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村:蒙古高原漢城考——兼論中原建築藝術向蒙古草原的傳播_風聞
中国考古-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官方账号-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2021-01-27 19:16
摘要:本文根據實地考察、考古新發現,並結合文獻記載,對戰國秦漢長城及匈奴古城作了全面梳理。我們認為,頭曼城即內蒙古烏拉特中旗德嶺山水庫大壩東山圓形古城,而趙長城高闕塞在烏拉特前旗烏拉山昆都侖溝石門障。秦代沿用,成為秦帝國之國門。此外,匈奴還建有趙信城,在蒙古國南戈壁省塞林巴剌嘎斯古城。蒙古國後杭愛省鄂勒濟特縣新發現的匈奴古城當為漠北單于庭,它與漠北龍城並非一地,後者實乃中蒙聯合考古隊近年發掘的“三連城”。目前研究者將克魯倫河上流發現的八座漢代古城皆定為匈奴城。我們認為只有四座為匈奴城,其餘四城(高瓦道布古城、哈老徒古城、布日赫古城、德爾津古城)當為太初三年徐自為在廬朐河所築塞外列城,廢棄於公元前68年。
2019年夏,我們到蒙古高原實地考察。7月17—22日赴蒙古國鄂爾渾河、土拉河、克魯倫河考察漢唐至蒙元古城;7月26日—8月4日赴內蒙古陰山地區考察漢唐邊塞遺址,收穫巨大。在烏蘭巴托參觀蒙古國立歷史博物館時,見到一組克魯倫河上游支流德爾津河畔古城出土西漢磚瓦。回京後翻檢史料,發現這批西漢磚瓦當即漢武帝太初三年徐自為在“廬朐河”所築“塞外列城”遺物。更為重要的是,2017年9月,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在烏拉特中旗德嶺山水庫大壩東山發現匈奴發源地——頭曼城,2020年7月,烏蘭巴托大學考古隊在蒙古國後杭愛省鄂勒濟爾縣呼蘇特旗鄂爾渾河西岸發現漠北單于庭遺址。千古之謎,渙然冰釋。草擬此文,介紹我們的研究成果。
一、頭曼城與高闕塞
匈奴起源於陰山,第一代匈奴單于頭曼在陰山深處建有城寨,史稱“頭曼城”。竟寧元年(前33),郎中侯應對漢元帝説:“臣聞北邊塞至遼東,外有陰山,東西千餘里,草木茂盛,多禽獸,本冒頓單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來出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師征伐,斥奪此地,攘之於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築外城,設屯戍,以守之,然後邊境得用少安。幕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來寇,少所蔽隱,從塞以南,徑深山谷,往來差難。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後,過之未嘗不哭也。” 侯應所言“冒頓單于依阻其中”之地,當即陰山頭曼城。
然而,頭曼城在什麼地方?一直無人知曉。2017年6—9月,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在烏拉特中旗罕烏拉山北麓德嶺山水庫大壩東山發掘了一座古城,周長約7公里,南距秦漢長城4公里。
該古城呈不規則圓形,山上構築石牆,近平地處則夯築土牆或泥坯壘築土牆。古城西牆、南牆為石頭砌築,牆體寬約1.5米,高低不一,高處有2—3米,東、北牆為夯土牆和泥坯壘築土牆。古城內分佈許多圓形帳篷遺蹟,最大的帳篷遺址直徑長達32米。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目前發掘了5座居住址,發現火炕、石頭壘砌灶台、陶罐等生活設施和用品。陶器多為東漢時期,肩部、腹部裝飾弦紋和波浪紋,並出土了典型的匈奴陶器,底部有方形戳印。
《漢書•匈奴傳》記載:“諸左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今河北懷來縣小南辛堡鎮大古城村)以東,接穢貉、朝鮮;右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今陝西榆林市榆陽區魚河堡)以西,接氐、羌;而單于庭直代(今河北蔚縣代王城)、雲中(今內蒙古和林格爾縣土城子)。……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
所謂“單于庭”,亦稱“單于台”。《漢書•武帝紀》記載:“元封元年(前110年)冬十月,詔曰:‘南越、東甌鹹伏其辜,西蠻、北夷頗未輯睦。朕將巡邊垂,擇兵振旅,躬秉武節,置十二部將軍,親帥師焉。’行自雲陽(今陝西淳化縣甘泉山),北歷上郡、西河、五原(治固陽),出長城,北登單于台。至朔方,臨北河。勒兵十八萬騎,旌旗徑千餘里,威震匈奴。”
德嶺山水庫大壩東山古城附近有一石塊壘砌的大敖包,有學者以為是烽火台。然而,漢長城烽火台皆有城障,不可能只是一個孤零零的大敖包。我們認為,這個大敖包即《漢書•武帝紀》所謂“單于台”,也就是漠南單于庭所在地。
所謂“龍城”,亦稱“蘢城”,有漠南龍城和漠北龍城之分。漠南龍城實乃頭曼城別稱,也即德嶺山水庫大壩東山匈奴古城。《漢書•匈奴傳》記載:“自馬邑軍後五歲之秋,漢使四將各萬騎擊胡關市下。將軍衞青出上谷(今河北懷來縣小南辛堡鎮大古城村),至龍城(今德嶺山水庫東山匈奴古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出雲中(今內蒙古和林格爾土城子),無所得。公孫敖出代郡(今河北蔚縣代王城),為胡所敗七千。李廣出雁門(今山西代縣),為胡所敗,匈奴生得廣,廣道亡歸。漢囚敖、廣,敖、廣贖為庶人。” 衞青所至龍城和唐代詩人王昌齡“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龍城皆在漠南龍城。
東漢建武五年,盧芳成立偽“漢”政權,定都九原。《後漢書•盧芳傳》記載:“建武四年,單于遣無樓且渠王入五原塞, 與李興等和親, 告興欲令芳還漢地為帝。五年,李興、閔堪引兵至單于庭(今德嶺山水庫東山古城)迎芳,與俱入塞,都九原縣縣(今麻池古城南城)。掠有五原、朔方、雲中、定襄、雁門五郡, 並置守令, 與胡通兵,侵苦北邊。” 據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隊調查發掘,德嶺山水庫大壩東山匈奴古城出土了大批東漢陶器,當為盧芳偽政權盤踞頭曼城時留下的遺物。
公元前300年,趙武靈王進行軍事改革——胡服騎射,並於陰山地區築長城。文獻有三條相關記載:
1.《史記•匈奴列傳》記載:“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雲中、雁門、代郡……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秦、趙、燕)邊於匈奴。其後趙將李牧時,匈奴不敢入趙邊。”
2. 《史記•趙世家》記載:“(趙武靈王)二十六年(前300年), 復攻中山, 攘地北至燕、代,西至雲中九原。”
3. 《史記•趙世家》又載:“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於東宮,傳國,立王子何以為王。……是為惠文王。惠文王,惠後吳娃子也。武靈王自號為‘ 主父’。主父欲令子主治國, 而身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從雲中九原直南襲秦,於是詐自為使者人秦”。 中華書局標點本將“雲中九原”寫作“雲中、九原”,不一定正確,因為趙國只有雲中、雁門、代三郡,九原僅為雲中郡屬縣,在今麻池古城北城。
據考古調查,趙國九原縣故址在包頭市九原區麻池古城(圖1)。趙長城終點所在地高闕塞的位置,目前學界頗有爭議。趙國西北邊境在雲中郡九原縣(今麻池古城北城),譚其驤將高闕塞標在烏拉特中旗狼山石蘭計山口城障, 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魏堅教授定在烏拉特後旗達巴圖音蘇木查干溝台地斷崖城障, 不一定正確。正如鮑桐先生指出的,高闕塞應在烏拉特前旗烏拉山昆都侖溝石門障。
圖1 包頭市南郊麻池古城(艾衝繪製)
《史記•匈奴列傳》記載:“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今河套地區),因河為塞,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雲陽,因邊山險塹溪谷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餘里。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
趙國雲中郡九原縣,秦改為九原郡九原縣,在包頭市九原區麻池古城。該城分南北二城,趙國和秦朝九原城在北城。直道即秦帝國大道,起點在九原郡九原城(今麻池古城北城),終點在雲陽(今陝西淳化縣甘泉山)。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在河套地區北繪製了南北兩條趙長城。實際上,這兩條長城線之中,只有南線為趙長城,北線當為蒙恬所築秦長城,仍沿用趙長城高闕塞。故高闕塞實乃秦帝國之國門。
二、漢長城的走向
據考古調查,秦長城在西漢固陽縣城北,那麼公元前127年漢武帝所築漢長城實為修繕河套地區秦長城。真正的漢長城在秦長城之北,有南北(或稱“內外”)兩條漢長城烽燧線。
這兩條漢長城始築於元狩四年至元封元年之間(前119—前110年),絕非時下研究者所言太初三年(前102)徐自為所築。《漢書•衞青霍去病傳》記載:
是歲元狩四年(前119)也。……乃更令去病出代郡,令青出定襄(治成樂縣,今內蒙古和林格爾土城子)。郎中令李廣為前將軍,太僕公孫賀為左將軍,主爵趙食其為右將軍,平陽侯襄為後將軍,皆屬大將軍。趙信為單于謀曰:“漢兵即度幕,人馬罷,匈奴可坐收虜耳。”乃悉遠北其輜重,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適直青軍出塞千餘里,見單于兵陳而待,於是青令武剛車自環為營,而縱五千騎往當匈奴,匈奴亦縱萬騎。會日且入,而大風起,沙礫擊面,兩軍不相見,漢益縱左右翼繞單于。單于視漢兵多,而士馬尚強,戰而匈奴不利,薄莫,單于遂乘六臝,壯騎可數百,直冒漢圍西北馳去。昏,漢匈奴相紛挐,殺傷大當。漢軍左校捕虜,言單于未昏而去,漢軍因發輕騎夜追之,青因隨其後。匈奴兵亦散走。會明,行二百餘里,不得單于,頗捕斬首虜萬餘級,遂至窴顏山趙信城,得匈奴積粟食軍。軍留一日而還,悉燒其城餘粟以歸。
由此可知,衞青出塞之地定襄,距匈奴趙信城至少1200餘里。據考古調查,蒙古國南戈壁省巴彥敖包蘇木西北29公里有一座古城,今稱“塞林巴剌嘎斯古城”(圖2)。
該古城坐落於一座東西橫亙山峯北坡,南城垣位於山頂,南北城垣之間的水平高差約 13 米。城址整體方形,東牆長1030 米,北牆長 902 米,西牆長 989 米,南牆長 895 米。西北角和西南角建有角台,西牆上有5個馬面,南牆上能夠看到有 4 座馬面。東牆的北端和北牆東半部已經被洪流沖毀,東牆殘存 4 座馬面,北牆隱約能看到 1 處馬面。城內分為南城和北城兩部分,南城略大於北城,北城中部偏東位置又建有一邊長約 320米的內城,內城中央有一個邊長約 150 米的方形城堡。北城東牆上似有一方形甕城,可能為城門位置。內城和城堡城門位置不詳。從建築結構看,該古城並非同一時期建造的。城內北部回字形建築是漢代所築。據谷歌地圖測量,此城距定襄(今內蒙古和林格爾土城子)直線距離577公里,我們認為即《漢書》所言“窴顏山趙信城”。該古城外城帶甕城,則為白霫部所建唐羈縻州窴顏州城。元狩四年“青軍出塞”之長城,當為固陽北秦漢長城。漢武帝何時建五原塞,史無明載。從史書記載看,漢五原塞建於元封元年(前110年)之後。
圖2 匈奴趙信城(今蒙古國塞林巴剌嘎斯古城內城,宋國棟繪製)
《漢書•武帝紀》記載:“元封元年(前110)冬十月,詔曰:‘南越、東甌鹹伏其辜,西蠻、北夷頗未輯睦。朕將巡邊垂,擇兵振旅,躬秉武節,置十二部將軍,親帥師焉。’行自雲陽(今陝西淳化縣甘泉宮),北歷上郡、西河、五原,出長城,北登單于台,至朔方,臨北河。勒兵十八萬騎,旗幟徑千餘里,威震匈奴。” 漢五原郡北境陰山長城,史稱“五原塞”。這條長城始築於元朔二年(前127)初置五原郡之際,絕非時下研究者所言徐自為築於太初三年(前102)。
《漢書•地理志》五原郡稒陽縣本注曰:“北出石門障得光祿城,又西北得支就城,又西北得頭曼城,又西北得虖河城,又西得宿虜城。”
漢稒陽縣治所在今包頭市東河區古城灣村土城,北鄰秦長城。漢五原塞起點在稒陽縣石門障,光祿城為漢長城南線障城,而漢長城南線終點在宿虜城,橫穿包頭市北境及烏拉特三旗。其北為漢長城北線,向西穿越蒙古國,與內蒙古西境居延漢長城相連。討論如下:
圖3 石門障平面圖
1.
石門障。漢代烽燧制度:候官治所稱“障”,都尉治所稱“城”。石門障在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昆都侖河(漢史稱“石門水”)東北岸,今稱“昆都侖溝障城”。該古城平面呈方形,周長320米(邊長80米,與居延甲渠候官相近),南城牆開有一城門(圖3)。 正如鮑桐先生指出的,趙長城的國門——高闕塞就在此地。
2. 光祿城。《漢書•宣帝紀》記載:甘露三年(前51)“單于居幕南,保光祿城,詔北邊振穀食”。漢光祿城在烏拉特前旗小佘太鄉東北增隆昌古城。該古城平面呈正方形,面積315×240米,東、西、北三面城牆開城門(圖4)。
圖4 光祿城(增隆昌古城)
3.
支就城。位於漢光祿城與匈奴頭曼城之間戰略要地。據考古調查,今烏拉特前旗蘇獨龍鎮東北21公里陰山山脈色爾騰山南麓台地,有一秦漢至北魏時期的古城,今稱“城圪台古城”。城址平面呈長方形,南北長80米,東西長70米,夯築城牆殘高3—5米。城圪台古城位於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北邊2300米便是秦漢長城,漢武帝北巡“支就城”就在此城。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十六年,遣中郎將段郴、副校尉王鬱使南單于,立其庭(今德嶺山水庫大壩東山匈奴古城),去五原西部塞八十里”。 城圪台古城在今德嶺山水庫匈奴古城東南約30公里處,我們認為即漢武帝北巡的“支就城”。
4. 單于台。《漢書•武帝紀》記載,“元封元年冬十月,詔曰:‘南越、東甌鹹伏其辜,西蠻、北夷頗未輯睦。朕將巡邊垂,擇兵振旅,躬秉武節,置十二部將軍,親帥師焉。’行自雲陽,北歷上郡、西河、五原(今麻池古城南城),出長城,北登單于台,至朔方,臨北河。勒兵十八萬騎,旌旗徑千餘里,威震匈奴。” 如前所述,單于台即漠南單于庭所在地,在內蒙古烏拉特中旗德嶺山水庫東山匈奴古城附近大敖包。
5. 虖河城。今內蒙古烏拉特中旗呼勒斯太蘇木(原杭蓋戈壁蘇木)狼山石蘭計溝漢代城障。虖河發源於狼山,如今建有狼山水庫。該古城呈長方形,南北150米,東西300米(圖5)。
圖5 虖河城(烏拉特中旗石蘭計溝障城,鮑桐繪製)
6. 宿虜城。目前學界一致認為,在今烏拉特後旗北部漢長城烽燧線西端朝魯庫倫古城。該古城平面呈正方形,面積126.9×128米,四角有角台,只有東牆開一城門,門外有甕城(圖6)。
圖6 宿虜城(今烏拉特後旗北部漢長城西端朝魯庫倫古城,劉敍傑繪製)
三、元狩四年霍去病封狼居胥山與漠北單于庭
關於霍去病北伐匈奴封狼居胥山,史書有兩條記載:其一,《史記•衞將軍驃騎列傳》記載:元狩四年(119年),“驃騎將軍(霍去病)亦將五萬騎,車重與大將軍軍等,而無裨將。悉以李敢等為大校,當裨將,出代(今河北蔚縣代王城)、右北平千餘里,直左方兵,所斬捕功已多大將軍。軍既還,天子曰:‘驃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粥之士,約輕齎,絕大幕,涉獲章渠,以誅比車耆,轉擊左大將,斬獲旗鼓。歷涉離侯,濟弓閭,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執滷獲醜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師率減什三,取食於敵,逴行殊遠而糧不絕。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驃騎將軍’”。
其二,《漢書•霍去病傳》記載:元狩四年,“去病騎兵車重與大將軍軍等,而亡裨將。悉以李敢等為大校,當裨將,出代(今河北蔚縣代王城)、右北平二千餘里,直左方兵,所斬捕功已多於青。既皆還,上曰:‘票騎將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允之士,約輕齎,絕大幕,涉獲單于章渠,以誅北車耆,轉擊左大將雙,獲旗鼓,歷度難侯,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匈奴王庭)。執訊獲醜七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師率減什二,取食於敵,卓行殊遠而糧不絕。以五千八百户益封票騎將軍’”。 這兩條文獻涉及漠北許多古地名,討論於下:
1. 難侯。河名,《漢書•匈奴傳》亦稱“安侯水”,今蒙古國後杭愛省鄂爾渾河。司馬遷稱為“離侯”,班固或作“難侯”。
2. 弓盧。河名,司馬遷稱作“弓閭”,班固或作“弓盧”。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認為是克魯倫河,不一定正確,因中國史書稱“克魯倫河”為“廬朐河”。我們認為,弓盧河實乃蒙古國中央省額爾德尼縣境內哈老徒河(Galuut),成吉思汗秋季行宮即建於哈老徒河畔。20世紀30年代,松田壽男編《中國地圖》將“哈老徒”稱為“哈柳圖”。
3. 狼居胥山。正如譚其驤指出的,此山即克魯倫河發源地肯特山。
4. 姑衍。山名,蒙古草原遊牧民族神山。蒙古國中央省額爾德尼蘇木境內波羅流兀特泉(Bööröljüüt),《元史》稱為“軍腦兒”,《明史》稱作“雙泉海”。軍腦兒南岸小山,《元史》稱為“日月山”。我們認為,此山即霍去病封禪的姑衍山。
5. 翰海。源於蒙古語Archangaj,漢譯“杭蓋”或“杭愛”,意為一個有着藍天、白雲、草原、河流、山和樹林的世界,便是遊牧人眼中天堂般的“杭蓋”。我們認為,瀚海即鄂爾渾河上游哈剌和林。這裏水草豐美,漠北歷代遊牧民族王庭所在地。元狩四年霍去病“登臨翰海”就在此地。
圖7 蒙古高原古城分佈圖
20世紀50年代以來,克魯倫河流域陸續發現八座漢代古城,調查者皆定為匈奴城。不過,從古城形制及出土文物看,其中四城實乃西漢軍隊所建城障,邊長不大於百丈(今230米),如克魯倫河支流德爾津河畔漢代城障。其餘四城邊長約400米,當為匈奴古城,如克魯倫河上游西岸温都爾道布古城、克魯倫河中游北岸巴斯浩特2號城。蒙古高原古城分佈圖(圖7和表1)。
據考古調查,蒙古國中央省巴格淖爾蘇木西南14公里有一座古城。在成吉思汗哈老徒行宮之北33.77公里,今稱“温都爾道布古城”(Undur dov)。該古城呈方形,東西390米,南北330米(圖8)。
蒙古國中央省巴格淖爾蘇木北約10公里還有一古城,在成吉思汗哈老徒行宮之北58.85公里,今稱“庫列圖道布古城(Khureet dov)”。該古城亦呈方形,東西440米,南北410米(圖9)。 我們認為,元狩四年霍去病“濟弓閭,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就在這兩座古城。
克魯倫河流域本為東胡牧地。《漢書•匈奴傳》記載:“東胡王愈驕,西侵。與匈奴間中有棄地莫居千餘里,各居其邊為甌脱(匈奴語“邊界”)。”
據考古新發現,漠北單于庭在今蒙古國後杭愛省鄂勒濟特縣呼蘇特(Khusuut)旗鄂爾渾河西岸,烏蘭巴托市西北約470公里。2020年7月,蒙古國烏蘭巴托大學考古系副教授伊德爾杭蓋率隊在此進行考古發掘,並出土“天子單于”、“與天無極,千[秋]萬歲”等漢字巨型瓦當。據説古城有內外兩層城垣,城內有一人工蓄水池。故發掘者認為,“這座城市遺址就是匈奴國家政治中心龍城所在地”。
圖8 谷歌地圖所見温都爾道布古城
圖9 谷歌地圖所見庫列圖道布古城
《漢書•匈奴傳》記載:“歲正月,諸長小會單于庭,祠。五月,大會龍城,祭其先、天地、鬼神。”
可知匈奴單于庭與龍城並非一地。目前的新聞報道將二者混為一談,是不正確的。我們認為,新發現的匈奴古城當為漠北單于庭遺址,而中蒙聯合考古隊在後杭愛省烏貴諾爾縣近年調查發掘的“三連城”才是真正的龍城遺址。
從谷歌地圖看,這座古城位於一條小河下游三角洲,城北不遠處有一條300多米長的攔河壩,目前研究者誤認為外城牆(圖10)。該古城平面呈正方形,正南北方向,邊長百丈(230米)。完全按照中原城制建造,與西域都護府城(今新疆輪台奎玉克協海爾古城)和居延都尉治所形制相同。 這和城內出土漢式瓦當是一致的,生動反映了中原建築藝術向蒙古高原的傳播。
哈老徒城等東胡遊牧之地正在漠北單于庭千里之外。秦二世元年(前209),冒頓單于殺父自立,東胡王乘其立足未穩,遣使索要他從月氏盜取的千里馬。冒頓不顧羣臣反對,將千里馬送給東胡王。東胡王得寸進尺,又提出索要單于閼氏,冒頓左右非常忿怒,但冒頓仍滿足了這個無理要求。東胡王認為冒頓軟弱可欺,不再將其放在眼裏。冒頓則乘機穩固統治,發兵突襲。東胡猝不及防,東胡王被殺,其民眾及畜產盡為匈奴所得,而土地則為匈奴左賢王佔據。
圖10 谷歌地圖所見漠北單于庭遺址
四、太初三年徐自為築廬朐河塞外列城
據考古調查,內蒙古陰山有南北兩條漢長城,南線在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中旗和後旗,北線在今蒙古國境內,當地牧民或稱漢長城北線為“成吉思汗邊牆”。2005—2009年,科瓦列夫(A. A. Kovalev)率領的俄蒙考古隊對長城北線作了三次考古調查,發現元封六年(前105)公孫敖所築受降城在蒙古國瑙木岡縣南30公里巴彥布拉克古城。科瓦列夫認為,所謂“長城北線”始建於西夏而非漢代。此外,他還提出,既然漢長城“南線”是“光祿塞”,那麼“南線”終止之地(今烏拉特後旗朝魯庫倫城址以西數公里處)就是《史記》所載漢使徐自為“築城鄣列亭至廬朐”中的“廬朐”。
殊不知,廬朐乃中國史書常見地名,指蒙古國克魯倫河流域。《史記》稱為“廬朐”,《漢書》和《舊唐書》皆稱“盧朐河”,《遼史》作“驢朐河”,《金史》作“龍居河”,《元史》則作“廬朐河”。故科瓦列夫之説不能成立。太初三年漢武帝派光祿勳徐自為築五原塞外列城,史書三條記載如下:
其一,《史記•匈奴列傳》記載:“呴犁湖單于(前105—前101 年)立,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里,遠者千餘里,築城障列亭至廬朐,而使遊擊將軍韓説、長平侯衞伉屯其旁,使強弩都尉路博德築居延澤上”。
其二,《漢書•武帝紀》記載:太初三年春正月,“遣光祿勳徐自為築五原塞外列城,西北至盧朐,遊擊將軍韓説將兵屯之”。
其三,《漢書•匈奴傳》記載:“句黎湖單于立,漢使光祿勳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里,遠者千餘里,築城障列亭至盧朐,而使遊擊將軍韓説、長平侯衞伉屯其旁”。
如前所述,廬朐河即發源於肯特山的克魯倫河,目前克魯倫河上游共發現四座西漢軍隊所建城障(表1:2. 高瓦道布古城;3. 哈老徒古城;4. 布日赫古城;5. 德爾津古城),以及一處手工業作坊(胡斯圖布拉克冶鐵和陶窯遺址)。漢軍所建城障的規模皆比匈奴古城小,邊長不大於百丈(230米),並出土有西漢磚瓦。分述於下:
圖11 高瓦道布古城及其出土西漢三角紋瓦當
2.
高瓦道布古城。位於蒙古國中央省巴彥扎爾嘎朗蘇木高瓦道布鎮東北,克魯倫河東岸,有兩重城牆。外城為匈奴古城,內城為漢代城障。內城東西180米,南北210米。城內出土圓柱形柱礎石、瓦當、筒瓦、板瓦、印花方磚、三角紋瓦當殘片(圖11)。漢文帝時晁錯《言守邊備塞疏》倡議:漢代邊城“以便為之高城深塹,具藺石,布渠答,復為一城,其內城間百五十步。要害之處,通川之道,調立城邑,毋下千家,為中周虎落”。漢代五尺為一步,相當於現代1.15米(23釐米×5),那麼,漢代150步= 175米。
圖12 谷歌地圖所見高瓦-道布古城外城
據佩爾烈(Kh.Perlee)調查,高瓦道布古城有兩重城,內城為南北180米,東西210米,與漢代邊城規模相當。不過,該古城廢棄後,匈奴人仍繼續使用,並在高瓦-道布城東西北三面加築了圍牆(圖12)。高瓦道布城外城東西360米,南北370米。外城南邊沒有圍牆,外城佔地面積與匈奴所築巴斯浩特二號城面積相近。我們認為,高瓦-道布外城圍牆是匈奴後來加築的擋風牆。否則無法解釋這個漢代城障為什麼會越制。
3.
哈老徒城。據日本考古學家白石典之調查,哈老徒城在今蒙古國中央省額爾德尼鄉哈老徒河(Galuut)西岸。此河的發源地有一泉水,今稱“波羅流兀特泉”(Bööröljüüt)。正北5公里有一古城,當地牧民稱作“波羅流兀特土城”。土城與泉水間有個舊鹽湖。永樂十二年(1414),金幼孜扈從明成祖北征,途經薩里川。金幼孜在《後北征錄》寫道:“晚次雙泉海,即撒裏怯爾,元太祖發跡之所。舊嘗建宮殿及郊壇,每歲於此度夏。山川環繞,中闊數十里,前有二海子,一鹹一淡。西南十里有泉水海子一處。西北山有三關口(清代稱“康哈里孩”),通飲馬河(克魯倫河)、土剌河,胡人常出入之處也。”
由此可知,雙泉海即哈老徒河上游舊鹽湖,而哈老徒城西南十里“泉水海子”則為哈老徒河源頭波羅流兀特泉。正如白石典之指出的,波羅流兀特土城即成吉思汗在薩里川所建哈老徒行宮。
圖13 哈老徒古城
哈老徒古城平面呈方形,由高2米、寬8米的土城牆圍成(圖13)。東西長133米,南北寬118米。東城牆開有較大的城門。其它三邊土牆中間位置各開設有小城門。漢代城障僅東牆開有城門,如朝魯庫倫古城(邊長130米)。哈老徒城北、西、南方向小城門可能是後來開設的。哈老徒城中央有一個正方形台基,邊長25米,高3米左右。城內未見磚瓦、柱礎等物,那麼,城內居室或為蒙古包之類。城內遍佈磁州窯瓷甕、耀州窯磁碗和黑釉大甕殘片,説明遼金時代此城仍在使用。
圖14 布日赫古城與德爾津古城出土的西漢捲雲紋瓦當殘片
4. 布日赫古城。1957年,佩爾烈在克魯倫河上游支流佈日赫河畔發現另一座古城。他認為是匈奴古城,今稱“布日赫古城”(Burkh Fortress)。該古城平面呈正方形,邊長180米,東城牆和南城牆已被布日赫河沖毀,西牆和北牆只剩下輪廓。城內有兩個大型建築遺址,一座長30米,寬18米;另一座長29米,寬28米。
1957年,佩爾烈在布日赫古城發現捲雲紋瓦當殘片,與德爾津古城出土西漢磚瓦相同(圖14),那麼,該古城亦為徐自為在盧朐河所築“塞外列城”之一。
5. 德爾津古城。在今蒙古國中央省蒙根莫里特蘇木東北18公里處。該古城平面呈正方形,邊長230米,今稱“德爾津古城”(Tereljin Fortress)。該古城位於克魯倫河支流德爾津河北岸,與五原塞西端朝魯庫倫古城直線距離763公里(1500多里)。1925年,蘇聯科學院的弗拉基米爾索夫(Boris Y. Vladimirtsov)最先來德爾津古城發掘,認為是兵營遺址,未能確定年代。1949年,蘇聯考古學家吉謝列夫(S. V. Kiselev)在博物館考察了弗拉基米爾索夫的發掘品,首次提出德爾津古城是匈奴古城。1955年以來,蒙古考古學家佩爾烈多次對德爾津古城進行發掘;大規模發掘1次,小規模發掘11次。該古城呈正方形,東西232米—237米,南北210米—233米,城牆寬11米—15米,殘高0.5米—0.8米。四面城牆皆有城門。城外有護城壕環繞,寬約3—6米,深0.3—0.7米。城內有兩個建築遺址:第一個遺址15米×17米,高1.3米;第二個遺址20米×25米,高1.6米(圖15)。佩爾烈第1次發掘在城內大型建築遺址北側開探方,從中發現筒瓦及殘片312片,板瓦及殘片315片。
圖15 中央省蒙根莫里特蘇木東北18公里德爾津古城
2019年夏,我們在烏蘭巴托考察時,在蒙古國立歷史博物館見到德爾津古城出土的一批西漢雲紋瓦當、繩紋板瓦、繩紋筒瓦和三角紋鋪地磚。佩爾烈認為,德爾津古城是一座匈奴廟宇。我們認為,該古城並非匈奴廟宇而是徐自為所築“塞外列城”之一。佩爾烈第12次發掘是在城內大型遺址東側開探方(1.5米×3米),從中發現雲紋筒瓦及殘片731片,繩紋板瓦及殘片984片,以及壘砌“桌子”的方磚殘塊一件,現藏烏蘭巴托蒙古國立歷史博物館。佩爾烈在德爾津古城發掘的三角紋方磚, 與山西博物院藏夏縣出土西漢三角紋方磚完全相同。
俄羅斯考古學家丹尼洛夫在德爾津古城發掘出大批西漢磚瓦。 2017年,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與蒙古國遊牧文化研究國際學院考古隊調查克魯倫河上游匈奴城址時,在城址地表也發現大批漢代陶片與瓦片。
關於塞外列城廢棄的時間,《漢書•匈奴傳》記載:“是歲,地節二年(前68)也。虛閭權渠單于立,以右大將女為大閼氏,而黜前單于所幸顓渠閼氏。顓渠閼氏父左大且渠怨望。是時匈奴不能為邊寇,於是漢罷外城,以休百姓。” 由此可知,廬朐河塞外列城廢棄於公元前68年。
結論
綜合全文的討論,我們似可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第一,近年內蒙古烏拉特中旗德嶺山水庫東山發現的圓形古城,當即匈奴發源地——頭曼城,也即匈奴大會龍城之地,而《史記》、《漢書》所謂“單于台”則為漠南單于庭,故址在頭曼城附近大敖包,南距秦漢長城約4公里。
第二,高闕塞為趙長城邊塞及秦帝國之國門,故址在今內蒙古烏拉特前旗烏拉山昆都侖溝石門障。
第三,史書屢次提到的匈奴“趙信城”,在今蒙古國南戈壁省巴彥敖包蘇木西北29公里,今稱“塞林巴剌嘎斯古城”。
第四,蒙古國鄂勒濟特縣新發現的匈奴城,當為漠北單于庭(邊長230米×230米),而中蒙聯合考古隊在後杭愛省烏貴諾爾縣發掘的“三連城”才是漠北龍城。
第五,目前克魯倫河上游所見漢代古城中,有三座為匈奴城,如温都爾道布古城、庫列圖道布古城、高瓦道布古城外城。這些匈奴古城皆呈正方形,佔地面積約390米×330米。
第六,太初三年(前102)徐自為所築廬朐河塞外列城,在今蒙古國克魯倫河上游,如高瓦道布、哈老徒城、布日赫古城、德爾津古城。這些西漢邊城亦呈正方形,但邊長不大於百丈(230米),最後廢棄於公元前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