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30年來,中國最缺的春節反思力電影_風聞
第一导演-第一导演官方账号-导演社群2021-01-29 07:47
撰文/法蘭西膠片
從明天(1月29日)全國正式公映開始,**《吉祥如意》**就要進入第二階段的審視。
第一階段,是去年上影節、北影節的放映,在大家對大鵬毫無防備之下,豆瓣收穫了整排的四星五星。到最近開分五天,依然保持在大家從來沒想過大鵬會擁有的8.4分。

那第二階段裏“滯後”的觀眾多少會帶着更大的揣測來看這部電影,可能在第一輪就已經結束討論的“和《攝影機不要停!》比誰先誰後”,又得被拿出來説事。
我相信但凡看過兩部電影的觀眾,都不會在這個議題上停留太久(《攝影機不要停》2017年11月上映,《吉祥如意》2017年1月的春節拍攝完成),我們看的又不是什麼龜兔賽跑的競賽,兩部電影衝擊到你的情緒熱度是截然不同的。
《攝影機》是看編得真不真實,它是完完全全的劇作想象力,而《吉祥如意》是真實還能這麼編,是沾上了一點玄學的生活的脅迫力,是一種在自知與不自知之前的巧合的張力。
《吉祥如意》接下來需要的只是平靜等待觀眾,它不需要任何的神作下凡時的興奮,但《攝影機》需要,因為它是燃系。
上週末,大鵬隨幾位主創來第一導演(ID:diyidy)觀影團,面對我們的讀者和觀眾,他反覆説的一句話就是:
“現在這件事需要結束。”
因為他四年來寄希望用《吉祥如意》緩和自己的悲傷,但《吉祥如意》又是他在家人離世時的那最近距離的悲傷下的創作產物。
你越紀念它,就會越惦記它。這是大鵬心裏的一秒鐘大循環,他喊不了cut。
但第二階段的觀眾可以來喊。等明天一上映,它就可以停了。

大鵬在第一導演觀影團映後
大家肯定還是本着大鵬,或者説,帶着對大鵬的疑點來的。
我們在去年上影節期間對大鵬的採訪裏也提到過,大鵬從這部電影開始抑鬱了,不愛笑,還去看了心理醫生。
當時心理醫生也沒什麼良藥,就説等這部電影上映吧,上映了之後,找時間再去姥姥的墓前,和她説説話。
當然現在他也去不成了,因為那裏是通化,是疫情的邊緣主戰場,是被遺忘的孤島,回不去。
從一開始就回不去。《吉祥如意》的原名叫**《姥姥》,因為本來要拍大鵬的姥姥,讓演員劉陸扮演“女版大鵬”,但是在拍攝途中姥姥意外離世,整個劇組臨時轉移拍攝焦點和人物關係,從而有了《吉祥》。而在拍攝《吉祥》的同時,大鵬的另一個紀錄片組在拍“大鵬怎麼拍《吉祥》”,也就是下半部的“如意”**。
這樣一來,原本電影是三個主角:姥姥、劉陸和大鵬。
現在變成了五個:三舅、劉陸扮演的三舅女兒麗麗、大鵬、麗麗本人以及劉陸本人。
姥姥拍攝時的意外離世,在農曆春節徹夜煙火的反襯下,點燃了一個農村大家族早已埋下的響雷。

家族長老走了,誰照顧“傻三舅”?無論嘴上説幫的,還是不願意幫的,都在為這件事隱憂,都在為自己做打算。
電影前半部分的高潮戲就是一家人為此事險些大打出手,而後半部分的高潮戲是,在大家大打出手的時候,那位最該承擔責任的女兒,就坐在隔壁,耍手機逃避。
在原本《姥姥》的概念裏,情緒肯定不至於如此凝重,甚至大部分時間會更輕快,畢竟只是一個老人過春節的一天。
但《吉祥如意》不是了,它的表達過程裏,最缺的就是吉祥如意。它是在《過年》之後的整整30年裏,最缺的春節反思力電影。
有人就會説,哎呀,大鵬家裏那點事,我們都熟,我們老家到處都是啊。
但這層中國最厚最保暖的庶民外衣,30年來沒人扒,沒人扒不説,反而每年都會再披上幾件。
去年,是國家早就説好了的,中國全面進入小康社會的美好一年,但這不是被疫情耽誤了一下麼,沒有好的生活片來為此慶賀。
《吉祥如意》這就補上了。
《吉祥如意》就是對小康社會最大的祝福,為什麼飯桌上兄弟姊妹們貌合神離,甚至鬧到最後貌也不和,因為大家的小康,還只是憧憬,但凡有人能承擔,也不至於發展到需要大鵬現場維護,否則就得打起來的狀況。
大鵬對十年不回家的麗麗的態度也足夠明顯了,首先,那是一種批評,他希望這種批評能夠讓當事人反省,從自己的精神創傷裏反省好像顯得很不人道但事實已經到了這一步了。而大鵬的在引導他人的反省時,自己也在反思,這裏的心理角逐形式就和電影偽紀錄+真紀錄的形式一樣。
鄉村,一點沒變。
時光,在這裏一直停滯。
大鵬的第一步反思,就是一出場時所説的,城裏的自己和這裏的自己,是兩種人。
當我們看到村裏的小孩順着雪後的山坡由上而下歡樂地衝滑,那是多麼魔幻的場景,這裏應該有一個孩子就是大鵬吧,甚至,也可以是三舅,你,或者我。
大鵬的媽媽最後面對鏡頭説,樹倒猢猻散,姥姥走了,我們兄弟姊妹幾個以後再也不會湊這麼齊了。
這種絕望就像傻三舅的一種精神象徵,三舅喜歡唱兩首歌,一首是寫家的,一首是寫國的,寫家的那首是缺詞短句的《常回家看看》,而寫國的另外一首,是隻有人名的……
不説了,自己去看。
這一點,才是《吉祥如意》最牛逼的地方。
附錄一:
大鵬對《吉祥如意》首次開口,全面解析。【2020,他是我們最需要重新認識的中國導演】
附錄二:
《吉祥如意》第一導演觀影團內容精編:
Part 1
他們説《吉祥如意》
**第一導演:**創作這部電影的四年的過程中,有沒有觀察到大鵬的情緒上的變化?
陳祉希:《吉祥》其實在很短的時間就已經做完了,然後到了“如意”的部分,其實對於導演來講是一個非常撕扯的那樣一個過程。所以從我理解他那樣子的一個狀態,所以我們其實不敢催。有的時候可能會偶爾説一句説你最近狀態怎麼樣?開始弄了嗎?
但是我覺得是要伴隨他自己的心理時間的,因為最後《吉祥》的部分是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去剪輯的,只有靠他自己慢慢地去,一點點的把這個剪出來。

製片人陳祉希
**第一導演:**劉陸怎麼看這次表演?這種實驗性的表演對你愉悦感在哪?
**劉陸:**就是因為他跟我們平時的創作完全不一樣,演員也是在期待一些未知的,很不一樣的東西,所以在表演上來説我是完全停留在裏面。
**第一導演:**電影當中的高潮戲,全家人在那為三舅爭吵,你突然就扛不住了,跑出去了,你當時表演的心理狀態是什麼樣?
**劉陸:**不知道,一片空白,就承受不了了,就是很壓抑,很想趕緊逃離的那種感覺。我不忍心看到所有人是那樣的一個狀態。
**第一導演:**你覺得你逃離是你自己的逃離?還是麗麗的逃離?
**劉陸:**可能是我自己的。對。也不知道。也許麗麗會逃離,也想逃離。

主演劉陸
**陳祉希:**觀眾所看到的電影中的麗麗,可能會覺得她非常冷漠,會覺得她有問題。我們走各個節展前,先把麗麗請到公司,先請她看電影,我陪着她看的,之前看得很認真,但一到她看到那段家人爭吵戲的時候,她又默默地把手機掏出來,在那裏玩手機。
我之後就給導演發了一個信息,我説我覺得她不是冷漠,她是逃避。
事實上,麗麗的原生家庭造就了現在的狀態,因為的確在她那麼小的時候,家裏發生了這樣的變故,她的生活和她的情感不是她能夠去左右的。她後來也是東奔西走很多年,在上海、北京忙碌着,想給自己一個安定的生活,然後忙碌着結婚,忙碌着生孩子,慢慢慢慢開始淡忘了家能帶給她的温暖。
前一段時間,我們再回到資料館放映,那個時候正好趕上她媽媽得癌症,已經在彌留之際,快走了。所以她自己的感觸也很深,抱着我哭,説她覺得活了這麼久,沒有人教過她應該怎麼活,應該怎麼面對情感,應該怎麼面對父母、家人,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教孩子。因為她跟爸爸媽媽的情感全是疏離的,以至於她跟自己女兒的情感也是疏離的。
她跟我講這部電影也帶給了她非常大的震撼,她不能把她和父母之間這樣一個原生家庭的關係,代入到她跟女兒這樣一個家庭關係裏。
這就是《吉祥如意》彌足珍貴的地方,它會讓所有人反思,不管是在電影裏的人還是電影外的。

第一導演《吉祥如意》觀影團映後交流,左起:法蘭西膠片、大鵬、陳祉希、劉陸、王紅衞
**第一導演:**紅衞老師對這部片的幫助主要在什麼地方?
**王紅衞:**因為是你們第一導演的觀影團,我就説導演這個事,我為什麼幫這個片子。
其實從《屌絲男士》的時候我就關注大鵬,我覺得這孩子很聰明,而且他這個聰明和當時的第一代網生導演有點不一樣,他其實從那個片子裏頭已經能夠顯露出一些對本體上的意識,對影像本體、視聽本體的敍事有意識。
我是教書的,可能我對這個東西會比一般的觀眾敏感一點,所以到《煎餅俠》和《縫紉機樂隊》之後,有一次正好他説《吉祥》已經拍完了,後期過程中願不願意看一下?給一點建議。
這麼一個契機,我給了大鵬一點建議吧。
**第一導演:**主要是哪方面的建議?
**王紅衞:**一個就是,作為《吉祥》這個短片,你如果要把它控制在一個語境之內,那麼你在這個素材的選擇上要注意什麼。這個素材不光是內容的,它包括你的敍事角度,包括一些很技術的角度。這些可能是會偏學院一點,偏科班一點。大鵬自己一路摸上來,他對這一套系統不是很熟悉,可能這個是從我的角度能夠給到一些建議。
那個時候他也説了在《吉祥》後頭還有這個想法,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大膽,很實驗,確實我也不知道他最後的結果會是怎麼樣。從這兩天觀眾的反應,包括豆瓣開分8.4,那麼在中國的院線電影中,《吉祥如意》應該是最大膽的實現。
所以我想説的是,因為我的工作讓我會關注這些導演,而我覺得大鵬的這個案例其實告訴我們的是,不要試圖給任何一個年輕人貼標籤**。**
電影實驗性如此之強,如此要在一線摸爬滾打出來的這麼一個行當,一定會有一些年輕導演,他是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成長,甚至於我們説他在過程中不斷地重新去體悟和認識電影,那麼這些導演可能是未來去支撐不管是哪一種形態的中國電影的非常重要的力量。

藝術顧問王紅衞
**第一導演:**因為常識,一個年輕導演,第一個片子可能就想做成《吉祥如意》這樣的,但大鵬是拍了很多網劇,很多商業喜劇片,突然間冒出一個這樣的作品。在您看來它的因果邏輯是什麼?
**王紅衞:**你説的這個順序,可能和我們看其他導演的軌跡不一樣,我個人覺得就是,第一,大鵬喜歡電影。那麼他前面的不管是網絡創作還是兩部院線電影創作,都能夠顯現出的是他的聰明,學得很快,這兒該是咋樣那兒該是咋樣,很快就會了。
其實到《縫紉機樂隊》的時候他就真的想去拍自己的東西,那麼到了《吉祥如意》這一步,我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他不光光把這個當成我去要做的一個活計,他開始把它作為一個工具,這個工具是,他不光是記錄自己,他其實開始詢問自己,開始重新發現自己和家人。電影開始真的變成他自己的一支筆和一個日記本了。
這個東西和我靠一個手段去做一個不管是謀生也好,還是説一個事業也好,不一樣了,介質不一樣了。
當這個介質的定義、對它的認知不一樣之後,就成了你剛才説的,他變成了一個作者化的東西。
**第一導演:**紅衞老師説得很透徹,問一下大鵬,就是這種創作感受,或者説一個靈感的積累,它對你接下來的電影會有什麼影響?你接下來還會拍一些喜劇片,那這個思維,或者説這個導演意識怎樣延續下去?

大鵬(右)和法蘭西膠片(左)
**大鵬:**我明白,像紅衞老師説的,這些年在大家的鼓勵和批評中,與很多的優秀導演合作,也學習、進步和提高。
我後來發現這個電影和我本身的關係就是它那種關聯的程度是沒有辦法做假的,也就是本人他想什麼東西,或者他看到的是什麼,他想表達什麼,乃至於他身邊有一羣什麼樣的人,其實都會體現在電影當中。
我馬上四月份就會開機拍電影,是喜劇片,**我特別希望大家能夠在那種比較熟悉我的語境中,看到我的突破和提高。**因為《吉祥如意》讓我這個人也有了一些變化,所以我相信勢必它的內容也會產生變化。
**第一導演:**那大概是一個什麼樣的片子?涉及到詢問自己的個體嗎?
**大鵬:**不是。因為現在就是説想好好拍,把更多精力放在導演這個工作上,所以我們初步想的是,接下來我導演的電影我自己就不演出了,我就不參與我導演作品的表演了,大概就是這樣。
但如果要實在找不到演員……
**第一導演:**那就還是自己來吧。
**大鵬:**反正自己也很便宜,哈哈。
Part 2
他們問《吉祥如意》
**觀眾A:**想問一下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時間節點上映?整個大環境,包括節假日也好,疫情也好,它有沒有對你的預期造成什麼影響?

觀眾映後提問
**大鵬:**製片人説。
**陳祉希:**因為去年疫情到了下半段開始好轉了,我們做這個電影,把它呈現給觀眾,還有一個初衷是在於我們有的時候忙着忙着,可能就已經忘了身後的很多家人、情感,只顧着自己一頭朝前的忙。
有的時候也會提醒大家,我們很多事情沒來得及想,所以現在應該想一想。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現在應該去做一做。
所以我們就會覺得説在這樣的一個年末的時間點裏,用這樣一部電影跟大家對話,或者説給大家一點提示——我們應該常回家看看,我們有的時候應該慢下節奏來去感受一下自己的內心還有哪些東西是我們還沒有去做,還沒有去想的。

製片人陳祉希
**大鵬:**其實定檔那會兒,疫情不像現在這麼又捲土重來了,當時定檔還是希望春節的時候可以回家,趁着春運,大家在回家的這個過程當中有機會看到這個電影,能夠讓自己想到家,然後回到家人身邊。
所以我們最開始電影的口號都叫“今年春節一定回家”,後來發現又不能回家了,其實是隨着這兩天的新聞在不停地變化。
我們這個電影的拍攝地就在通化,那就是我的家鄉,但這幾天通化面臨非常嚴重的情況,我看了那些微博我心裏很疼。
其實《吉祥如意》電影裏所有的這些親人們,他們都盼着想要去電影院裏看這部電影,但是他們看不上,因為他們也出不去,電影院也不開,東三省都有類似的情況。
但在春節前夕,還有像你們一樣的觀眾,可以坐到電影院裏感受這種情感的衝擊,那我覺得電影出現在這個時候是合適的,而對於我本人來講,我真的希望這事能過去,就是它能上影,無論什麼時間,無論什麼票房,口碑怎麼樣,我們向前看。

觀眾映後提問
**觀眾B:**你的片子讓我想起了比較熱的一本社會學書叫《迴歸故里》,所以特別建議可以去院校做一些放映。然後我的問題是關於製作的,我看到剪輯師是孔勁蕾,我就特別好奇,從比較開放的拍攝,到最後形成這個故事的閉環的過程中,你一共修改了多少回?最後是怎麼架構這個故事的?
**大鵬:**孔勁蕾老師剪了《吉祥》的部分,《吉祥》剪輯完畢之後,我跟王紅衞老師共同工作,王紅衞老師幫助我完善了《吉祥》。《如意》的部分是我自己剪的,我工作室的剪輯師任振輝和我一起配合完成了最後的剪輯。
**觀眾C:**您作為家庭的一個成員,像這麼私密的事情,您主觀上怎樣看待這部影片的?

觀眾映後提問
大鵬:此時此刻,我們坐在一個還比較舒適的影廳,共同去交流這件事,但它發生的時候,在那個東北的冬天,其實對我來講像一個太空站,我非常孤獨,我不知道跟誰去交流這些事。
我真的本來只是想去拍我姥姥過年!僅此而已。
所以當我們到了姥姥躺在的農村醫院,聽到醫生還在跟我説,説其實還是有機會,你姥姥過幾天就醒了,然後春節你們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過……當時我還有這方面的期待。
所以整個過程中我可以説,我的感受是非常不知所措的,就像我走入這個影廳,我跟製片人還説説玩笑,因為我並不希望我在交流的時候太自我,與大家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又回到那個時候。
我會明顯地感覺我現在雞皮疙瘩在一陣一陣往外冒,我會明顯感覺我有流淚的衝動,但是我不想這樣。
因為它就要面對觀眾了,我還是那句話,對我來講,**我需要這個事情結束。**我們已經往前走了,往前走了,這也是它的一部分,所以就先這樣結束。
包括大家看到2008年的那個錄像帶,它作為這個電影的結尾,其實當時影片已經剪完了,一輛車往前走,村莊在後頭,它已經結束了。但是對我來講,我總覺得它可能還有另外一種結束的可能,所以我就開始翻我的電腦硬盤,我在我的“DV”文件夾裏面找到了2008年的這段影像,當我看到那時年輕的三舅他還吃着包子,我媽媽也很年輕,大舅還在外面開玩笑,姥姥推門,穿着一件紅色的衣服,她把門拉開,看着上面的“吉祥如意”——我當時是被震驚了的。
我不記得2008年我為什麼要拍那段影像,它好像跟此時此刻與這個內容形成了某一種對話。前兩天我跟段奕宏一起拍了一個劇,然後我們兩個在那裏拍海報,我終於有了很長的時間跟他講我經歷的這些事情,然後他跟我説了一句話,他觸動到我了。
他説,“你的姥姥太愛你了。”
所以如果有非常長的時間,我願意跟大家去交流這個問題。

第一導演《吉祥如意》觀影團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