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歸本土問題、理想主義、和稀泥：Biden的就職講話_風聞

本文由微信公眾號“兔主席”授權轉載

今天，我們來看看幾天前Biden的總統就職講話，可以幫助我們瞭解Biden政府的議程。

Biden的演講很不錯，裏面有很多的元素、技巧乃至套路都值得我們借鑑。

中文全文翻譯可以參考美國大使館網站版本https://china.usembassy-china.org.cn/zh/inaugural-address-by-president-joseph-r-biden-jr-cn/）

該就職演説是Biden在演講稿撰寫人Vinay Reddy、高級顧問Mike Donilon、新任國務卿Tony Blinken、新任幕僚長Ron Klain協助下寫成。

筆者不一段段分析了，挑重點印象説説。

**1．臨危受命的老人：**中國古語：七十古來稀、八十耄耋。Biden現在是七十八歲，他在職業生涯的末期，成為美國史上就任時年紀最大的總統，這是臨危受命。整個民主黨/左翼/進步翼/反Trump的陣營有一個共識，就是隻有Biden有可能打敗Trump，改變美國發展的軌跡。按中國話説，就是挽救美國國運。這是這位老人在為國家發揮自己最後一點餘熱，幫助國家渡過最為困難的時候。由於他年歲已高，因此這個總統四年任期具有某種守護者（caretaker）的性質，具有過渡性。沒人知道Biden是否會在2024年再爭取連任，也沒人知道他的身體屆時是否還能支持連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Biden畢生經歷（包括豐富的政治經驗和巨大的個人/家庭苦難），似乎都在為今天這個時刻準備着。此外，如果有選擇，我想他的內心深處大概也希望現在站在這個崗位上的是自己的兒子Beau Biden，而不是自己。（政圈裏認為Beau Biden是一個“加強版”的Joe Biden，有很大的政治發展潛力。可惜Beau Biden 2015年即因腦瘤去世）。在這個關鍵時點，沒有任何人可能取代Biden去挑戰Trump。而打敗Trump之後，也只是剛剛開始：他需要接管Trump留下的爛攤子，一個分裂的、受傷的美國。

**2．仍然充滿理想主義的老人：**Biden的講話大概二十分鐘，沒有什麼輝煌的措辭，沒有激動的情緒，都是簡單直接，但能夠深入美國人心的字句。在講話中，可以看到Biden所承載的使命感和巨大的壓力，也可以感受到他對美國的深厚感情，體會他對美國及美國人民仍然抱有的巨大希望和憧憬，體會到他的理想主義與温情——這種理想主義在這個年紀的政治家裏是很難找到了。Biden此時此刻可能仍然相信，更多的溝通、相互尊重和寬忍、團結是可以解決當下美國問題的。

**3、直言道出美國當下面臨的大量問題：**在全球眾目睽睽之下，Biden點出了美國當前遇到的所有問題，沒有掩飾。

——社會經濟和健康危機問題：

“百年罕見的病毒悄悄地侵襲了全國。一年內美國的死亡人數達到二戰期間美方人員的死亡總數。數百萬個工作崗位消失。成千上萬的工商企業關閉”；“我們面對着……一種正在肆虐的病毒、日益加劇的不平等、系統性種族主義的刺痛，以及一場環境危機”

——政治及意識形態危機：

“我們再次認識到民主的寶貴，以及民主的脆弱”“幾天前發生了妄圖動搖國會大廈根基的暴力。”“政治極端主義、白人至上主義、國內恐怖主義甚囂塵上”“我們面對着對我們的民主以及對真理的攻擊” “騷亂暴徒[希望]用武力窒息人民的意願，停止我們民主的運作，把我們從這個神聖之地趕走”、“[一種]玩弄事實，甚至編造事實的文化”；“[社會充斥]怨恨和怒火、令人精疲力竭的憤怒；不會有國家，只有混亂的國態”

“[美國]面臨的敵人，憤懣、怨艾和仇恨、極端主義、無法無天、暴力、疾病、缺乏工作和喪失希望……”

**4、Biden的診斷：美國面對的根本問題都是美國本土問題。**筆者在過去一年來的撰文裏，希望幫助讀者認識到，中美關係當前遇到的重大問題很大程度上來自美國內部：美國這些年面臨着巨大的政治經濟社會問題，而Trump的共和黨政府所做的是誘導和激發右翼民粹主義，將矛盾轉移到美國的少數族羣/外來移民及中國身上——特別是，將中國作為美國國內問題的源頭。而沒有什麼比COVID-19更加具象了：Trump直接將COVID-19稱為“中國病毒”——對於Trump及其支持者來説，中國就是美國的病毒。解決美國問題的根本在於解決中國問題。所以，瞭解中美關係，必須回到美國本身。

Biden/民主黨是左翼政治。與注重族羣/種族/國家/民族/宗教等身份（identity）的右翼政治不同，左翼政治更多的從階層、社會公平、經濟的角度看待問題。他們知道，美國的問題來自於美國本土。Biden的就職講話，就是美國民主黨及左翼政治的政治判斷、價值觀的明確陳述。COVID-19、種族問題、經濟及社會不平等問題。此外，左翼政治有更多的理想主義，相信國際社會及全球共同利益（相當於中國現在所提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因此會關注氣候問題，關注國際合作，關注美國在全球的形象及正向引領作用。

Biden回到本源，正視事實，在講話中自然也就沒有提到中國，沒有為美國本土問題尋找國外的替罪羊。並且，Biden毫不掩飾：美國如果不能解決這些國內問題，將導致國家的分崩離析和制度的瓦解。

這是當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本質區別。民主黨更加關注解決美國國內社會問題，共和黨則傾向於利用右翼民粹政治，轉移和外化矛盾，同時藉機推出自己符合大資本家及精英階層經濟利益的政策（例如降低税收、反對全民醫保等）。

而正因為Biden/民主黨正視美國問題的本源和事實，不提及中國，又會受到共和黨的攻擊，向美國公眾指稱民主黨政客對中國軟弱，向中國出賣美國利益等等。

很遺憾：Biden/民主黨沒有辦法主導美國的政治輿論。他們對美國問題的診斷，只對一半的美國人口有效。

5、國家“至暗時刻”的“佈道”——Biden在講話裏觸及了各種美國面臨的問題、危機、歷史挑戰，但沒有討論任何具體的政策，相反主要在務虛、講述美國的價值觀，傳遞一個message，鼓勵美國老百姓（國家怎麼怎麼偉大，你們如何如何優秀，大家一起怎樣怎樣可以做得更好，等等），希望在精神上喚醒美國人，一起接受歷史挑戰。這使得Biden的講話有點像在戰爭之類危急時刻的講話——譬如説丘吉爾或羅斯福在二戰時的講話。或者説某種渲染和鼓舞精神的佈道。

**6、“美國人民大團結萬歲”。**北京天安門城樓上有兩個大幅標語：“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Biden的講話講的實際上對應的就是前一個標語：“美國人民大團結萬歲”。團結（unity）是Biden講話中提出的最核心的價值和理念，也是Biden認為解決美國當下癥結的手段。“團結”在Biden講話中一共出現了十二次。

——“我付出的全部心血是：讓美國團結起來，團結我們的人民，團結我們的國家。我籲請每一位美國人與我一起加入這個事業。”

——“團結一致打擊我們面臨的敵人，憤懣、怨艾和仇恨、極端主義、無法無天、暴力、疾病、缺乏工作和喪失希望。我們團結一致就可以完成偉大的使命，重要的使命。”

——“因為沒有團結，不會有和平，只會有怨恨和怒火。不會有進步，只會有令人精疲力竭的憤怒。不會有國家，只會有混亂國態。”

——“這是我們面對危機與挑戰的歷史時刻，團結是前行之路”。

團結、團結、團結。美國人民大團結。團結了，就能夠解決問題。這是純粹的理想主義。

作為這麼一把年紀的長者，Biden當然也清楚。他説：

——“我知道，談到團結，某些人會感到如今這個話題似乎有些愚不可及。我知道，使我們分裂的力量根深蒂固，是很現實的存在。但是，我還知道，這並非新的現象。我們的歷史經常面臨兩方面相持不下的爭鬥，一方面是我們關於人人生而平等的美國理念，另一方面是種族主義、本土主義、恐懼、妖魔化等使我們長期撕裂的冷酷醜陋的現實。”

這一條，其實觸及了美國的自我矛盾，自我分裂乃至“雙標”了——美國是這樣一個奇葩的全球唯一的國家：一方面鼓吹人人平等，鼓吹人權，自詡為民主和自由的燈塔，一方面又大搞奴隸制（南方邦聯國家認為奴隸制才是美國製度的基石），南方各州在二十世紀絕大多數時期採取系統化的種族主義，從種族隔離、公然歧視到私刑，成為西方現代文明的恥辱。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才開始推動形式上的民權運動，迄今對黑人仍然存在系統性歧視，種族矛盾根深蒂固。種族主義抬頭正是Trump右翼民粹政治的基石。

既然團結能治百病，那麼為什麼不去思考和陳述美國不團結的原因？美國為什麼分裂？

**7、掩蓋坊間裏的大象與和稀泥：**對Trump政治背後的力量與訴求隻字不提。Trump只是美國國內問題的表象或結果，但不是美國問題的根源。人們把Trump推到華盛頓，是對華盛頓精英政治的徹底否定。七千萬人在2020年大選仍然走出來堅定的支持Trump。其中，有過半的人認為本次選舉存在舞弊，結果不可信賴。也有不在少數的人實際上支持兩週前衝擊國會的暴動，希望推翻選舉的結果。他們背後有無數的不滿、怨恨、失望、憤怒。Biden並沒有從這一半美國人的角度去理解問題，詮釋問題，沒有幫助他們説出心理話。Biden的講話無法脱離民主黨左翼政治的“廚房台（kitchen table）”對話，即把美國人的問題化解為“深層次的經濟問題”：

——“我理解，我的許多美國同胞對未來懷着恐懼與不安。我理解，他們擔心他們的工作。我理解，就像我父親一樣，他們夜晚躺在牀上仰望天花板在想，我能不能保住我的健康保險，我能不能付得起按揭；在想着他們的家庭，下一步會怎樣。我向你們保證，我明白這點。”

Trump及右翼基本盤關注的是美國白人文化，身份認同、社區及地位的保護，而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相反，他們不會被經濟問題收買，他們願意投票犧牲自己的經濟利益（vote against their own economic interest）。他們甚至願意為Trump和右翼政治犧牲自己短期的經濟利益。美國白人優勢地位及白人主流文化的保留，對他們來説才是存在（existential）問題。

這是根本的意識形態分歧。Biden等民主黨人沒有辦法去講這個問題。他們只能説，唉唉唉，大家別吵了，降降温。過去的事咱們就不提了啊。一起朝前看。我們要團結啊，相互尊重啊，大家各退一步啊，寬容一點嘛。團結就好了嘛。一起建設美國，譜寫美國故事新篇章啊。我們肯定行的。Blah blah。

這個，説白了，就是和稀泥。是無視房間裏的大象，是在掩蓋美國真實的問題——族羣矛盾/種族矛盾。

Biden上任後立即暫停穆斯林國家入境限制、要求擴大DACA（給在美國長大的非法移民子女提供工作機會和入籍機會）、暫停遣返非法移民、暫停修建邊境牆，探討為1,100萬非法移民提供入籍的通路。

這些都是在Trump白人基本盤的傷口上撒鹽：這些政策全都指向幫助少數族羣和外來族羣，在中低階層白人眼中，這就是消滅美國白人的主流地位。這隻會進一步加大矛盾，加速分裂，離實現團結更遠。

如果Biden的政治不能直面他們的問題，而只是簡單的回到2016年的狀態，那麼Trump引發的右翼民粹政治將會更加轟轟烈烈的捲土重來。

所以，現實是殘酷的，喊喊動人的口號，你好我好大家好，沒有任何現實意義，並不解決實際情況。看到這個八十歲的老人，美國人也就是感動一秒鐘而已，對於解決現實分歧並沒有幫助。

**8、更多的和稀泥：“美國人共同熱愛的目標”。**Biden説：

——“許多世紀以前，我教會中的一位聖賢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寫道，一羣人是由他們所共同熱愛的目標界定的羣體。由他們所共同熱愛的目標界定。什麼是我們美國人共同熱愛的目標，能夠界定我們是美國人？機會，安全，自由，尊嚴，尊重，信譽，還有真理。（掌聲）”。

Biden引用天主教聖賢St . Augustin，説人是按照“共同目標”界定的。問題是他列出的這些共同目標，機會，安全，自由，尊嚴，尊重，信譽，真理，難道是美國人獨有的？不是。是絕大多數社會的個體都希望追求的。

看看中國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 、平等、公正、法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這些都是很好的、很正面、很漂亮的概念。沒有人會説他們不好。這些價值觀美國人也可以理解並分享。這隻能説明這些價值具有“普適性”，但不足以界定和區分中國人與美國人。

美國的現實問題是，所有人都支持自由、民主，法治，都號稱要維護憲法——無論是衝擊國會的川粉，還是自認為道德崇高的進步左翼。除了最抽象的概念和原則外，美國人對國家應當採取什麼樣的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制度存在嚴重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分歧，而且從墮胎到槍械到醫療到税收到教育，甚至到如何防疫，是否戴口罩，在每一個問題上都是分裂的，而且分裂背後有深厚的意識形態基礎。

因此，用極度抽象的概念去界定“美國人”就是好聽漂亮話，沒有現實意義。其唯一作用就是和稀泥，掩蓋美國存在的不可調和的分裂。

**9、隻字不提Trump：**Biden在講話中隻字未提Trump，只點出了Trump特有的若干問題——例如製造/操縱“事實”，雖然大家都知道，但他沒有點破這就是Trump。Biden這麼做有許多原因，一是站位更高，“When they go low, we go high”（“對方越是下作，我們越要高大上”），二是照顧Trump支持者及右翼的情緒，避免打擊傷害他們愛戴的領袖，避免激化矛盾，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人。三也是符合Biden自己的性格，他經歷過太多，到了這把年紀，心胸是比較寬廣的，什麼東西都看開了。四是他到了這把年紀臨危受命，只想move on，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沒有功夫、精力和興趣去清算和批判Trump及其黨羽和支持者了。

10、致力於本土問題、做好本國眼前的事。Biden的講話中可以看到他最頭疼和憂心的事情，也就是Biden政府的優先事項（priorities）.

——“我們將以疾風迅雷之勢和緊迫的心情勇往直前，因為我們在這個充滿危險和重大機遇的嚴冬需要完成大量的工作。……與我們現在面臨的情況相比，我國歷史上很少有人經歷瞭如此眾多的挑戰，也很少有人經歷瞭如此嚴峻的艱難處境。”

——“百年罕見的病毒悄悄地侵襲了全國。一年內美國的死亡人數達到二戰期間美方人員的死亡總數。數百萬個工作崗位消失。成千上萬的工商企業關閉。”

——“現在，政治極端主義、白人至上主義、國內恐怖主義甚囂塵上，我們必須加以抗擊，我們必將戰無不勝。為了抗擊這些挑戰，為了恢復心靈，為了保障美國的未來，需要加倍努力，不能僅付諸於言辭。”

——“團結一致打擊我們面臨的敵人，憤懣、怨艾和仇恨、極端主義、無法無天、暴力、疾病、缺乏工作和喪失希望。我們團結一致就可以完成偉大的使命，重要的使命。”

——“我們能夠糾正錯誤。我們能夠讓人們獲得好工作。我們能夠讓子女在安全的學校受教育。我們能夠戰勝這個致命的病毒。我們能夠獎勵——獎勵工作和重建中產階級，使醫療護理保障所有人的健康。我們能夠實現種族正義，我們能夠使美國再次成為全世界首要的正義的力量。”

——“在我們面前的工作中，我們將彼此需要。我們需要我們的全部力量來保持——來堅持度過這個黑暗的冬季。我們正在進入可能是最艱苦、最致命的這一病毒的疫情期。”

這屆Biden政府肯定是面向美國本土的。原因：

1）民主黨是左翼政治，促進種族正義及司法正義、改善社會再分配及福利、改善民生、扶持弱勢羣體是民主黨的核心政治

2）Biden要收拾Trump留下的爛攤子。疫情肆虐、經濟及社會問題嚴重，民心分裂。光解決疫情就要花一兩年時間。甚至有可能他的任期大部分時間都在解決疫情問題

3）Biden的經濟激勵方案、提升美國本土研發、就業、創新的計劃，醫療計劃，都需要動用大量的政治資源、資本、精力

4）Biden八十歲了，精力有限，只能把有限精力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即本土問題

5）經歷了Trump時代，民主黨很有危機感，會思考如何在政制上鞏固自己的政治地位，避免Trump捲土重來。如何清算極右翼政客即政治力量、如何將左翼進步政治（progressive politics）在Biden任期內引入到Biden的平台，為未來做準備、如何解決最高法院法官人選問題、如何解決參議院的filibuster問題、這些都是他們關注的問題

6）Biden投入在外交上的精力會比較有限。他有可能在表面上維持對中國的強硬態度，但主要精力將是修復和盟友的關係，重回國際組織與協議。並且他過去對伊朗核協議有很大的個人投入，伊朗問題也是他會投入精力的

總之，我們從Biden的演講，及Biden-Harris政府的優先事項可以看出，這屆白宮政府不會、也沒有功夫去折騰中國了。

下篇文章，我們將探討從Biden的講話裏可以學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