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標瀋陽:「窮鬼樂園」_風聞
视觉志-视觉志官方账号-你陪着我的时候,我没羡慕过任何人2021-01-31 14:23
感謝老闆娘英姐授權視覺志採訪發佈
資料及照片皆由英姐提供
作者|八兩
老瀋陽人都知道,
在北市有個「萬順啤酒屋」,
在這隻消花六塊錢,點杯扎啤,
就能待上一整天。
因為東西便宜、消遣隨意,
大夥兒又管這兒叫**「窮鬼樂園」**。
有人形容它是失意者的和平飯店,
也有人説它是夜歸人的深夜食堂。
更有甚者把它奉為「精神廢墟」。
但是在這個地方,
在這個外人稱為「精神廢墟」的地方,
哪怕是整座城市裏最失落、最絕望的人,
都能找到一處靈魂棲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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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不管歲數大歲數小,都親切地管我叫英姐。”
英姐,就是這家啤酒屋的老闆娘,
六零年代生人,典型的東北大姐,
心腸熱、嗓門大,
常年燙着一頭標誌性的紫紅色小卷。
彪悍的時候,
能用最髒的髒話回懟那些醉酒鬧事者,
哪怕動起手來也絲毫不含糊。
但大多數時候,英姐都是笑盈盈的,
哪怕你幹喝酒不買菜,
甚至自帶下酒菜,她也不惱。
有人醉倒在店裏她也頭疼,
但是罵過兩句之後,
還是會讓夥計簡單處理下跌破的傷口,
再把人給送回家去。
“我一看,老闆娘對沒錢吃飯的都那麼隨和,
那對員工肯定錯不了。”
説這話的是店裏的一位光頭服務員師傅。
三樓以前還租給乒乓室的時候,
他就老上這兒來打球,
有天打完球看見樓下正招聘服務員,
就順理成章地在這兒幹上了。
△光頭服務員師傅霍哥
店裏的員工有上勞務市場找的,
有是親戚朋友介紹來的,
幹得長的已經十一年了,跟着最短的也有兩年了。
相處久了,員工們也自然學會了看誰都是笑臉相迎。
△啤酒屋員工舊照,前排穿藍色連衣裙的是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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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瀋陽一直流傳着一句話:
“在窮鬼樂園再窮困潦倒的人,
也不愁沒酒喝 沒飯吃。”
寒冷的冬天,在這個屋裏
有人從頭到尾不説一句話,
自顧自地飲下一腔苦楚;
有人喝多了撒潑耍渾,
扯着嗓子邊哭邊罵……
每一個人身上都拖着一個家庭,
就像拼圖的碎片一樣拼出社會最底層的面貌。
常來光顧的客人裏有個老大爺,
打英姐有印象起就以撿破爛為生。
有時候英姐會問他過年為什麼不回家?
他只説家裏不好,
如果再問,便不願多説了。
大爺就住在附近的一個樓棟裏,
每天撿完破爛兒換點兒酒錢,
就來這兒坐坐,雷打不動。
△撿垃圾的老大爺
他有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天準犯,
走道都費勁,不過依舊還上這兒來。
英姐心腸軟,見不得人受苦,
就掏錢給他買點藥吃,
有客人剩下沒動的菜給他留着,
店裏包餃子也總是多包一份兒。
要是換了別的地方鐵定得攆他,
但是在「窮鬼樂園」,
他不光可以坐在這兒吃喝,
甚至喝醉了還能躺下來睡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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啤酒屋開了有三十三年,
散啤一直是這家店的鎮店之寶,
經典的塑料扎啤杯,最初賣兩元一紮,
整個瀋陽市找不出來第二家。
到這兒來光顧的都是些底層老百姓,
就喜歡啤酒屋這隨意的氛圍。
一盤小菜、幾杯扎啤,
就足夠一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
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回了。
有個客人,七十好幾了。
得了腦血栓,別的地方都不認識,就認這地兒。
有一回老伴兒沒看住,自己走着就來了。
把英姐唬得不行,忙叫他家裏人給領回去。
英姐是個念舊的人,小酒館總共三層,
至今還維持着世紀初的裝修樣貌。
她回憶説1990 年到 1996 年間那會兒,
生意最好,飯點的時候三層樓坐得滿滿當當。
△進門以後,左邊是吧枱,右邊是一排狹長的餐桌
如今,北市場那一大片的影劇院和飯店拆了好些,
旁邊一千多平的百樂門舞廳也改了仿古建築。
三層小樓只用開放兩層,
哪怕高峯期,一樓也就能坐滿一半的人。
△頂樓租給了一家會計公司
夜一程晝一程星月輪轉,
不過幸好,還有一羣人堅守着這裏。
十年前有一對剛上大學的男女,
在萬順啤酒屋捅破了那層窗户紙兒,成為了情侶。
後來他們又在這個地方訂了婚,組建了家庭。
直到今天每逢結婚紀念日的時候,
還會回到這裏,一起懷念當初的點點滴滴。
現在夫妻倆三十多歲,又迎來了兩人的愛情結晶。
他們準備等着孩子大點,還上這兒來,
再給他講爸爸媽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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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紮在窮鬼樂園的人,
形形色色什麼樣的都有。
前年夏天,
有位做開發商的撫順大哥轉悠到這兒,
進來以後,要了一杯酒一盤小菜,
嘗過兩口點點頭,又掃了一眼屋裏,
走的時候給老闆娘留下一句話:
“等着我,晚上還來。”
晚上他果真帶着七八個朋友來,
又消費了300多塊錢,還特別開心。
要知道擱別的地方,這都不夠一個菜的錢,
就這麼的,大哥和英姐算是認識了。
△凌晨兩點左右,打烊的啤酒屋
十月一那天,大哥又來了,
二話不説上來就要加老闆娘微信。
加完又往英姐手機裏打了2000塊錢。
英姐問平白無故為什麼給她錢?
大哥説,這錢不是給英姐的,
是讓英姐幫助店裏那些條件不好吃不起飯的人:
“你現在,就每個桌給我上四個菜,再放兩杯酒。”
英姐還記得,那天屋裏得有十來桌人,
知曉原委後,大家夥兒都站起來向大哥敬酒。
後來英姐才知道,大哥這些年一直在堅持做慈善,
幫助流浪的小動物、給地震災區捐款……
只要有困難的地方就有他。
英姐覺得既然能認識這樣一位朋友,
自己也少不得為慈善事業出一份力。
當然,難纏的客人也不是沒有,
酒館本就是容易滋生暴力的是非地。
要執掌這樣一家店,老闆娘尤其得會軟硬兼施,
實在遇上不好對付的主兒,
看不過去的酒客有時也會出手幫忙。
時間一長,加上老闆娘又仁義,
再流氓的也不好意思跟這兒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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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好奇,
做“窮鬼”的生意能掙到錢嗎?
英姐告訴我,她一開始就沒想着能掙多少,
夠工人的開支和自己的零花就行。
大酒店裏一個菜好幾十,
這些酒鬼、窮鬼也不敢進吶。
“東西賣得便宜,就薄利多銷唄,
大家夥兒滿意就行。”
説這話的時候,英姐又露出了她那招牌式的笑容。
門外的路口站着等活兒的人,
牌子上寫着“電工、水電焊、泥工、瓦匠”之類的
他們就拿在手裏,或者用繩子掛在身上,
等着人上前問價,直等到天黑看不見才回家。
他們大多數是上世紀九十年代
趕上「下崗潮」的那批技工,
一夕之間,從藍領淪為“難民”。
只能繼續以工廠裏的那些手藝討生活。
八八年的時候英姐剛和愛人結婚,
那會兒廠裏經常沒活兒,老是放假。
丈夫的姐姐有個鋪位做啤酒生意,正好缺人手,
於是夫妻倆就經常過來幫忙。
1996年,英姐的單位瀕臨停產,
領導説,要麼自己幹,要麼下崗。
就這樣英姐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一年後,愛人所在的廠子也趕上了下崗分流。
夫妻倆便接管了這家啤酒屋專心經營。
英姐説這塊地方陽光足,他們都愛上這兒站着,
八幾年的時候,一天最多能聚集好幾百個工人。
這裏儼然成了一個勞動市場。
不過近些年,市容管制嚴了,經濟又不景氣。
來等活兒的人遠不如從前多了。
只是不知道那些人,
現在又在什麼地方幹着怎樣的營生?
曾經有人問過英姐
説這店365天24小時地開,多累呀,
難道就沒想過歇歇?
她只説**“我要是不幹了,這幫人還能去哪?”**
△凌晨兩點多,打烊的「窮鬼樂園」
那晚我在酒桌旁聽到對面一個孩子對着父親説:
“好開心啊,他們喝醉了,可他們明天要難受了。”
父親沉默了片刻,笑着對孩子説:
“如果不喝,他們今晚就要開始難受。”
是啊,如果生活的壓力不斷變大,
老掉的鐵皮廠房、朝不保夕的工作,
終會把人精神蠶食殆盡。
那還好有窮鬼樂園這麼個地方,
可以允許你失意落魄時,多喝一杯好好睡一覺。
哪怕兜裏並沒有什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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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一些觀察生活的創作者
把啤酒屋的故事搬上了文學的舞台,
來這裏打卡的人就總是絡繹不絕。
如今「窮鬼樂園」多多少少也算個網紅了,
一票年輕人出於好奇推開了這扇玻璃門往裏張望,
試圖從這個網紅啤酒屋裏尋找火爆的原因,
但僅僅抱着“到此一遊”的心態,
永遠不能理解這背後故事的真正含義。
拋開一切文學的美化,
這裏只不過是一家有人情味的啤酒屋,
如果你看到髒話亂飛,一地煙頭,人情冷暖……
倒也不必感到驚訝,
這就是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現在每當有人失意落魄,
不知道可以去哪裏待會兒的時候,
人們便會想起這座窮鬼樂園。
所謂萬順啤酒屋,
就是一份「萬事順意」的祝福,
在這裏沒有銅臭味,只有一股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