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山小品的妙處,遠不止改革春風吹滿地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1-01-31 19:08
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
這句大家都知道了。
但妙處其實,不止這一句。
就在唸完這首詩後一會兒,連了一首打油詩:
九八九八不得了,糧食大豐收,洪水被趕跑,百姓安居樂業,齊誇黨的領導,尤其人民軍隊,更是天下難找,國外比較亂套,成天勾心鬥角,今天內閣下台,明天首相被炒,鬧完金融危機,又要彈劾領導,縱觀世界風雲,風景這邊更好,謝謝!
內容咱們不提,妙在用農民視角順口溜形式,一邊搞笑,把內容給傳遞了。
包括上頭一首,也是亦莊亦諧:
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齊心合力跨世紀,一場大水沒咋地!
既傳達了精神,結尾又用一個“沒咋地”的口語,跟前面的官樣文章,引發反差,帶出笑料。
絕妙。

何慶魁老師作品裏許多笑料流行語,都來自這種書面語與口語之間的情景反差。
比如“手機中的戰鬥機”本是波導手機(誰還記得這牌子?李玟做的廣告)的詞,被宋丹丹一句“公雞中的戰鬥機歐耶”,紅了。
只論語言包袱,何慶魁的作品裏,從來層出不窮。這方面,《拜年》堪稱偉大:
“地球非得圍你轉?你是太陽啊?!”
“老鼠給耗子當三陪你掙錢不要命了!”
“產房傳喜訊人家升了!”
可是何慶魁給本山大叔所寫作品的妙處,不止在此。
也不在於那些詩與順口溜:
那是佐料,但不是靈魂。
更不在於忽悠。
實際上賣枴系列二三部,已經很大程度靠段子撐了。
所以公認還是第一部最出色。
“我叫白雲,我叫黑土。我七十一,我七十五。我屬雞,我屬虎。他是我老公,他是我老母……”
這個口誤的笑料最為典型。諧音口誤笑話誰都會。但如此三翻,最後抖包袱。押韻,最後口誤。妙在雖然是文字遊戲,卻融匯在情節中:黑土大爺的緊張,全在這個段子裏體現了。
劣質的喜劇作品裏,佈滿了刻意的語言笑料,一副“我這個動作這句話,就是為了當流行語,你們還不記住”的嘴臉。
高級的喜劇作品,經典台詞,都融匯在作品情節矛盾裏。
比如,“你太有才咧”和“那是相當有名”。單這兩句話拆開看,沒啥意思。
但在小品裏一再重複,每次都融匯在情節之中,效果就出來了。
就像《心病》裏真正的精彩包袱,不是“母豬的產後護理”這種文字遊戲笑料,而是本山大叔死撐着連續的“談下一話題”,一次嗓音比一次顫抖,終於他最後一次看範偉時,範偉主動跪倒:
“大哥我真抽了!!!”
哪怕是後期作品,《不差錢》的靈魂,也不是“姥爺身邊全是花兒”這類文字遊戲,而是“這個可以有……這個真沒有”這個情節。
情節與矛盾,才是高級喜劇的靈魂。
以前流行過一種極狹隘的看法,認為本山的小品,是通過醜化農民來搞笑——那是沒看明白。
實際上,何慶魁+趙本山的表現手法,《紅高粱模特隊》和《昨天今天明天》最為典型:
“先描繪農民的淳樸到可笑的姿態→用淳樸去反諷一切道貌岸然的傢伙。”
《三鞭子》裏,趙本山作為車伕,矛盾對象是狐假虎威的範偉。説他個司機,也不過和車伕是同行。
《紅高粱模特隊》裏,他説勞動者是最美的人,質疑範偉作為服裝設計師,“你臭美啥?”
《牛大叔提幹》裏,他是個淳樸的農村人,諷刺範偉這種城裏人敷衍應付,“扯蛋!”
《賣枴》, 趙本山是個狡黠的農民,範偉是挨忽悠的那個城裏人。
《不差錢》,開場就調侃小瀋陽的蘇格蘭花格裙,以及“蘇格蘭打滷麪”這種半中不洋的東西。
《策劃》,他用“你可以端走”諷刺了那類抓熱點的策劃者。
白雲黑土系列後兩部,都是淳樸的農民黑土,贏了白雲那種“我好歹也是個名人,我是相當有名”的勁兒。
這種以鄉土視角為核心的,“還是我們家鄉好,你們都別裝了”,趙麗蓉老師早年作品也如此:
“司馬光砸缸”、“這就是不讓人好好説話”,等等。
陳佩斯的“沒想到啊沒想到,朱時茂你這個濃眉大眼的”,也是這個勁兒。
範偉被趙本山諷刺道貌岸然的時候,好幾次都戴了金絲眼鏡或者穿了很潮的奇裝異服。
周星馳的電影,其實也很喜歡站在草根立場,對付那些戴金絲眼鏡或者穿着衣冠楚楚的人。
更早,卓別林也經常對付那些大肚肥腸的資本家。
這其實和趙麗蓉老師每次都針對裝模作樣的鞏漢林、陳佩斯每次都調戲一臉正經的朱時茂,是一個道理。
唸詩、順口溜、話佐料,都是點綴。為的是讓你把這個故事看下去,看到最後,矛盾到底了:
“嗯哼,嗨!”
“它就是一盤大蘿貝!”
“你白雲啥名人?你就是個人名!”
之前的一切唸詩、唱曲、賣萌、插科打諢,流露出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淳樸,都是為了最後大實話抖包袱。
這就是高級喜劇的包袱:
不靠文字遊戲,而靠持續積累的情節矛盾,讓人看到反差,笑將起來,最後,還往往能起到這個效果:你以為主角傻而弱?其實只為了:
“我總是瞎説大實話,才好戳穿你皇帝的新衣!”
最後:
“我叫白雲,我叫黑土。我71,我75。我屬雞,我屬虎。他是我老公,她是我老母……”
——《昨天今天明天》。22年過去了。
黑土今年97歲,白雲今年93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