨時可以寫,但必須要拿到確診病例金標準。
對應着金標準,結合自己收集的數據,張笑春很快找出了確診規律,並且發現很多做不上核酸檢測、甚至有些核酸檢測陰性患者,也符合這樣的規律。“我馬上意識到事態嚴重了,那時好多人找我會診,還有人求我幫忙辦入院,又趕上我父母病了也住不了院,還看到有些患者沒能等到核酸檢測結果就死了,這些因素促使我做出了那個決定。”
2月3日上午9點多,張笑春一咬牙,在微信朋友圈發出了那條引起舉國關注的信息,建議別再迷信核酸檢測了,強烈推薦CT影像作為目前新冠肺炎的主要診斷依據。並強烈建議政府徵用酒店、賓館、學校宿舍收納患者,強制隔離治療。
發出不久,張笑春就接到了讓她儘快刪除的命令。“我説不刪,我做的事我承擔,怎麼處罰我都行,大不了我辭職。但後來有人説你能擔得起嗎?這不是你辭職的問題,很多人都可能會受你牽連被處分。這樣一説殺傷力就大了,我可以把自己豁出去,但不能把大家都豁出去啊。我説我馬上刪,但還是拖了一段時間才刪的。”
張笑春認為,自己收集數據總結規律,並且提出建議,就是王陽明所説的從知到行的過程,而她後來做的事,真正讓她做到了知行合一。
“我提出了建議,隨後發佈的指南也採納了,但很多人給我打電話,説張主任你提的建議沒有問題,但不適合當下的武漢,因為醫院都沒有幾台CT,這個建議一提,患者都到醫院做CT了,是不是也會造成交叉感染?我一聽就急了,如果真這樣,那我不是出了個餿主意嗎?”
張笑春很快想到,她此前所在的西南醫院是軍隊醫院,就有一台移動CT,如果把移動CT借用到武漢,不就解決了CT擠兑的問題了?隨後,她藉助央視採訪她的機會,她呼籲各大影像公司把車載CT開到武漢方艙醫院,開到社區,做篩查。
那段時間,張笑春奔波於各個院區之間,更多的精力投入在了協調資源、解決問題上,常常忙完回到科室,發現飯都吃不上,因為她不在排班表上,沒有人為她領飯。後來她居住的酒店知道她經常吃不上飯,每天都留一盒飯給她,等她晚上回去可以熱熱再吃。
張笑春認為,自己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後來疫情平息,到了表彰的時候,各色人等都跳了出來,她個人也受到了一些衝擊,甚至情緒上一度陷入焦慮之中。但作為一位醫生,初心就是治病救人,自己一開始也沒想過要當英雄、評先進,也曾想到過大不了辭職。現在疫情平息了,老百姓得救了,她最擔心的事情也沒有發生,父母都已康復出院。
“我還有啥可想不開的呢?”張笑春説,“抗疫勝利了,父母不管怎麼誤解自己,都還健在,我個人想做的事都實現了,我還要求啥?什麼先進、英雄,對我來説都不重要,我實現了一個醫生的初心。”
走過了陽明心學的“致良知”的階段,張笑春一下子豁然開朗了,但這時她已經從中南醫院辭職了。
2020年10月31日,是張笑春在中南醫院上班最後一天。從11月開始,她申請休息半個月。在休假過程中,她不想再回中南醫院上班了,就向醫院提了辭職。她的辭職被醫院正式批准,是在11月26日,那天是感恩節。
對於武漢,張笑春有一種説不清的感情。她説:“在我心裏,始終會給武漢老百姓留一塊地方,因為武漢老百姓真的很不容易,犧牲很大,我希望他們不要再遭逢任何不幸,未來的日子都平安順遂。醫院裏,我也有很多好朋友,但也有一些傷害過我的人,我就不願意回去。”
張笑春的離職事宜,是她的愛人回武漢給她辦理的。“一些好朋友還是希望未來有時間,我能夠再回去看看,如果在外面不順心,還可以回去,我對醫院裏大部分人都還是非常有感情的。”
再出發
2020年11月底,張笑春到了廣州,她愛人的工作也轉到了廣州,一家人在廣州實現了團聚。
雖然廣州市婦女兒童醫療中心與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是兩個層級的醫院,但在廣州,張笑春的職位是影像部負責人兼放射科主任,醫院的超聲、介入、影像都歸她負責。目前全國的兒童影像都是薄弱環節,張笑春説這也是她們影像人的一種遺憾,能有機會把自己的專業賦能於兒童影像,實現自己以前不曾想過的抱負,她覺得也很好。
“以前不管是在中南醫院還是西南醫院,都是高層次人才聚集之地,可以説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但這裏正好缺我這樣的人,而且我能自己設計、主導科室的發展,那我就真的能為兒童影像事業做點實事。”
廣州市婦女兒童醫療中心影像中心的底子比較薄,張笑春相信,通過她的努力,通過她為中心設計的第一個5年計劃,她能夠使整個影像部實現全面改革,最終躋身於國內綜合影像的前列。
進入了2021年,新冠疫情之火在河北石家莊又燒了起來,去年各地支援武漢的情景再次重現,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派出了湖北唯一一台車載移動方艙CT馳援石家莊。張笑春看到相關報道後,告訴“醫學界”,看到她當初提議的方艙CT和為中南醫院募捐到的設備還在為疫情做着貢獻,她既欣慰又感慨。
張笑春主任説她以後還會定期回武漢,去看望老朋友,去做學術交流,去做公益活動,她會經常回去的。
至於和父母的關係,雖然現在父母不再説不讓她進家了,但她覺得如果要回去,還會經過一些波折。“畢竟父母還是愛面子的,過幾年吧,我想時間會沖淡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