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我想培養基礎科學的“八百鐵騎”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2021-01-25 21:53
來源:微信公眾號“科學網”
作者|陳彬
2021年初,一則清華大學推出“丘成桐數學科學領軍人才培養計劃”的新聞,讓數學人才培養,乃至於基礎科學話題,又變得火熱起來。
根據該計劃,自2021年起,清華每年將面向全球選拔不超過100名中學階段綜合素質優秀且具有突出數學潛質及特長的學生,採取“3+2+3”模式,從本科連續培養至博士研究生階段。
“古時霍去病北征匈奴,曾以八百騎兵突擊千里,破敵於漠北。我希望通過這一計劃,能在基礎科學領域培養出屬於我們自己的‘八百鐵騎’。”在接受《中國科學報》專訪時,作為該計劃的主要倡導者和執行者,菲爾茲獎首位華人得主、清華大學丘成桐數學科學中心主任丘成桐如此表示。
丘成桐 清華大學供圖
現在開始重視基礎科學已然滯後了
《中國科學報》:近段時期,我國一直在基礎科學領域持續發力。此次清華大學推出“丘成桐數學科學領軍人才培養計劃”,是否也是結合這一潮流的順勢而為?
▲丘****成桐:
培養基礎科學人才不是我最近才考慮的問題。40多年前,從踏上中國土地的那一刻起,我就開始想做這件事。
當時,國家剛剛開始改革開放,需要大力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因此一段時間沒有重視基礎科學的投入,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從長遠來看,任何一個大國的發展都需要長期規劃和短期規劃,基礎科學需要的投入並不大,中國應當更早做長期規劃。
從國際上看,不管是俄羅斯、日本、德國,還是英國和美國,各國在崛起的初期,都會經歷一段為經濟打拼的艱難時期。但它們打拼的時候也在注意基礎科學的發展,這是我們可以借鑑的。
以美國為例。19世紀美國的興起先以經濟為主,鐵路開發以後,海運等行業大發展,美國國力迅速提升。到19世紀後期,美國開始大量投資基礎科學,特別是19世紀後20年,美國主要的大學,如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普林斯頓大學、耶魯大學等都開始大力發展基礎科學。
至20世紀初期,發展基礎科學在美國著名大學已經成為重要的理念,對美國基礎教育的發展起到重要作用。連麻省理工學院、加州理工學院等以理工為主的大學,也很快意識到發展基礎科學的重要性,並開始大量投資於基礎科學。
這是我們應當學習和注意的。大力發展工業的同時,科技要想成為世界第一流,基礎科學一定要有,基礎科學非發展不可。
在19世紀,日本落後於我們。明治維新後,該國開始大力發展工科,他們很快發覺需要基礎科學。到1940年,日本的數學已經領先世界,可以與美國、俄羅斯等並駕齊驅,而且一下子出現10多位影響全球數學界的大師。
今天的中國數學要追趕這一時期日本在數學和基礎科學方面的發展步伐,還有比較長一段路要走。
受近年來“卡脖子”困境的影響,我們開始認識到沒有好的基礎科學對於科技發展的重大影響,這使得重視基礎科學開始成為整個中國的潮流,但這已經滯後了。
中國改革開放已經40多年,對於基礎科學的重要性此前就應該有更充分、更清醒的認識。
《中國科學報》:您認為導致這種滯後的原因何在?
▲丘****成桐:
在科技發展的問題上,我們曾經太過急功近利。應該説國家層面,早已注意到發展基礎科學的重要性。但在以GDP為評價地方發展主要指標的情況下,錢要用在“刀刃”上,各地更希望將資金用在更能產生短期回報的領域,比如發展工業和應用技術產業。
然而,好的工業至少需要五到十年,甚至20年才能成功。與世界一流的科技相比,如果我們在這段時間不能沉下心,大力支持基礎科學發展,即便是工業和應用技術產業,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現在有個典型現象,那就是我們新建的很多科技中心,都喜歡將“應用”二字加在前面,好像沒有這兩個字,就不能體現它的價值,甚至是浪費了公眾資金。更令人擔憂的是,一些普通老百姓也有這樣的想法。
整個社會層面,乃至於高校、科研院所內部,很多領導者並不關心教師做了多少實實在在的科研,而是把關注的重點放在有多少專家、多少“帽子”學者加盟上。
當然,這與目前高校的管理體制有關係,畢竟一所學校吸引的“帽子”學者越多,其可能獲得的經費也就越多,這是互為因果的。
總之,當前不管是政府機構、高校本身,還是教授羣體乃至於普通公眾,多多少少都存在急功近利的思想,這是必須要扭轉的。
培養出牛頓、愛因斯坦這樣的大家是我們的目的
《中國科學報》:在介紹“丘成桐數學科學領軍人才培養計劃”時,您曾提出希望該計劃培養的學生能成為“通才”。您是如何理解“通才”這一概念的?
▲丘****成桐:
對於數學、物理等學科,我們存在某種誤解。物理也有通才、數學也有通才,這些著名的科學家不只是專攻於某個領域的大家。在科學史上產生巨大影響的學者,往往會貫通多個領域。
比如愛因斯坦,從廣義相對論到狹義相對論,從量子力學到統計物理,在物理學的眾多分支領域中,他都做出了開拓性貢獻;再如牛頓,從微積分到天體運行,再到光學,凡此都有研究,這不是通才是什麼?
至於在數學領域,從阿基米德到尤拉、高斯,他們做的研究幾乎影響了數學領域的大多數研究方向,這種影響甚至持續了幾百年。這不是通才是什麼?
然而很不幸,至少到目前為止,國內科學領域還沒有出現這樣的大家。**儘管我們也產生了在某些領域做出傑出貢獻的學者,但他們的研究過於狹窄,這不是領軍計劃希望培養的重點方向。**我們更希望培養出牛頓、愛因斯坦這樣的大師,即使我們做不到,但“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中國科學報》:近年來,國內高校都在強調對學生進行綜合素質培養,拓展學生的知識廣度,但很多時候會流於形式。您認為產生這一現象的根源在哪裏?
▲丘****成桐:
培養學生成為“通才”,老師首先應該具有更高的能力和水平。目前國內的大學教師中,具備這樣能力的人有多少呢?即便是很多出名的教授,又有多少人有意願做這樣的事情呢?這是很大的問題。
多年前,我曾寫信給國內數十位不同領域的知名學者和科學家,請他們推薦一些他們認為適合中學生閲讀的優秀參考書目。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請求,竟招來多位知名學者對我的埋怨,認為我請他們為中學生推薦書目是在“開玩笑”,甚至質疑此舉是在“侮辱”他。
這足以説明,**我們的很多學者並不屑於放低姿態,做指導年輕人的工作,這就導致了對於“通才”的培養缺乏足夠有能力的師資。**為了應對這種局面,我們也只能將部分優秀學生遴選出來,再集中一批既有能力,又有意願的大師教導他們,如此才能在人才培養方面取得一定突破。
《中國科學報》:您覺得有什麼辦法可以改變這一局面,使更多大家願意參與年輕人的教育工作?
▲丘****成桐:
這需要在國家層面調整相關政策以及進行輿論導向。
依然以美國為例,近幾十年來,美國產生了一大批卓有成績的學術大師,但不管是多麼偉大的教授,沒有一個人敢講出“輔導中學生是一種侮辱”這樣的話。因為一旦他這樣説,便會招致公眾和輿論的痛批,甚至名譽掃地,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學風問題。
反觀我們,不管是政府層面還是輿論層面,卻常常將這些學術大家供奉到“神壇”上,似乎他們就應該高高在上,就不應該做接觸學生這樣的事。我們都在講“不忘初心”,但在這樣的氛圍下,有些高校教授的“初心”究竟是什麼,他們可能自己都忘記了。
丘成桐 清華大學供圖
“師傅帶徒弟”的觀念要轉變
《中國科學報》:早在上世紀80年代,我國就已經開始了對某些特殊人才進行特殊培養的探索,但時至今日,似乎成功者並不多,您認為原因何在?
▲丘成桐**:**
剛才提到的缺乏第一流教授是很重要的原因。要知道,啓發學生學術成長的最好方式,就是這些教授親自帶領年輕學生,讓他們親自觀察真正的學者是如何做科研的,但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在他們眼中,教學並不重要,做好自己的研究就足夠了。但事實上,由於缺少和年輕人的接觸,他們的研究工作往往也不會做得很好。
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我們究竟該如何處理導師與學生的關係。國外很多大學都十分重視對年輕人的培養,這不僅僅基於對青年人才的重視,更因為年輕人可以帶來很多科研方面的啓發。
但是,我們卻過分強調所謂的“師徒制”模式,強調“徒弟”要跟從“師傅”,認為師傅是偉大的,師傅的師傅更加偉大。殊不知,他們中的很多人其實已經處於科研末期,根本談不上“偉大”。
在這種模式下,“徒弟”是很難探索出屬於自己的發展方向的,因為他很難真正獨立於老師之外,一旦如此就可能得不到老師的幫助。
相比之下,美國實行的不是師徒制,而是在師生之間建立一種類似於合作伙伴的關係,並在這種關係基礎上給予學生足夠的尊重。
這一點從中美兩國研究生的待遇中就可以窺見端倪。
必須承認,現在中國研究生的待遇比從前已經好了很多,但與美國相比還差得很遠。美國普通研究生一年的薪水大約為3萬美金,中國研究生中年薪較高者也只有六七萬元人民幣。
這是因為美國高校有一個很堅定的想法——研究生必須要能維持自己和家庭的一般性支出,因為他們是正在成長的學者,他們是老師的夥伴——雖然還很年輕,但“夥伴”不等同於“徒弟”,這一點非常重要。
《中國科學報》:在此次“丘成桐數學科學領軍人才培養計劃”中,您是否也希望能實現這種師生的平等交流?
▲丘成桐**:**
當一個學生畢業並趨於成熟後,我們當然要與其建立起平等的交流關係。但在此之前,即使是在本科階段,我們也要儘量做到與他們的平等交流。
如果論及研究能力,本科生尚處於發展乃至於萌芽階段,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排除某些學生在本科階段忽然“冒”出來的可能——即使在本科階段,一些學生的學士論文也已經達到了第一流的水平。
這種現象並不多見,但的確存在。對於他們,我們更要保持一種尊重。
片面強調“公平”將使我們失去競爭力
《中國科學報》:在選材方面,此次“丘成桐數學科學領軍人才培養計劃”將招生範圍擴展到了初中階段。對此,有學者質疑該做法可能會加劇教育分層現象,甚至有損教育公平,對此您怎麼看?
******▲**丘成桐:
在教育領域,尤其是高等教育領域,是否存在所謂的“絕對公平”?
只要對學校中的學生稍加觀察,就會發現努力程度不同、天分不同的學生,在對知識的認識和理解程度上存在很大差別。
如果班上的20位學生中,已有17位學生掌握了知識,但還有3名學生沒有掌握。此時,我們是否應該出於所謂“絕對公平”的考慮,將所教授的內容簡化以“適應”全體學生呢?
這種做法顯然不合理。但不幸的是,國內很多大學,甚至某些頂尖大學事實上正在這樣做——為了照顧少數學生而減少課時、降低難度。這種做法在相當程度上已經減緩了我們在追趕世界科技前沿的腳步。
據我觀察,近15~20年間,中國大陸培養出的學生在美國進行博士資格考試的成績十分不理想,然而在30年前,這種現象是不會發生的。出現這樣的變化,其原因就在於我們的學生還沒有做好和人家競爭的準備。
我們當然可以把門關起來,在內部追求所謂的“公平”,然而一旦這道門不存在了,我們在面對外部競爭時就會失去競爭力。此時,這種公平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中國科學報》:對於未來將入選“丘成桐數學科學領軍人才培養計劃”的學生,您有着怎樣的期待呢?
********▲****丘成桐:
我希望他們能夠成為未來數學學科的領軍人物。我不希望他們將來從政或從商,這不是我的初心。
我也不希望他們從事經濟、工業等方面的職業,這同樣不是我的初心。我只希望他們能在基礎數學領域做出自己的成績,沒有這方面志向的學生,就不必參與到這一計劃中。
這就像中國古代名將霍去病率領八百鐵騎穿越千里荒漠北破匈奴。這些士兵無疑是當時軍隊中的精英,但在荒漠中,他們也只能一刻不停地行軍,跑慢一點兒就可能會被淘汰。這種行軍看似殘酷,卻最終使他們完成了震古爍今的偉大壯舉。
我希望在中國的基礎科學領域,也能訓練出這樣一支勇往直前的“八百鐵騎”。這要求入選者不但有能力,更要有毅力,能吃苦,肯堅持。
這一過程將會是漫長而艱難的,但如果堅持下去,我相信終歸會取得理想中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