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當粉絲還只是一種食物的時候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1-24 21:47
以前,當粉絲還是一種食物名稱的時候,我是真愛吃。
無錫話裏,粉絲叫“線粉”,讀音大概類似於,“seephen”?
弄堂裏,小攤上,一張小桌,兩把小凳,一碗牛肉粉絲湯。攤子本小利薄,牛肉也薄,湯裏有點芫荽葉,撒了胡椒粉或五香粉。
蹲坐捧碗,吸溜着,筷子幫襯着,吸溜一口粉絲後,還得跟着吸溜一口空氣,解一下胡椒那微微的辣。
一碗下去了。暖和了,打個嗝。
冬天的黃昏是牛肉、胡椒粉和芫荽味兒的。
就這麼小小的一碗,也分風格。我們那屆粉絲,質量不算好。進湯裏是一回事,細而且順;泡久了,粉絲髮脹,且變軟,滿碗都是。
愛清爽順滑的,端起碗就吃,吸粉帶湯。
愛吃口柔糯的,還真就會等粉絲吸飽了湯再吃,有味兒。
有上來就吃牛肉的,覺得牛肉爽脆;有把牛肉壓到湯底的,到最後再吃:粉吃完了,慢悠悠地,一片一片嚼牛肉,細嚼慢嚥,嚼得身旁先吃了牛肉的小夥伴眼饞起來。攤主看着笑笑,又切了點牛肉碎片帶葱花,遞一小碗過來:
“看把個孩子饞的!”
牛肉麪和牛肉粉絲湯,有啥區別呢?
大概在我們那裏,吃麪,那是主食;吃粉絲,那可以是小點心。所以到黃昏,餓了,“下一碗麪?”“等等就吃飯了。”“要一碗粉絲湯?”“給你點錢,自己出去買了吃!”
粉絲還能當菜。冬日晚上,一大鍋白菜肉絲湯,總覺得缺了點啥;下點粉絲,一鍋忽然就豐滿起來了。
粉絲似乎格外適合汁濃的菜,所以有經典的螞蟻上樹。想想如果換了面,那就是肉末臊子面;但用了粉絲,炒出來一鍋入味,用來下飯,雙倍的豐飽。
大概粉絲好就好在這份邊緣感吧?能頂飽,能吸味,能當菜,能當點心。
2008年初,上海大雪。有個南京阿姨,帶着女兒女婿,在小區對面街角開着小門面,賣鴨血粉絲湯、湯包和三丁燒賣,只限白天,晚上鋪子歸另一家,換幾張桌子,擺成小火鍋店。
秋冬天去吃粉絲湯時,常能見滿店白氣,細看,都是阿姨在給一個個碗裏斟鴨湯。
鴨血放得料足,鴨腸處理得鮮脆,鴨湯鮮濃,上桌前還會問:
“要不要擱香菜?”
她家的湯包,皮很薄,除了一個包子收口的尖兒,看去就是一疊麪皮,趴在盤裏,漾着一包汁;咬破皮後,湯入口很鮮,吃多了不渴,肉餡小而精,耐嚼;整個湯包很小巧,湯鮮淡,跟無錫的做法不一樣。
三丁燒賣,其實就是糯米燒賣,裏面加豆腐乾丁、筍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醬油加葱紅悶過的。
這兩樣主食都頂飽,配熱鴨血湯,吃完腸胃滾熱,心直跳。鴨血鴨腸鴨肝味道很濃,但擱粉絲湯裏,怎麼都合適。
這家剛開店時,不送外賣,因為老闆娘管帳備湯,女兒跑堂雜役,女婿預備湯包和餃子,只應付得來店裏。開了半年,僱了個學徒幫着照應店裏,老闆娘女兒——因為跟媽長得一模一樣,我們叫她少老闆娘——就騎着輛小摩托,給街坊送外賣了。
有位鄰居邊喝湯,邊問起過:這店鋪,有老闆娘,有少老闆娘,有少老闆娘她男人,那麼,有老闆嗎?
少老闆娘簡短的説:在南京。老闆娘接過嘴,惡狠狠用南京腔説:
“沒老闆!死掉了!!”
2011年初某天,我給街角南京阿姨鴨血湯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少老闆娘。
“啊,你呀,兩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鴨血湯就好,不加辣。”我説。
一會兒,門鈴響。我去開門,見一位陌生大伯,一件像是制服的藍外套,略駝背,一手提着冒熱氣的外賣,一手就嘴呵着氣。看見我,問:
“一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香菜不加辣對吧?”一口南京腔。
“是。”
收完錢,大伯看看我,微微彎腰,低了一下頭:
“謝謝您啊,一直照顧我們家生意。”
“噢,你們家生意,嗯……”我想了想,靈光一閃,就問:
“您是從南京來的吧?”
“剛來,剛來。”
“都還好吧?”
“現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寬慰似的説。
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現在算是好了”是什麼意思,但想他那時的笑容,似乎是真的“現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