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化一下：可防可控不傳人，俄羅斯“反對派”圖鑑_風聞

1月23號，俄羅斯爆發大規模遊行，抗議者在122個城鎮集會，全國兩大中心，莫斯科和聖彼得堡，有十幾萬人蔘加抗議。主要原因，是為了聲援被捕的反對派領導人，阿列克謝·納瓦利內（Алексе́й Нава́льный）。這個人在中國互聯網名聲不顯，但在俄羅斯倒是家喻户曉。納瓦利內拍的電影在YouTube上，點擊高達8500萬，相當於每三個俄語人口，就有一個看過。而在TikTok上，有關納瓦利內的視頻播放量更是超過十億。這個名字上次出現在國內互聯網，還是去年8月，當時，納瓦利內服刑期中毒，反對派説是被俄羅斯聯邦政府“下毒”，最後飛往德國治療。你走都走了，還中了毒，乾脆別回俄羅斯了唄？但納瓦利內身殘志堅，執意飛回莫斯科，1月17號剛降落，就被抓了。俄國官方表示，調查期可能高達十年，不好意思，您就先別出來啦。反對派一看，嘿，急了，就有了週末的抗議。

大家好，我是在觀察者網陪你看世界，你卻發現不了我眨眼的谷智軒。這些年我們時不時就會聽到，俄羅斯爆發形形色色的抗議，正所謂“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家煙塵”，過去有俄共，現在有新人。但是反來反去，俄羅斯政府巋然不動，普京支持率屢創新高。這些反對派到底是誰？到底在反啥？開宗明義，我們先説結論，俄國反對派分成“家養”和“野生”兩類，一堆來源複雜的政治小團體，但都可防可控，不太人傳人。本期消化一下，我們就給大家扒一扒，俄羅斯的反對派。

説到俄羅斯聯邦，就繞不開20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變遷——蘇聯解體。時代的一粒塵，落在普京頭上，成了大禮包。憑藉恩師索布恰克的提拔，普京先當上聖彼得堡副市長，後來靠自我奮鬥，到莫斯科去了，最後成為政治新秀，接了葉利欽的班兒。1999年，普京作為新任總理，重拳出擊，暴揍車臣恐怖分子，他當時有句名言，要把“恐怖分子淹死在馬桶裏”，憑藉第二次車臣戰爭的戰績，普京順利建立了威望。21世紀最初幾年，國際油價暴漲，俄羅斯石油產量從3億多噸，一路漲到5億多噸。這叫什麼偽裝成的國家來着？大家可以打在公屏上。憑藉石油出口的紅利，普京重整了俄羅斯經濟體系和軍工企業，國防也有所恢復。總統是國家首腦，但總統也是人，一天只有24小時，1440分鐘，他得找人給自己幹活。在“招人幹活”這個過程中，普京建立起了自己的執政基礎。有的是過去的同僚下屬，有的是親朋故交，甚至還有學校的朋友。這裏面有些人我們很熟，比如紹伊古、梅德韋傑夫。但大部分人都隱藏在幕後。您聽我慢慢道來。

普京最直接的執政基礎，是“西羅維基”（силовики́），直譯就是“強力部門”，泛指軍隊、安全局、內務等部門。翻譯一下，就是“軍警憲特”。這些羣體天生崇拜強者，加上普京過去也是克格勃，關係網深厚。特殊年代的動盪中，“西羅維基”們幫普京穩定了俄羅斯局勢。2000年，普京第一次任命聯邦大區總統代表，也就是“地方大員”，七個人裏，四個是前克格勃或軍方人士。2003年的俄國高層，六成人屬於“西羅維基”。比如現任國安會議秘書帕特魯舍夫，普京的好朋友、前克格勃，在聯邦安全局幹了十年。國防部長紹伊古，在緊急事務部幹了20年，這個部有民防部隊，他到2012年才去軍隊。這些都是老資格的“西羅維基”。再找個年輕的例子，圖拉州長阿列克謝·久明，當過總統首席警衞，2014年策劃俄羅斯兼併克里米亞半島，之後又幹過國防部副部長，2016年下放圖拉“歷練”。打個不恰當的比喻，這叫兵部侍郎巡撫地方，人家是要“入閣”的。

第二波人，叫“聖彼得堡幫”，主要是專家學者、技術官僚和律師，還有普京的故交同鄉親。大部分是聖彼得堡國立大學的畢業生，都是我們團隊艦長的校友。“聖彼得堡幫”過去的核心，是前總統梅德韋傑夫。普京去莫斯科後，這些人陸續“進京”，協助制定政策，推進自由化改革。這派之前的頭兒是“私有化之父”丘拜斯，蘇聯解體前是列寧格勒二把手，最後提拔了普京。而前總理梅德韋傑夫是普京的學弟，最初在聖彼得堡國立大學任教，被學長提拔成總統辦公室主任，還從寡頭手裏搶回了“錢袋子”俄氣公司。最後還有個“湖黨”，是普京的心腹。1996年，普京和老家朋友，在聖彼得堡郊區湊錢造別墅，註冊了個公司“奧傑羅”，俄語就是“湖”的意思。普京上台後，這些人成了普京的管家，有資格持有國企股份。普京打爆阿布拉莫維奇、別列佐夫斯基這些舊寡頭之後，有些“湖黨”出面，幫忙打理銀行之類的關鍵企業。

照理來説，普京對俄羅斯這個國家，有“再造之功”，還維持了國際影響力。那為什麼反對派還要反他呢？還是那個老問題。普京上台二十年後，剛才的三大派系，逐漸尾大不掉，非常影響俄羅斯發展。都是自家人，動誰都不好。比如提攜過普京的丘拜斯，1998年去俄羅斯統一電力公司當董事長，因為主導了私有化，丘拜斯名聲極差，近八成俄國人討厭他，2005年他在路上開車，被人用TNT和自動武器連續爆破，還好開的是裝甲車。丘拜斯搞出莫斯科大停電後，2008年又去了俄羅斯納米技術集團，還是當董事長。還有切梅佐夫，本來大家是同事，分房時又是鄰居。後來被派去整合軍工出口，現在是國家技術集團總經理。還形成了新寡頭羣體，內無敵手，外無競爭。這二十年俄羅斯經濟長期原地踏步，產業競爭力差，連俄羅斯聯邦大廈，都有部分是中國企業承建。1.4億人的國家，有3000多萬人領養老金，每個月只有1000多塊錢人民幣。國家經濟跟着油價走，油價高，人民生活就好點，油價低，生存都成問題。這兩年油價低迷，加上疫情，世界銀行説2020年俄羅斯GDP萎縮6%，去年段子還是“俄羅斯不如廣東”，今年大家可以聊聊中國哪些省，會超越俄羅斯。

講完了歷史，問題來了，誰是俄羅斯的反對派？為什麼説他們是“家養反對派”。

我們可以按照政治光譜排列，從左到右一個一個講。

國家杜馬裏的左翼馬列政黨，只有一個——俄羅斯共產黨。大家都知道，俄共是蘇共的直接繼承者。但三十年過去了，蘇共的好，俄共沒學到，缺點繼承的差不多。俄共黨員從高峯期50萬，一路滑到17萬。要這17萬都是精英，也就罷了，裏面一半是退休的大爺大媽，最大的政治訴求是加養老金。俄共主席久加諾夫，當年是政治新秀，差點戰勝葉利欽，從1993年幹到現在，76歲了，很有蘇聯老人政治那味兒啊！

沒有成績就沒有威望，這麼多年都是在野黨，再加上久加諾夫屬於左翼靠右那種，社會基礎越來越弱，能幹到今天，全靠同行襯托。去年10月，普京連線各黨領導人，發現久加諾夫辦公室只掛普希金畫像，就問他“為什麼沒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去哪了？”現在的俄共，在議會只有一成席位，2016年大選，俄共預算21億盧布，黨費1億，捐款6億，13億靠國家撥款。要不是大選年，九成資金靠撥款，今天國家不撥款，明天俄共就解散。大家説，這是不是“家養”，什麼是家養？俄共作為反對黨，平時打打嘴炮，嘰嘰歪歪，比如2009年説“現任政府沒有鞏固國家，削弱了俄羅斯blahblah”。2018年俄羅斯延遲退休，俄共養老院才終於找到了活兒，站出來帶領爺爺奶奶們組織了反對遊行。中國互聯網有怪話，説俄共的表現，就和黨主席的名字一樣。

説到俄共，還是得提一提那位依然活着的前蘇聯老同志，名字想必不用我説，不少朋友就能打在彈幕上了。他擔任社會民主人士聯盟主席，議會都選不進去，偶爾在電影中“我扮我自己”，一次次宣佈蘇聯解體。這位老同志除了接LV和必勝客廣告，主業是刷存在感，像什麼怒斥特朗普退出中導條約。我當年在美國上學的那個學院，美國老保守派了，建院之初，還請他去捧了個場，給沒給錢我還真不能瞎説。

戈爾巴喬夫對俄聯邦態度非常曖昧，一方面表示支持普京，但另一方面説自己對“統一俄羅斯”黨無好感。所以他勉強算是個反對派，實質上奧斯卡欠他個小金人兒。偏中左翼的是“公正俄羅斯黨”，持社會民主主義立場，加加富人税，加加福利之類的。這個黨是普京支持，三個小黨在2006年合併而成。成立時黨首直接説，“有些俄共黨員退黨來我們這了”，説明這個黨最大的意義，是“奉旨造反”，分化左翼選票，目前看啊，任務完成得很出色。

説完左的，再看看右翼。執政黨“統一俄羅斯”，已經吸納了大多數中右派温和主義、右派保守主義的選票。所以光譜上，只剩一個偏極右政黨，俄羅斯自由民主黨。

其實啊，這個黨既不自由，也不太民主。黨首是日裏諾夫斯基，74歲了，也是政壇老人。他是猶太人，莫斯科國立大學哲學博士。1990就成立了自由民主黨。蘇聯解體後，俄羅斯信了美國人的鬼，選擇“休克療法”，妄圖一步到位，結果玩崩了，生產暴跌、物價飛漲、居民儲蓄成了廢紙。動盪的社會，一定會出現極端思想，且看30年代的德國和當下的美國。別看日裏諾夫斯基是個猶太人，他高舉極端斯拉夫主義大旗，主張有組織犯罪者統統槍斃，把所有車臣人驅逐出境，還有恢復蘇聯疆域等等。自由民主黨的主張，概括下來就是“強硬”。對歐強硬、對美強硬，生死看淡，不服就幹，反正強硬就完事了。90年代選舉，此人民調一度超過葉利欽。

但21世紀後，俄羅斯社會恢復穩定，極端思想退潮。和俄共一樣，大家都拿政府撥款，反正選不上，日裏諾夫斯基也只能當“表演工作者”。他當過兵，總是穿軍裝出席各種場合，靠“暴論”上媒體頭條。比如什麼“要用俄國秘密武器血洗日本”、“俄軍去印度洋洗靴子”；對內則是畫大餅，“如果我當選，人人都有免費伏特加”、“如果我當選，貪污犯都丟進監獄”、“如果我當選，內衣內褲免費發”。嗨，説白了，日裏諾夫斯基就是俄國版特朗普。

2008年金融危機，同樣衝擊了俄羅斯，此後幾年俄國社會遭遇一系列動盪。社會矛盾激化，就會出現了“奇行種”，野生反對派。他們的代表人物，就是開頭説到的納瓦利內。他最開始算個政黨領導人，後來因為黨內鬥爭，黨籍被搞沒了。但是納瓦利內抓住了互聯網大趨勢，2010年就在網上“雲選過”莫斯科市長。他嶄露頭角，還是因為領導了反普京示威。納瓦利內早年就和搞“休克療法”的前總理蓋達爾他女兒有私交，又因為政治節目，有廣泛知名度。到了2011年前後，納瓦利內先成立“反腐基金會”，後來又成立了“反對派協調委員會”，自己當領導。別説，人家還正經選過莫斯科市長，拿到了現任市長一半的選票，這説明時機成熟了。

等到烏克蘭危機爆發後，俄羅斯進入下行期，納瓦利內的時運，來了。厚積薄發到2017年，納瓦利內推出一部電影，控訴總理梅德韋傑夫腐敗，在黑海邊花10億美元修“行宮”。這招貼合了俄羅斯國內小氣候，直擊人民痛點，接着全俄就爆發反腐敗抗議，鬧得沸沸揚揚。梅德韋傑夫此前就被視為親西方派，毀了名聲，加上身體不好，只能退居二線。至於去年讓納瓦利內大出風頭的“投毒案”，這人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中毒”了。納瓦利內2019年被拘留時，就説自己“化學物質中毒”，最後查無實據。 去年8月20日，他在飛往莫斯科途中突然發病，先是降落在鄂木斯克治療，兩天後又轉院去德國。按照德國軍方説法，納瓦利內是神經毒劑中毒。經過一個月治療，納瓦利內竟然奇蹟般地出院了。真是不得不感嘆“現代醫學真是神奇啊”。

我們也要注意到，納瓦利內只是反對派的組織者。“野生反對派”，政治光譜遠比政壇複雜，既有極左無政府主義者，又有自由主義者，甚至有或者忽左忽右、左右橫跳的。他們唯一的共性，就是反對普京。正是因為來源複雜，反對派搞不出有組織的統一戰線，連遊行都是多元化、碎片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人數也是個迷，反對派説莫斯科近十萬人遊行，俄內政部説只有四千。這次之所以遊行，是因為納瓦利內又拍了部電影，矛頭直指普京，説在黑海邊有個全俄最大豪華莊園，佔地68公頃，周圍7000公頃都是管制區，自帶釀酒廠，還有生蠔養殖場。電影還自帶“宮殿”內景，用CG做的，描述得惟妙惟肖。時隔近四年，這部“紀錄片”又一次戳中俄羅斯人那根最敏感的神經。截至1月25日，這片子在YouTube上播放有8500萬次，獲得的一鍵三連可比我這節目高多了。先有了廣泛受眾，“野生反對派”這才有機會聯合示威。

不過啊，普京可沒在怕的。就在本週一，普京搞了個視頻採訪，正面回應納瓦利內的指控，語氣非常堅定：你説的那些所謂“我的財產”，從來沒有一樣曾屬於我或者我的親屬。“從來沒有”（никогда）這個詞，普京強調了兩遍。至於什麼被拍到在豪華泳池蝶泳，普京那情明擺着在説，“你把爺給整笑了”：分明就是靠剪輯嘛，平平無奇的монтаж，蒙太奇罷了。

説完了現象，我們要講講結構了。依舊是我們的觀點，大家可以作為政治學的參考。

一般來説，實行比例代表制的歐式議會，很難一黨獨大，你喜歡誰就投誰，支持盜版的“海盜黨”都有可能進國會，往往需要幾個黨聯合組政府，比如德國三大黨合作了很多年。而俄羅斯之所以屢屢出現“碎片式抗議”，是因為看起來政壇上，從左到右，人人都有投票對象，也就是“家養反對派”，但反對黨不是那些“俄共老梆菜”、就是騙票的，還有極右翼老瘋子。這些個黨，空有組織和上千萬選民，卻無比僵化，無法實現政治目標造福人民，只能裝點門面。而極端反對派有行動力，卻沒有羣眾基礎，成員魚龍混雜，無法建立組織，只能抱團取暖。這些人唯一共通的，就是“反普”。領導者納瓦利內，行事像是“電影造反愛好者”，連政客都算上，更別説是什麼政治家了。有能力動員遊行示威，卻沒能力掀起風暴。

所以俄羅斯反對派的問題，就是不夠反對，成天和俄羅斯政府演“權力的遊戲”。普京也明白，留着這些“社會泄壓閥”也挺好，“可防可控不傳人”。這幫蝦兵蟹將，看似聯合，其實撐死了添點亂子，鬧不出大風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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