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飯和吃飯,區別在哪裏?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1-22 20:04
乾飯這個梗興起時,我還不太知道啥意思。
畢竟在老説法裏,“不是吃幹(讀作肝,第一聲)飯的”=不是白吃飯的。
江南這裏,煮熟的米飯就是飯;加水後,書面語是稀飯,無錫話叫泡飯。菜湯煮飯叫做菜泡飯或鹹泡飯。有些館子還會專門提供“菜泡飯”——慣例是青菜蘑菇加一點蝦乾配飯,老一輩更愛吃。
我是年長了,才知道有些地方,真有所謂乾飯。
齊如山先生總結説:以前華北民間,水煮米,將熟時,撈出米來蒸熟成飯,幹而無水分,故此叫做乾飯。
雖然費事,但因為北方鄉間吃飯,向來無湯菜,但又總想喝口稀的。米飯蒸了,剩下的米湯,就算稀飯了;切一些水彩,加上些鹽,就是湯了。
我後來聽劉蘭芳老師評書《楊家將》,裏頭楊令公被困兩狼山,彈盡糧絕,喝了一碗米湯里加了野菜草根,又去作戰了——那是真連乾飯都吃不上了。
這麼看來,特意區分出“乾飯”,挺見出以往民間風俗的。
以前有過號召,“ 忙時吃幹,閒時吃稀,不忙不閒時半乾半稀。”大概乾飯能量大,好鋼用在刀刃上,忙起來才吃幹吧?
汪曾祺先生寫農忙時節,不收工錢,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頓,兩頭見肉,頓頓有酒。
這應該是“忙時吃幹,閒時吃稀”的奢侈版本。
由此可見,以前民間吃飯,不太容易就是了。
我爸年輕時,被組織去運河勞動,也經歷過類似的“忙時吃幹,閒時吃稀”——不過據説待遇好點。
據説是幹挖掘工作的,飯裏能有塊排骨,或者肉釀麪筋;後頭負責搬材料的,飯裏是塊帶魚,加點豆子。
現在他已經到了,米飯管夠也要控制吃的年紀了——知道精碳水得控制着吃,多吃粗糧搭配着來。
想想,大概,這就是幹(讀作肝,第一聲)飯的歷史淵源?
現在流行的乾飯這個梗,大概幹讀作第四聲,是個動詞?
説起來,頗有埋頭進飯、勺匕橫飛的畫面感?
當然,估計也帶有誇張成分。
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去吃宴席,總是自吹吃飯吃得兇,吃得快;我小舅公笑我:
“你哪裏是吃飯吃得快,你是吃菜吃得快!”
我估計這時代也是。
大多數人痴迷發狠的,不是吃飯,而是吃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添飯上來。
都説有主食才飽,但主食也就是溜溜縫。除非那飯是八寶飯、菜泡飯、蛋炒飯,不然,互聯網上説“乾飯”的年輕人,有幾個真會對着一碗白米飯發狠呢?
乾飯和乾菜是有區別的。
吃菜的主要驅動力是饞,是吃到美食的快感;吃飯的主要驅動力是餓,是解決身體匱乏的需求。
十七年前的夏天,我去旅順,某個林子旁,有個拱門樣的建築在修,幾個工人在吃午飯。
夏天,工人們穿汗衫,蹲在樹蔭裏。人手一個腦袋大的碗,吃飯。我看着,覺得那才真叫乾飯——比如我們無錫,每天吃飯,小碗,米飯,筷子扒拉一口飯,就個菜,喝口湯,慢吞吞的吃,這叫吃飯。吃急了,或者碗裏最後幾口飯了,端起碗刷刷劃拉兩下。
而那幾位老哥基本是:
臉埋碗口,嘴貼碗邊,刷刷刷,連着扒拉;嘴離開碗口,腮幫子鼓鼓地咀嚼着,喉頭蠕動,有人還能騰出嘴來説兩句話,其他人邊動着腮幫子邊點頭,吃過這一口了,哐哐哐,埋頭繼續。我留神看他們吃的什麼,好像就是飯,加了點葷素,但主要還是飯。腮幫子滿滿的,嘴邊還有飯粒,筷子一點,飯粒嗦進去了。
幅度大,動靜猛,速度快,看着都讓人覺得飯香。
吃飽了,筷子橫擱碗上放着,大概等着人來收,蹲着抽煙。不抽煙的站起來,慢悠悠晃膀子。比起剛才吭哧吭哧、稀里嘩啦的勁頭,判若兩人。
那份吃飯的勁頭,就並不顯着吃飯是可有可無的閒情雅緻,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必需。
他們對飯的態度,既認真又虔誠,還帶點粗暴的愛。
現在想起來,覺得這叫乾飯。
後來《大宅門》裏,有一出很棒的戲。
陳寶國扮的白景琦,白天被日寇氣着了,晚上回家,看一羣不識人間疾苦的孫輩們不肯吃東西。大怒。
於是叫來善於吃東西的體力勞動者,趙小鋭老師扮的鄭老屁——老《水滸傳》裏的李逵——來吃東西。
鄭老屁就默默地,拿個大臉盆,將滿桌子吃的匯聚在一起,蹲着,吃完了。
吃得不識人間疾苦的孩子們目瞪口呆,吃得白景琦笑逐顏開:“這才叫吃東西!去賬房領賞錢去!”
棒極了。
真餓過,而且餓久過的人,長期吃稀飯的人,自然知道:
一般餓的,會被加了調味料的菜勾引。比如濃油赤醬的紅燒肉,比如辣子鮮紅的油潑面,比如咖喱牛肉紅燜栗子雞。
飽食終日的,大概看了就會覺得膩。好比《武林外傳》裏,佟湘玉跟韓娟打擂台,自吹自擂,“天天紅燒肉頓頓女兒紅,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嘛!”
但真餓過的人,離碳水久了的人,會對飯產生強烈的慾望。味道已經不是關鍵了,就是身體需要碳水。一碗好米飯,已經夠讓人興奮了;如果再能加一點油拌上一拌,就能讓人吃得停不下來。
當然,哪天如果吃飽了,回頭一看,會覺得“這玩意又淡又油,怎麼吃得下去?”——那大概是,沒真餓過吧。
就像《我愛我家》裏,穿越回1974年的和平説過,她最想吃炸饅頭片,“再裹上厚厚一層芝麻醬,再裹上厚厚一層綿白糖……”
之前説打工人那個梗時,提到過一句:
最辛苦的體力勞動者,許多沒閒空到社交網絡上,自嘲打工人。
類似的,大概,在社交網絡上自嘲“乾飯人”的,與現實生活中那些真會臉湊飯碗、拼命“乾飯”的,最辛苦、最想口飯吃的勞動者,應該也不都是一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