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下一個IP天后?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1-01-22 15:02
文 | 龍承菲 符瓊尹
編輯 | 何潤萱
播出20天,拿下240次微博熱搜。這是倪妮、劉詩詩主演,改編自亦舒IP的劇集《流金歲月》收官成績,堪稱開年後最火的劇集之一。
看這部劇,不缺談資。愛嗑CP的,能從選角階段就飯上熱鬧的“為妮寫詩”,播出後從兩人始終互相扶持的細節裏更能找到諸多糖點,更別提還有朱鎖鎖和直屬上司、集團老闆、痴情富二代三對嗑點不同的CP。只看內容的話,劇集也在持續不斷地輸出話題:重男輕女的家庭,富二代身不由己的婚姻、年齡跨度大的曖昧關係、“鳳凰男”與富家女的愛情……
“為妮寫詩”
這番熱鬧景象,也許會讓人回到2017年那個一樣被亦舒作品熱搜支配的夏天。
2017年暑期檔,靳東、馬伊琍、袁泉主演的《我的前半生》播出,收官時打破了近五年的暑期檔收視紀錄,在微博上一天最多登上過8次熱搜。一眾配角也被觀眾看見:如劇中女主角的母親薛甄珠成為流行表情包,“喪萌”的雷佳音至今仍被人稱為“前夫哥”。
那也是亦舒在內地的第一部影視化作品。很難想象,這個與瓊瑤一樣被尊為“言情天后”,出版過200餘部書籍的IP富礦,在這個多方都在奮力開發IP的年代,卻火的這樣晚。算上去年改編成電影,由郭采潔主演,豆瓣評分僅有3.5分的《喜寶》,亦舒在內地播出過的只有3部改編作品,《我的前半生》更是亦舒第一部被改為電視劇的作品。
這可沒法與瓊瑤作品的影視化做比較。據百度百科記錄,瓊瑤作品曾改編為51部電影,25部電視劇。而從1989年開始,瓊瑤就與湖南電視台進行合作,並以1990年為開端,開始了幾乎一年一部瓊瑤劇的“轟炸”。瓊瑤劇也由此開啓了“霸佔”大陸熒屏的歷史。
不過自2013年,瓊瑤在內地的最後一部作品《花非花霧非霧》播出後,她的影響在內地就已經逐漸式微。鼎盛時期的瓊瑤劇《還珠格格》最高收視能達到62.8%,這部劇也僅有全國網的11.44%,造星能力也欠缺,反而是兩個配角楊紫、鄧倫如今紅得發紫,但也與瓊瑤IP沒有關係了。
瓊瑤退場,亦舒登台。一個時代似乎也悄然落幕了。
20年前,亦舒“生不逢時”
亦舒大概是不大看得上瓊瑤的。
她自幼在英國學校接受教育,初中便念得下英文原文小説,15歲開始在雜誌社刊載文章,天天被人追着要稿子。17歲時,亦舒到《明報》任職,跑新聞,寫專訪,同時也寫專欄、雜文小説,在成為香港一位知名娛記的同時,也成了知名的言情小説家。
在這樣的教育環境之下,亦舒的生活理念逐步西化。《喜寶》中幾句經典語句是她個人價值觀的體現——“如果有人用鈔票扔你,跪下來,一張張拾起,不要緊,與你温飽有關的時候,一點點自尊不算什麼”“我最想得到的是愛,如果沒有愛,那麼我要很多很多的錢。如果沒有錢,那麼擁有健康也是好的”。
影版《喜寶》
在她的價值排序中,事業、金錢對於一個獨立女性來説最為重要。因此,她自然覺得兩次高考落榜、只寫“那一類小説”,信奉“愛情至上”的瓊瑤“跌份”。她曾經評價瓊瑤“提了都多餘”,《喜寶》中姜喜寶在母親問及前男友韓國泰時回答:“你能叫瓊瑤的讀者轉行看狄倫湯默斯嗎?完全是兩碼子的事,邊都沾不到,陪韓國泰悶死,格調都降低了不少。”
但對於內地觀眾來説,瓊瑤的知名度和影響力無疑都遠大於亦舒。每年暑假都會在電視台重播的《還珠格格》、經典台詞至今被“玩梗”討論的《情深深雨濛濛》《一簾幽夢》等,成就了一個時代對於愛情電視劇的記憶,也捧出了以趙薇、林心如為代表的電視明星。
瓊瑤很早就開始有意識地主控自己作品的影視化。當她在1960年代,發現自己作品改編為電影后成績不錯時,她就萌生了自己主控的想法。1976年,她成立巨星電影公司,改編拍攝《我是一片雲》,獲得了票房成功。1983年,瓊瑤更是將投向電視劇市場,三年後推出30集電視劇《幾度夕陽紅》,在台灣播出後引起巨大反響。
《我是一片雲》林青霞
瓊瑤對自己作品影視化改編的積極主動,也為她的作品帶來更多曝光的機會。
1988年,瓊瑤回鄉祭祖,正值湖南廣電大刀闊斧的改革之期,日後的湖南經濟電視台台長歐陽常林輾轉前來,與瓊瑤達成合作,拿下了瓊瑤電視劇的協拍權。1994年,湖南經視成立,歐陽常林成功競聘台長,瓊瑤劇也作為湖南經視向外輸出的一大招牌,迅速在內地走紅。
而亦舒顯然志不在此。
在瓊瑤成立了電影公司的1976年,亦舒剛剛從英國留學歸來。她先在台灣園山飯店服務,任女侍應總管,不久又受聘出任富麗華酒店公關部主任。之後,她更是到香港政府新聞處任職高級新聞官,為期八年。
在瓊瑤在內地紅得發紫的時候,亦舒正處於香港影視圈最後的黃金年代。她的二哥是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倪匡,她本人與各路明星、導演、作家都有所交際,黃霑甚至曾講過“沒有被亦舒罵過,就算不得明星”。在這份星光熠熠的“底氣”之下,亦舒似乎也沒有必要將目光投向當時尚且剛剛起步的內地市場。
對亦舒本人來説,作品影視化改編所獲得的收入,不是一個需要開掘的富礦,只是用來裝點生活的點綴。《流金歲月》導演楊凡曾經提到,亦舒答應將版權賣給他,是因為需要這筆版税收入,來購置一對看中的Buccellati耳環。
從社會背景來看,亦舒的作品應當也很難被當時的內地觀眾所接受。在90年代“百花齊放”的文化政策背景下,瓊瑤小説中浪漫痴纏的愛情故事,正好與當時的青年羣體大膽表達、情感解放的思潮相呼應,對於物質生活的追求反而位居其次。
“在當時的社會風氣和女性地位下,人們更接受的是瓊瑤的價值觀,即好的男人、好的愛情能讓女人重獲新生,在60年代70年代乃至80年代,整個社會大眾是更接受這一套的。”作家、娛評人黃佟佟告訴毒眸。
而1988年港版《流金歲月》上映時,香港甚至都未曾迴歸,內地的社會制度、文化背景、生活環境等方面都與當時的香港存在較大差異,即使當時引進內地進行拍攝,大眾恐怕也很難對如此“遙遠”的生活共情。
20年後,亦舒“恰逢其時”
20年後,亦舒“翻身”了。
無論是票房播出表現還是討論度,近年的亦舒劇都有不俗的成績。《我的前半生》帶領着亦舒小説重回台前,拿下雙台年冠的收視和平均單集超5億的網播量,飾演陳俊生的雷佳音就此走紅;電影《喜寶》攬獲1.1億票房,成為今年整體低迷的大盤中的一匹“黑馬”;《流金歲月》自開機以來就因倪妮和劉詩詩的雙女主陣容備受矚目,播出後光微博的單平台熱搜就上了不下200次。
接連出品了《我的前半生》和《流金歲月》的新麗傳媒嚐到了“甜頭”,亦舒同名小説改編的《獨身女人》備案信息也在1月初流出,預計暑假開機,成為新麗旗下“亦舒”IP版圖中的新星。
亦舒在20年之後與時代錯過,但她的文字跨越時間,踩中了20年後的時代脈搏。
十年前的《小時代》被批“對浮華都市時尚元素所堆砌的場景空間過度渲染”,是對“消費主義和拜金主義的鼓吹”,但隨着當年看着《小時代》的受眾長大了,影片中各式奢華的場景服飾都成為人們“懷舊”的要素,連顧裏的生日都在去年大張旗鼓地登上了熱搜。(《小時代》從“發爛發臭”到“真香”,發生了什麼?)
在國產劇日益追求服化道質感的現在,人們也對符合背景的現代題材劇產生了衣着光鮮、服飾精美的需求。《三十而已》中顧佳步入的那個人人拎着愛馬仕Birkin的貴婦聚會,毫無疑問是整部劇在社交平台上輿論熱度的高光時刻之一;王漫妮的“拜金”似乎也沒有得到大面積的抨擊和批判,觀眾大多認可她從外環到內環“跨越”式的生活的真實,並表達出與自身經歷對照後的共情。
《流金歲月》編劇秦雯在接受採訪時提到亦舒筆下的女主有句統一的潛台詞,即“姿態要好看”。而亦舒女郎們多是衣着考究小資的中產白領,倪妮飾演的朱鎖鎖初登場時一身明豔的Givenchy紅裙,無疑滿足了觀眾對於“姿態”的某種期待。
亦舒小説踩中的第二個時代節奏,是“短劇”。
隨着短視頻和碎片化閲讀習慣的盛行,觀眾開始厭煩冗長注水的“70集大劇”,更為青睞節奏緊湊、脈絡清晰的短劇。而亦舒的作品以短篇小説為主,原本就不具備改成長劇的文字量,香港此前的亦舒改編作品也多為電影。
同時,為了方便宣傳營銷,能夠截圖進行全平台傳播的金句台詞得到重視。知名編劇李瀟曾在接受毒眸採訪時提到,她感覺到如今演員、製片人在看劇本的時候,會跟編劇強調要有台詞金句,人物也要有鮮明標籤。(《編劇李瀟:對台詞金句的追捧,正在綁架編劇》)
而若是論起玩弄台詞的文字遊戲,以筆成名的亦舒無疑是個中翹楚。喜寶面對勖存姿説出的那句“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有錢也是好的”,作為亦舒小説中的經典名句,被摘抄在無數情感博主的案頭。
《流金歲月》中小姨的台詞金句得到廣泛傳播
最後一個被踩中的,是不斷走入公眾輿論場的“女性主義”。
隨着女性受教育水平和資產能力的提升,女性的自我價值表達得到重視,比起“悦人”,“悦己”更為符合當代女性的需求。
所以,瑪麗蘇式的大女主戲不再成為絕對的收視冠軍,市場也更為青睞獨立、自我、充滿個性的女性形象,並重視女性的“發聲”。國外有轟轟烈烈的“ME TOO”運動,今年商業大片的主角也變成了神奇女俠和“東方公主”花木蘭;國內有《乘風破浪的姐姐》展示中年女性的力量,有《聽見她説》揭露女性生活中遭遇的困境。
《聽見她説》
這恰恰與亦舒作品的精神內核不謀而合。女性主義的代表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曾在《一個人的房間》中寫道:“女人想要寫小説,必須有錢,再加一間自己的房間。”亦舒一貫鼓勵女主角們擁有那個“自己的房間”——她筆下的女孩子大多並非刻骨銘心愛情的擁簇,深諳經濟獨立才能掌握自身命運的道理。甚至在她的筆下,“閨蜜”的語境也並非近年來常見的污名化再造,而是真正互相扶持的女性友誼。
“亦舒的走紅跟國內經濟的增長,社會的鉅變,以及女性力量的加強有着直接的關係。”黃佟佟對毒眸説,“80年代香港經濟非常發達,女性的地位也得到了快速的增長,正好與現在內地的情況一致,這種女性獨立、成長的意識在不同的時空發生了融合。”
在小説版《流金歲月》的結尾段落,蔣南孫與男友一同開了香檳為自己的升職慶賀,家道中落、只能從底層開始向上打拼的富家女恍然感嘆:“我剛剛發覺,我一切所有,全靠自己雙手賺來,沒有人拿得走。”風光無限、菟絲花一樣的朱鎖鎖仍然飄若浮萍,依靠自己雙手的蔣南孫卻活得穩固且安心。
蔣南孫“現在總算真正獨立自主了”的喜悦,或許是最為切中時下女性觀眾的一句心聲。
亦舒能做IP天后嗎?
踩準了時代的節奏之後,亦舒走上“IP改編”這條路。同樣的,她的作品和讀者,也得面對每一個IP作者或多或少會遭遇的難題。
導演楊凡曾在自己的書中記下,亦舒看完自己改編的電影《玫瑰的故事》後落淚,他詢問好友林冰説是感動得哭了嗎?林冰答:“她被你改編得體無完膚而氣哭了。”之後楊凡又將《流金歲月》中蔣南孫朱鎖鎖在命運浮沉中的相互扶持,改為了“兩女爭一男”的多角戀故事,最終影版《流金歲月》雖有張曼玉鐘楚紅雙姝爭豔,但終歸流於俗套。
《玫瑰的故事》
不知道師太在看完劇版《流金歲月》之後是不是仍會被這樣的改編氣得落淚,但這也意味着亦舒沒能逃過大IP作者們最難以越過的難題之一——“改編”。
人物還原度尚在其次。郭采潔的喜寶雖然被詬病不符合原作描寫,但至少有適合復古風格扮相的優點,兩版《流金歲月》的蔣南孫和朱鎖鎖均貌美窈窕,袁泉的唐晶更是被贊有亦舒女郎的風範。娛樂圈向來不缺風格多樣的女明星,從中尋找有亦舒氣質的並不是難事。
亦舒劇改編的兩大致命缺陷,是容易改得“懸浮”與“流俗”。
與其他改編成劇的大IP小説不同,亦舒的作品長於文字魅力,人物口中誕生了許多經典台詞,易於通過金句鋪開營銷,卻大多缺少故事的整體細節,尤其是女主的奮鬥故事。流連於上世紀香港名利場的亦舒,自身沒有體驗過中產職場需要遭遇的種種挫折,在小説裏自然難以用相應筆墨來展現。
但對於改編劇而言,想要立住女主的人設,必須得用相應的劇情去鋪陳。如果女主角們在職場奮鬥的經歷不夠真實和細節,那麼原有的金句便難以達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甚至會變得像是空喊的口號。
黃佟佟也提到,亦舒小説帶給讀者最大的享受,是金句和氛圍,但這些魅力都很難通過劇本去展現:“戲劇是需要多重的情節衝突的,而亦舒小説通常是以單線的形式進行,它的衝突性以及架構的世界的能力是相對來説比較弱的,會比較難進行改編。”
另一個容易導致劇集變得“懸浮”的,是原作小説的“年代感”。亦舒的小説時代背景多為上世紀的香港,講述這個大都會一角男女的種種故事。特定的時代背景早就了小説人物對於金錢和物質的看法,直接將故事背景搬到今天的北京上海,不僅顯得不合時宜,還缺少了原本亦舒文字中的氣質。
今年上線的影版《喜寶》便被詬病明明是老爺車、蓬蓬裙的復古打扮,卻還時常出現現代化的辦公用具,讓觀眾分不清故事發生的具體年代,自然難以代入沉浸於故事之中。
同時,相比小説的深刻,面向大眾播出的劇集需要更加有普世性,這就可能削弱亦舒作品本來富有深意的內核。《流金歲月》小説中蔣南孫與朱鎖鎖的友誼存在小小的嫌隙,卻沒有因為身份差異有所改變,始終相攜而行,而劇版更為美好,朱鎖鎖的人設也從夜總會的交際花改為了奮鬥的職場女性,兩位女主的互相扶持看似刻畫了完滿的女性友誼,實則似乎也少了些許傳奇性。
“流俗”之後,亦舒女郎們最終留在人們腦海中的印象,難免變成一個又一個奢侈品牌的名字,與豪門爛俗言情的主角。
誠然,亦舒並不是郭敬明。她也寫名牌與奢華的生活,甚至在《喜寶》中借勖聰慧的口將卡地亞評為“暴發户的珠寶店”,但流連歡場的朱鎖鎖最終沒能跨越原有的階級,做了金絲雀的喜寶將自己的餘生都埋進了勖存姿的陰影裏。師太眼裏的繁華,不過是空空如也的表象。
至於如何改編才最妥帖,這大概是影視人的功課了,對於亦舒本人來説,她應該從來不在意IP天后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