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 中國第一部院線疫情電影,難在哪?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21-01-27 07:47
採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當時也有很大疑慮,倒不是紀錄片和劇情片在創作上的不同,而是這些素材不是我拍的,我不知道素材是啥樣;第二,這些素材是做新聞欄目,並不是專門為了做紀錄片電影而拍攝的,鏡頭語言不一定適合做電影。”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主要採用了我導師、譚霈生先生的‘情境論’、南加大電影學院的‘序列編劇法’以及好萊塢運用率最高的‘救貓咪’節拍編劇法。三幕八個序列十五個節拍,節拍點是不是夠,如果不夠,我們再補,再替。”
“你問我有沒有跟其他民間拍攝抗疫紀錄片的導演接觸,交流交流?實在沒時間。另外,我轉行過來也不久,年紀大了也不愛交往,所以沒那麼多圈內朋友,現在我認識的導演只有幾位,我的朋友大多數還都是警察(過去的同事)。”
真的,一開始你很難想到,中國第一部登入影院的抗疫紀錄片,導演曾是一位警察,一位在戒毒所工作六年,做過國慶和奧運安保,總共幹了11年的警察!
而她的轉行處女作,不是公安題材,是給郭在容撰寫**《我的早更女友》**劇本。
從去年4月開始,在順義閉關的5個月,帶着十幾個人,捋着超過1000小時的素材。
它既需要早已背熟於心的方法論,也需要充沛的感性和第一直覺,這種直覺,還不能反噬方法論,同時,它可以不牽扯到更多支線或覆蓋面,因為主角,就定位在病房裏的普通人。
導演曹金玲,外在上是一個很普通的導演。

導演曹金玲
她的**《武漢日夜》**,也不是鋒利的刀尖。
作品試圖努力回到一種簡約的自然主義上,它沒有衝着社會複雜性一路擢筋剝膚。
這只是中國第一部抗疫電影,這也是曹金玲第一部導演作品。
都只是引個路。
01
硬核難度
十幾個人集中在順義五個月,分三個組挑人物線,看1000個小時的素材
4月份電影找到我的時候,我導演處女作**《莫爾道嘎》剛剪好,有給過我的一些很熟的朋友看,包括《武漢日夜》**的出品方,他們看了後就説,有一個武漢抗疫的題材,想做紀錄片,你有沒有興趣來導?可能是一個巧合,就給了我一個這樣的機會。
當時我也沒在北京,我們就打電話,溝通了目前素材的情況。當時素材已經有400多個小時了,問了一下大概有什麼樣的故事,受觸動的有哪幾個人物,哪幾個點。從內容上來説,肯定是非常值得以紀錄電影的形式留存下來的。
但當時也有很大疑慮,倒不是紀錄片和劇情片在創作上的不同,而是這些素材不是我拍的,我不知道素材是啥樣;第二,這些素材是做新聞欄目,並不是專門為了做紀錄片電影而拍攝的,鏡頭語言不一定適合做電影。
後來他們把素材郵寄給我,挑着看了一些。即使當時我在新聞、自媒體已經看到過大量關於武漢疫情的各種報道,但素材內容依然讓我非常觸動。這時,湖北電視台也參與進來,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我想千餘小時的素材,我們總會有辦法剪出一部電影出來。
約定的創作時限很緊張,所以在創作之初,我並沒有一下子投進素材裏。出品方1905影業他們做得非常棒的是,在我進入前,主體素材的時間碼及人物台詞謄寫(transcript)已經整理完畢,這在時間上至少給我省了一個半月。
我就跟我們的團隊佈置,實際上是三個組,每個組有一位副導演、一位剪輯,他們分頭去捋素材,一幀一幀地看。我先看transcript,捋出影片的主要人物及大情節線。
我每天跟三個組溝通,兩大標準,第一,甭管鏡頭怎麼樣,畫面怎麼樣,技術怎麼樣,人物直接打動你了,挑出來放線上;第二,把本身能講故事的畫面,把有這種基礎的挑出來,哪怕空鏡也好。
等全片大結構出來後,我們先看挑選出來的畫面,剪輯指導上手剪輯,我和導演組一起再完完全全過一遍素材。這樣一方面保證了完成時間,也確保不遺漏任何一個有價值的畫面。
就這樣,從接到這個項目開始,我們十幾個人,就集中在順義的一個小院子裏,誰也不回家,日日夜夜地工作,很多次開會也是出品方到順義來找我們。
我們創作的效率還是很高,6月份出來了有效素材線,基本上有三個小時的長度,7月份的時候有第一個正式版本,兩位剪輯指導分頭工作,7月底都已經有四個版本了。
《武漢日夜》劇組,右三為導演曹金玲
02
高效方法論
最愉悦的是和出品方在主題選擇、審美方向上相契合
我覺得最大的挑戰是,**大家已經在電視裏,在自媒體裏看過無數疫情的東西了,那拿什麼、憑什麼讓大家去影院看?**雖然原料是新聞素材,既然要做成紀錄電影,那電影的本體要求和創作規律我們一定得尊重、重視,要盡全力呈現出電影該有的形式感,不辜負觀眾的一張電影票錢。
所以我們就在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在transcript上開始編織大的結構,其實這是編劇的工作,我本身也是劇作老師,之前也做了一些研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主要採用了我導師、譚霈生先生的**“情境論”、南加大電影學院的“序列編劇法”以及好萊塢運用率最高的“救貓咪”節拍編劇法**。
我們跟“救貓咪”全球首席的老師Jose在一起創建了工作坊,一年一次,一直在北京,積累了一些經驗。所以,我們在這個過程中並沒有浪費很長時間,把人物挑出來,把大的情節點勾列出來,然後就開始做出卡片,三幕八個序列十五個節拍,進行紙上剪輯(PAPER CUT),在什麼樣的節拍點是不是夠,如果不夠,我們再補什麼,再替什麼。
我們第一次就這樣跟出品方做彙報的,幾個人抬了個大黑板到會議室,像華容道一樣在上面做編排,哪個點大家商量後覺得不ok,好,撤掉,還有一堆備選,這麼一厚疊,換。等這一步基本確定後,再進行線上剪輯,再不斷地動態調整和修改。
你問我有沒有跟其他民間拍攝抗疫紀錄片的導演接觸,交流交流?這次創作時間太趕,實在沒時間,我們是4月底入組,當時還想着十一就完片,我們確實也是十一左右定的剪,期間幾乎是創作組自我封閉情況下日夜不停做了五個多月。
另外,我轉行過來也不久,年紀大了也不愛交往,所以沒那麼多圈內朋友,現在我認識的導演只有幾位,我的朋友大多數還都是警察(過去的同事)。不過我們導演組兩位副導演本身都是紀錄片導演,兩位剪輯指導李博和黃子墨都是非常厲害的紀錄片剪輯師,都入圍過奧斯卡、金馬,我跟他們學習了很多。
我們版本中,有三個不同開場畫面,三種不同的方式,有一上來就很重的,有客觀的寫實的,最終選的現在的開場,在紀錄片、在諸多寫實的畫面裏,我依然想要寫意的部分。記得讀書時,有美學家評論契科夫的創作風格時説過,“無限逼近人類最真實的語言最終形成了一種詩意”,我們也嘗試做一些這方面的努力。

所以,我們全片在剪輯中着重的點,是希望留白,把一部分空間留給觀眾。這個也是我之前幾個月和廖慶松老師剪輯《莫爾道嘎》時,廖桑教我的。我們不要剪得特別滿,只剪了八成,八成五,有的地方到了九成,給觀眾情感投射的空間,和想象的空間。
所以這和我們劇作上節拍上的要求要辯證統一,比如到了第二幕結尾這個節拍點,必須要砸下去,才能觸碰到觀眾的情緒低點。但其實在這個基礎上,大部分還是用八九成的力,那個力是往回收。這個力道有點玄學,沒什麼標準,純感受,李博、子墨和我有這個默契,彼此印證着、嘗試着往下走。
所以與開場相應,我們影片的結尾也如此應和。我們之前比較寫實開頭的版本報到出品方電影頻道的時候,影片總策劃、總監製平久主任説,看着倒沒問題,但覺得開頭還不是那麼太意外,沒毛病,但不意外。
後來我們把這一版帶過來,一下子就過了。所以合作起來,最愉悦的還是創作團隊和出品方、製片人在審美取向上相契合,我們主創團隊就放得開了。不然如果我覺得好,你覺得那是啥玩意兒,合作起來多難受。

劇組合影
03
凡人,奇蹟
去落葬左拐的車和結婚直行的車剪輯在一起,想説的是,人生無常的路口,天堂左轉,幸福直行
我進組那時候,武漢疫情控制住了。但是,我們前線現場導演和攝影師還在拍,他們是一直拍到了8、9月,然後我10月份我又過去拍,做徹底的收尾。我跟前線是不聯繫的,因為不想幹擾他們,整個過程是邊拍邊剪,邊剪邊拍。
開篇,石長江老人躺在病牀上,旁邊有一個收音機,來來回回播放大孫女和小孫子的聲音,他那個時候是什麼狀態?喪失自主呼吸,非常嚴重了,從醫學上説醒過來的幾率非常小。
錄音機這種特殊情境特殊的陪伴,對我們觸動極深。我們剪的時候,老人都沒有醒過來,商量了很久,我們還是決定採用。我們前方攝影師也非常有默契地持續跟拍着。後來,好消息不斷傳來,他在昏迷了71天之後,恢復了自主呼吸!老人轉院了!老人回家了,終於和家人團聚了!
那時候,錄音機裏,小孫女的一句話一直縈繞在耳畔:經過一整個漫長的冬天,我家養的藍莓樹復活了,還發出了新的芽呢。對於重症監護室裏的病患,對於疫情中的武漢,這是多麼樸素和美好的願景啊!
另外大家印象深刻的是李超,他是最讓我們揪心的,讓我們心疼。
他是出租車司機,他奶奶90多歲,把他從小帶到大的,他們一家人四代同堂住在一起。李超在工作的時候感染了病毒,然後他的家人先後感染,在他治療康復的過程中,爸爸、媽媽、奶奶相繼離世。為了他的康復,醫護人員和攝影團隊選擇了隱瞞。
李超病情好轉後,還幫社區居民買肉買菜,當志願者,最後高高興興出院,在隔離酒店裏,家人和拍攝團隊商量後,告知了他這一不幸的消息……
前方最難的是,攝製組在拍他的時候,已經知道他家人去世,但是沒有辦法告訴他。因為他還沒有完全康復,萬一他崩潰了怎麼辦?
前一段時間,我和現場導演、攝影師見了面,第一次説起這事。我們仨真的是哽咽得説不下去,海燕説,當時她弄不下去了,在隔離的環境裏跟拍了那麼久,早就像親人一樣,心裏太痛,拍不下去了。
前線那30多位攝影師和現場導演,真的也需要一個關懷。
看素材時,我還覺得有些人物線明明特別好,怎麼到後來就拍沒了?心裏還有些埋怨,其實是那個人轉院了,轉院幾天後,就去世了……作為拍攝者,他們其實工作是很難進行下去,像剛才説的石長江老人醒過來,多讓他們開心,可以説是喜極而泣!
但是很多眼淚都流在心裏面,我們現場拍攝受到客觀條件限制,又纏保鮮膜,又失焦,有的時候我看那個鏡頭還抖,我説你咋就不能穩點?他説不好意思,我哭了……攝影師是一邊哭一邊拍。
最近看大家評論,説畫面有失焦、運鏡不穩。這個的確請各位諒解一下。前方攝像師為了保護機器,防止沾上病毒,全部都用保鮮膜包得死死的,鏡頭也包着。不包的話,出去就得拿酒精消毒,沒幾天機器就用不了了。攝影師也帶着護目鏡,都是汗珠,基本上都是靠感覺在拍攝。前方很多攝影師真的拿命在拍,他們有的時候奔跑追拍,防護服就撕裂了,那就等於暴露在病毒中了,還是在拍。
除了這些,更重要的是心裏上的壓力。拍李超這個人物也是這樣,他剛出院,轉到隔離點,然後海燕要去酒店告訴他家人已經去世的事,但誰都不敢進門,很多次想放棄,不拍了吧。但進去之後,你看到李超沒有失控,他就坐在那裏,可鏡頭卻搖晃得太厲害,因為海燕他們抑制不住了。
最後,等李超隔離結束,他們一家人在墓地裏,把爸爸媽媽奶奶落葬,他們拍攝了整個過程。第一次剪的時候,我們挑了一個鏡頭,十幾位家人親屬站在那,悲慼的哭着,中間有個大鐵桶,李超燒紙,沒有什麼表情。紙燒完了有那種飛出來的小片片的煙,他的孩子少年不更事,手臂來來去去,呼擼煙。
後來這個鏡頭沒要,李博選用了更為打動我的畫面。李超選墓地,説我們一家人,在這團聚了。
而在之前去往墓地的路上,李超和孩子對話,孩子太小了,並無過多的悲傷,知道奶奶她們去天堂了,正好車開到要往左邊拐,孩子跟着説了一聲,“左轉彎。”我們連接的一場戲其實是王紫懿、王震去領結婚證,她們的車是一直直行。之所以放在一起,是覺得就像是人生的十字路口,你不知遇見什麼?天堂向左,幸福直行。無論抱持悲傷還是歡欣,生活都在繼續。
劇組合影
04
創作的日夜
做了11年警察,卻也是做導演的鋪墊
《武漢日夜》是我第二部導演作品,之前也只寫過三個電影劇本,我入這一行比較晚,但也覺得我之前所有的經歷、工作經驗都是我現在創作的基石。
我之前在公安系統做了11年警察,我原來是個比較散漫的人,工作後慢慢就改了。當年我們參與國慶安保、奧運安保,就有一個口號,叫確保萬無一失!那段日子非常苦,都咬牙堅持下來!
後來我拍戲,在零下四十幾度地區拍攝,一拍拍一天,就不覺什麼了;拍戲也面臨各種各樣的棘手問題,肯定不會退縮,總是想着怎麼去確保每個部門都萬無一失。
還有很多其它方面,我最早在戒毒所工作了六年。那時安康醫院兩種人,一是戒毒人員,二是肇事肇禍的精神病人,這兩個羣體都非常特殊,也讓我見識了人性諸多罕見的、極致的一面。
那時剛大學畢業,經歷了這麼多具體的人和事,對於人性的這種關照,以及後來中戲讀書導師要求的“不斷地探索人的靈魂的皺褶”的這部分,還都是有非常大幫助的。
在表達上,我都很順其自然的,像最開始的時候,就為了紀錄,寫一寫。原來在單位做舞台劇的編劇和導演,給了我很多鍛鍊的機會,越做越喜歡,也越來越感覺專業知識欠缺。
那時候也剛讀完碩士,我就説要不要再讀個博,這樣我就考了中戲。在譚霈生先生門下學了幾年之後,開始做專職編劇,第一個編劇的作品是《我的早更女友》。
我當時就想知道,如果不寫公安題材,我有沒有其它的可能性?
郭在容導演對我幫助很大,韓國團隊對編劇極其尊重,我去探班,早上開機之前,所有韓國團隊的人要過來給導演鞠躬,説導演今天您辛苦了,然後轉過頭就給我鞠躬,編劇老師今天您辛苦了。我以為編劇地位都這樣呢!當編劇挺好啊,後來進國內的組……你懂的。
曹金玲
在中戲學的戲劇理論、美學方向,做了幾年編劇,覺得在方法論上是欠缺的,又在南加大電影學院進修了大半年,讀編劇,後來第二年又去上了導演課程。
這段學習經歷對我來説非常重要,一是我的確學到了很多他們工業化流程下實用的工具、方法,二是美國人誇死人不償命的鼓勵式教學,讓我錯誤以為我真的就是為作導演而生的!
所以回國就英勇向前衝拍了《莫爾道嘎》,在拍戲過程中慢慢就清醒了,我需要學習和歷練的還多得多。我們劇組都是大師、前輩,他們教了我好多。所以有時候也在想,要不是老師盲目的鼓勵,我盲目的相信,也許錯失了學習和鍛鍊的最好的機會,那可能也會接連錯失《武漢日夜》。總之,我會相信,一切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趙婷?我不認識她,但我特別特別喜歡她,上個月我帶《莫爾道嘎》去參加開羅電影節,我在我的全球首映前一天看到**《無依之地》**,哭的不行,一是感懷片中人物,一是感懷怎麼拍得那麼好。第二天我們電影世界首映,我眼睛都還是腫的。嗯,是希望認識她,不過更希望看到她更多的作品。
當前最重要的還是我的劇情片處女作《莫爾道嘎》,從籌備到拍攝再到後期,做了4年,2019年9月底拍完,在美國剪了倆月,接着又去台灣剪了倆月。我從台灣回來的時候是2019年平安夜那天,接下來就疫情了,就進入《武漢日夜》了。
《莫爾道嘎》寫了一個伐木工人一輩子的故事,王傳君、齊溪、斯力更主演的,李屏賓老師是攝影,杜篤之老師是聲音指導,廖慶松老師是監製,同時擔任剪輯指導,音樂是林強老師,對於新導演來説,這是一個奢華團隊;對我來説,是貴族學校了。

《莫爾道嘎》預告海報
莫爾道嘎那個地方是我家鄉,它在內蒙古北面,中俄邊境上,特別小的一個鎮子,是中國最後一片原始針葉林,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大樹幾乎被砍伐沒了。
它的現實性很強,但更重在它講了一個人的一輩子,重在一個個體的反思。這個人有代表性,北方有20萬這樣子的人。如果順利,這部電影期待在今年上半年與大家見面。
這幾年的學習和創作,讓我有了一點經驗,也有一點自信,可以不拘泥於最為熟悉的公安題材了。所以,今年決定寫一部公安題材電影劇本。
《武漢日夜》是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我的第一部導演作品,心裏還是很忐忑和緊張。怕被批得太狠,時常跟人家説,你想想這是一個前警察拍的,是不是還過得去。哈哈。
對我來説,導演視角中的這個世界好像剛剛打開,會再潛心鑽研一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