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之説:盤點三代春晚“小品王”,諸神離去,小品為什麼不好笑了_風聞
新之AKIRA-观察者网编辑-《新之说》主讲人,在观网陪您聊文娱2021-01-28 07:43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您聊文娛的新之。這段“神預言”出自二十二年前出現在春節聯歡晚會,趙本山、宋丹丹、崔永元以當年大火的談話節目《實話實説》為基礎,演出了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以此為開端,東北“大城市”鐵嶺一夜成名,白雲黑土夫婦深入人心,趙本山也開始了他春晚“小品王”生涯。
二十二年,很難想象這個二十二年前的作品在我們所有人的記憶中其實是那樣的“新”,二十年後,趙本山小品中的“薅羊毛”已經成為了我們每天都在用的高頻詞,即使你並不知道這來自白雲大媽送給黑土大叔的愛的小禮物;兩年前,B站一曲鬼畜神曲《唸詩之王》又讓趙本山成為了“鎮站之寶”,觀察者網的某位大佬當時是這樣解讀的:“也許,我們都有點想他了吧”。

其實,和相聲相比,我們熟悉的小品其實是一個非常年輕的藝術門類。小品這個詞在戲劇表演藝術中,一般指的是由一個演員,或者很少的幾個演員在單一的環境中,用比較短的時間表演一小段劇本或者即興表演一個主題。由於小品短小精悍,對臨場發揮和基本功要求高,往往被大量運用在表演訓練的體系中,比如説每年各大藝術類院校的表演專業都要求考生表演考官現場命題的小品。
而我們普通人理解中和相聲並列、作為語言類喜劇節目的小品是80年代隨着春節聯歡晚會的誕生而誕生的。春晚的第一個小品,是1983年首屆春晚,在電影《阿Q正傳》中因為生動地詮釋了魯迅先生筆下這個經典人物火遍大江南北的嚴順開老師應場外觀眾的要求,現場臨時表演了一段“阿Q”,這段被叫做《阿Q的獨白》的節目依然可以看成是戲劇表演訓練體系中的“小品”,它沒有脱離戲劇,沒有獨立的情節發展,更多地是演員的演技展示。
到了第二年,1984年春晚,當濃眉大眼、衣裝革履的朱時茂同志左手端着一隻麪碗、右手拎着一隻紅色塑料桶,嘴裏碎碎念地闖進了春晚舞台,小品作為一個語言類喜劇門類正式誕生了。隨之橫空出世的便是初代小品王,小品界永遠的黃金組合,陳佩斯和朱時茂。懷揣明星夢想的社會小青年遇到了一個做演員的機會,拍一段吃麪條的戲,原本以為做演員很簡單就是在鏡頭前吃吃喝喝玩玩而已嘛,結果因為總是達不到要求,反覆NG,最後戲沒拍成卻吃掉了整整五大碗麪之後撐到半死。
從此之後,兩人一發不可收拾,第二年《吃麪條》的續集《拍電影》,陳佩斯天寒地凍中為了電影夢想繼續被虐,後面還誕生了讓新疆普通話一夜之間普及全國的《羊肉串》,讓人陳佩斯朱時茂兩人形象進一步鞏固的《姐夫與小舅子》《警察與小偷》,我心目中的巔峯之作《主角與配角》,直到1998年,兩人最後一個春晚小品《王爺與郵差》,這對黃金組合在那個神仙打架的年代稱霸了春晚整整15年,留下了許多教科書式的經典作品。

如果我們總結一下,歷代春晚小品的王者們有什麼共同點,首先就在於他們會有一個非常鮮明、天生具有喜劇效果、貫穿所有作品的“固定人設”:對於陳佩斯與朱時茂來説,他們兩人往那裏一站,套用《主角配角里》那句朱時茂和陳佩斯互換了漢奸和八路軍的服裝後的那句經典台詞,那就是:“你説就我這樣的,穿上這身衣裳,這也是個地下工作者啊。你再看這位,他整個一打入我軍內部的特務”——反差感天生會產生喜劇效果,就好比《唐人街探案》裏面清爽英俊又內向的小哥秦風一定要配上一個油膩猥瑣有咋咋呼呼的大叔唐仁。
我們先看看朱時茂,濃眉大眼的山東大漢,是那個時代標準的偉光正帥哥形象,行為做派總有一種體制內的秩序感、精英範兒永遠端着,總之就是絕對不可能叛變革命的。而陳佩斯呢,朱時茂總結得很到位:“你説你這條件多棒,這眼睛,這鼻子,這腦袋瓜子,那是幾千年才出一個啊!像你這樣形象是吧,什麼小偷小摸、不法商販、地痞流氓啊,不用演,往那兒一戳就行了。”——他所演繹的,是改革開放初期不斷增多的那種城市“社會青年”形象,他們遊離於體制和秩序之外,本性不壞但是油頭滑腦,總想着鑽空子、撈偏門、走捷徑,有着小人物的狡猾和無奈。
陳佩斯和朱時茂的小品,喜劇的笑點和情節的衝突每每都是圍繞着兩人的這種差異和對立展開的。一般都是開場一亮相,朱時茂的角色身份是高高在上的,而陳佩斯的角色是比較卑微弱勢的,但是很快,陳佩斯就會利用自己的“混亂”讓這個濃眉大眼的傢伙陷入洋相尷尬、手足無措的局面,觀眾自然是哈哈大笑。但是很快,陳佩斯所扮演的小人物就會自食其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創造又一波的笑點,最終,在所有觀眾都笑到缺氧的時候,所有包袱抖完,劇情又迴歸了秩序的正軌,沒有BGM煽情、沒有立意拔高,劇情往往就在此時戛然而止,留給觀眾慢慢回味。這就是陳朱喜劇的魅力。
小品王的第二個要訣就是,他們的作品往往都印上了濃重的“本專業”烙印。比如陳佩斯、朱時茂的本業是話劇演員,作為春晚小品的開山祖師,他們的作品,尤其是早期作品其實都保留了很多“小品”初始狀態,也就是作為戲劇表演訓練的小品的樣子。比如説,大量的無實物表演,從那桶吃到最後讓觀眾隔空都覺得美味的打滷麪,再到兩人拼命搶奪的胡椒麪、紅遍大江南北的阿里巴巴大叔秘製過期羊肉串,都是話劇演員囂張的炫技行為。倆人的巔峯作品《主角與配角》大部分的笑點除了來自兩人形象上的反差就是來自生動的肢體語言和紮實的表演功底。

而春晚的第二代小品王,人民藝術家趙麗蓉老師的本專業則是戲曲。作為一名真·老戲骨,趙麗蓉老師作為金牌配角,在評劇舞台上貢獻了眾多經典形象,到了小品舞台上,“唱”更是成為了趙麗蓉小品的一大標籤。從評戲經典唱段到時下流行歌曲,都能在劇情中freestyle給你信手拈來,不過就是有時候由於太過魔性,導致你大概率忘了原曲。比如這首歌。聽到這個旋律你大概只會順口這樣唱。再比如説這句《花為媒》中的“報花名”,到了趙老師的小品裏就成了這樣。對了,剛才提到了趙老師的freestyle,這裏必須要説一句,趙老師還擅長舞蹈,尤其是探戈,還是中國第一女rapper,對以上兩種藝術形式都有深刻的見解,有小品為證。不愧是有態度,skr~

趙麗蓉老師作為知名的評劇表演藝術家,1988年第一次“觸電”春晚,1989年和侯耀文搭檔演出的小品《英雄母親的一天》,飾演一個質樸的英雄母親,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上門採訪,想搞一篇讚美英雄的高(假)大(大)上(空)的報道,結果老大娘心裏只想着去買菜,弄出了一出啼笑皆非的喜劇。這個小品貢獻的“司馬光砸缸”的梗火遍大江南北。90年代中期,趙麗蓉老師進入了小品的高產期,一直到2000年她因病永遠離開了我們,幾乎每一年我們都能在春晚上看到她用藝術家的敬業和專業,為我們創造了永恆的經典和無窮無盡的笑聲。
趙老師在小品中的經典“人設”是什麼呢?是一個老太太。廢話!完整地説,是一個説着一口唐山話,靈巧而善良,接地氣、有智慧,大大咧咧、充滿了樸素正義感的老太太。在她的經典作品中,這樣代表着“舊”的一個老太太,每每一頭扎進光怪陸離的“新”事物之中,一邊是農業社會的傳統和質樸、另一邊是商業社會的新潮和逐利,這種巨大的反差,以及隨之而來的後者企圖改變和馴化前者,反被前者解構和嘲諷的劇情走向,構成了趙麗蓉小品中最經典的情節衝突。

這裏就不得不提趙麗蓉的兩個最經典的小品,《如此包裝》和《打工奇遇》,這兩個融合了經典唱段的“趙氏小品”雖然距離今天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但簡直是歷久彌新、常看常新。
在《如此包裝》中,戲曲表演藝術家趙麗蓉娛樂公司老闆鞏漢林的邀請來錄製評戲MV,弘揚傳統藝術,誰知道娛樂公司要用包裝的方式把趙麗蓉老師打造成流量明星。他們先是一頓忽悠讓老太太簽下“賣身契”,接着給她培訓了一套做作的説話方式,還根據“市場需要”給她起了一個“洋氣”的藝名“瑪麗姬絲”。接着讓她穿起了流行歌手同款小馬甲搞起了rap加女團舞,一整套折騰下來,最後老藝術家忍無可忍,丟下一句:“我算琢磨透了,就你們這種人把我們的好玩意兒都給糟蹋了”,最後呢,當然是走人啊,麻辣雞絲和你們籤的合同關我趙麗蓉什麼事?!
二十年後,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流量洶湧,只要包裝得好誰都可以成為大明星的時代,再回頭看這個小品真是讓我們笑着笑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啊。如果説《如此包裝》諷刺的是盲目跟風的明星經濟,那麼趙麗蓉老師的另外一個神作《打工奇遇》更是嬉笑怒罵間痛擊了二十年後大行其道的消費主義。
去年,《打工奇遇》又火了一把,成為了中國網民防敵特通用暗號,這是刻在骨子裏中國人的共同記憶。
好,那為啥要一百八一杯呢,宮廷大酒樓的總經理會告訴你,因為你享受了超值的服務啊、你吃的是皇帝同款啊! 但在這裏,小品通過一個看似沒有什麼見識的老太太給你一語道破,把那些花裏胡哨的“智商税”統統揭穿——你説是皇上喝的“宮廷玉液酒”,我告訴你“其實就是那個二鍋頭,兑着內個白開水”;你告訴我只要起個高大上的名字,就能賣出高價的“羣英薈萃”,我告訴你“這奏是蘿蔔開會”;你告訴我這裏有宮廷樂舞吹拉彈唱、慈禧伴宴帝王享受,我告訴你“我,就是那飯託”,撥開白花花銀子買的畫皮,這些玩意兒的本質是那麼拙劣又可笑——無論是明星經濟還是高檔消費、無論是形式主義還是流行文化,由一個善良又親切的老太太用她樸素的價值觀和正義感來戳穿這些新事物的比較消極的一面,多多少少中和了諷刺和批判的那種嚴厲,讓這些作品深刻犀利也不失詼諧有趣,不會讓你感覺創作者是站在一個守舊的、頑固的、高高在上的姿態去批判新事物,畢竟,她只是一個淳樸幽默的老太太啊。
當春晚走過了趙麗蓉時代,我們又迎來了第三位小品之王趙本山大叔。他用來與小品完美融合的技能是紮根於黑土地的東北曲藝文化。隨着“趙家班”的影響力火遍全國,隨之大放光彩的是東北文化,它以一種鄉土朋克的姿態站在了通俗文藝的最前沿,從此之後,絕大多數東北以外的中國人同時掌握了三種語言——普通話、家鄉方言和東北話。我一直有一個夢想,如果有一天,全世界都在學説中國話,那時候無論你是東大、哈佛還是劍橋的新生,一旦進入大學開始準備漢語考級,學長學姐都會像當年中國學生看《老友記》一樣熱情地向你推薦《鄉村愛情故事》作為沉浸式口語教材,並且告訴你,只要你看完1到12季,你的漢語口語水平將會飛昇,而且將會擁有一口中國最受歡迎的社交口音,用這種口音的漢語去中國留學,和中國人談生意都會好感度加倍、你將成為朋友圈最受歡迎的崽。
雖然江湖人人傳言,趙本山老師年輕是中國最早穿AJ限量款的潮男並且顏值和陳冠希老師又80%以上的相似度。


但是小品中的趙本山似乎從剛出道就從來沒有年輕過。趙本山在小品中的人設形象是什麼樣的呢?——一言以蔽之,有點類似於卓別林在他的系列作品裏塑造的工業革命時期的城市無產者形象,趙本山塑造了一個改革開放、社會變動時期又土又精明的中國農民形象。這是一個穿着經典粗布藍色中山裝套裝,戴着藍色解放帽,偶爾腋下還夾一個人造革皮包,收着下巴,用圓圓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你,走路還有點一衝一衝的農民。他有着獨特的草根智慧和犀利的語言,在這個看似土了吧唧的農民面前,一切浮誇造作都無所遁形,即使看上去沒見過什麼世面,但遇上大場面卻能談笑風生帶的一手好節奏,對自己的老伴兒既疼愛又吐槽,正應了那句話:“你大爺永遠是你大爺”。
在經典的《賣枴》三部曲中,趙本山的農民形象搖身一變露出了狡猾的一面——當大忽悠拿着一副拐,帶着傻憨憨的媳婦兒走上舞台,中國小品史上最經典的一幕誕生了,它不僅讓“忽悠”這樣一個東北方言詞彙一夜之間成為了漢語通用語和詞彙表高頻單詞,而且用最犀利的表演讓一切大忽悠術無可遁形:它明明白白告訴你騙子是如何一步步騙取你的信任、製造焦慮、帶節奏、欲擒故縱,讓你心甘情願入套,被賣了還要説一聲“謝謝啊”,大家笑得那麼開心,不僅是笑腦袋大脖子粗的範廚師,更是把這個作品當成了一面鏡子,去照身邊光怪陸離的現實,身邊的忽悠一天不被消除,大忽悠這個藝術形象就永遠散發着魔力。
歡聲笑語,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掐指一算,最後一位小品王趙本山的最後一個春晚作品《同桌的你》距離今天也已經整整十年了。三位王者相繼離去之後,留給我們的是一個混沌的時代。吐槽小品不好笑代替了小品本身成為了每年例行的搞笑節目,在蔡明也終於離開春晚之後,春晚小品的諸神時代正式落幕。小品為什麼不好笑了?我想這個答案是開放性的。有人説,現在的小品太業餘了,以往都是術業有專攻,專業的喜劇演員和創作團隊會花幾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去打磨一個本子,為的就是台上的十幾分鍾。現在呢,劇本粗糙,前半部分不好笑,後半部分瞎煽情,除了開心麻花這樣的算是專業團隊,大部分小品乾脆都是流量明星和當紅演員上去演了。但是,我們想一想,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現象呢?
以前的春晚小品幾個月磨一個作品,那是因為當時的體制給了創作者這樣的環境和支撐,而現在網絡時代講究緊追熱點、短平快,要吸引流量要漲粉,一週一更都嫌慢,恨不得創作者每天都能有新段子才能有熱度,不然只能被淘汰。80年代、90年代,春晚導演組都是從一麻袋一麻袋的投稿作品裏去挑本子,大浪淘沙最後留下的5個10個才是精品,那幾十個麻袋的劇本哪裏來,因為對於那個時候的創作者來説,春晚是他們為數不多可以展示自己、出人頭地的平台,而現在,如果你有創作喜劇的才能,抖音、快手、微博、B站、脱口秀綜藝它不香嗎?
以前的春晚,評價的標準掌握在精英化的文藝評論家手中,掌握在有熱情有能力給報紙電視台寫信的少數觀眾手中,那時的春晚,簡簡單單的舞台,幾張桌子嘉賓們坐在一旁其樂融融,一人一瓶北冰洋,現在的春晚是全球華人的盛會,是燈光舞美服化道的視聽盛宴,對於贊助商、廣告商來説,我給你投資,你需要給我數據,而相比於職業喜劇演員,誰更能創造所謂數據呢?
其實,變的不僅是小品,變的是這個時代,我們每個人身處其中。就像很多人抱怨現在的小品審查太嚴,諷刺不給力,沒有了當年像《打撲克》《小偷公司》《如此包裝》這樣辛辣的諷刺,但是,我們所處的時代除了越來越敏感的審查,來自網絡上將近10億網民的審視和舉報、揣測和引申,也會讓所有的創作者在無形的紅線下戰戰兢兢,我的內容也許一開始沒有問題,但是經過網絡的一輪輪傳播和演繹後出了問題,背鍋的一定是我。
其實,很多經典的小品在2021年的網絡環境中,是通不過大眾的審查的,比如説“大忽悠”這個形象是不是在黑東北人,郭達蔡明的經典小品《機器人趣話》中郭達因為找不到老婆訂購了一個女性形象的智能機器人做老婆是不是在物化女性?在春晚歷史上確確實實也曾經有很多這樣的事發生,比如説小瀋陽在《不差錢》裏的形象曾經被學者批評是污名化性少數羣體,比如説曾經有一個小品由中國演員把臉塗黑了演黑人被一些觀眾指出違反了美國反種族歧視的政治正確,丟人丟到國外去等等。有人起個頭,節奏帶一波,創作者和表演者各種賬號下面評論區衝一下,輕則留下“翻車污點”,重則“社會性死亡”,誰敢“以身試法”?
雖然這樣説很暴露年齡,但是每到年關,我總是會想起小的時候,那時候的年三十,大家過得都很悠閒,不用死死盯着手機,忙忙碌碌地集敬業福、搶紅包,給通訊錄裏的每個人發拜年信息,不用一邊心不在焉地看着電視一邊在論壇上刷各種吐槽和段子,一家人喝着茶等着趙本山的小品,我守着只有過年才能吃到的一大堆零食,眼睛盯着電視機,等待着本山大叔的小品,遠處的爆竹聲,近處的麻將聲,電視裏的歌聲,身邊的笑聲、口袋裏的壓歲錢,一個快樂的新年大概就是這樣吧。
那是放不下的過往,那是回不去的故鄉,今年這個特殊的年,也許更需要我們放下焦慮放下鍵盤,一起回顧一下那些從來沒有遠去的笑聲,感謝那些曾經的老藝術家奉獻給一代代人那些快樂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