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博物館着火了,是救一隻貓(一個人)還是救《祭侄文稿》呢?_風聞
疯死沃-社科低端爱好者2021-02-01 23:26
我理解此類問題的熱度來自於某台綜藝節目,但其本質上其實是電車難題的“跌落版本”。
為什麼叫“跌落版本”呢?因為電車難題之所以經典,在於它並不是要你空口白牙地討論“我要不要扳拉桿”。很多人視之為哲學思辨,當然它一開始也確實出自於哲學領域。但實際上,它最開始的出現就不是讓人“思辨”用的,而是用於批判哲學領域內存在的某種功利主義氣息。該難題的提出者認為,討論哲學的很多人都陷入了“兩者選其一時,往往心安理得地選擇自認為更有價值的那一邊”,於是戲謔地提出了電車難題,用以批判這種風氣。
各位朋友,電車難題的初衷是為了批判“覺得誰更有價值,就選擇救(幫)誰”的風氣,而不是拿出來讓大家思辨“誰更有價值”。然而現在網絡上大家所熱衷的電車難題價值觀討論,所謂的思辨,卻正是回到了“要求參與討論者站隊,逼迫每個人表態覺得哪一方更有價值”,使得電車難題的討論焦點坐到了該難題一開始想要批判的位置上——這不是很諷刺的嗎?
所以各位,電車難題,以及所有的“類電車難題”,它都不該是簡單的拉人出來站隊的問題。如果如此,它就失去了其哲學初衷,從“我們到底要不要衡量每件事物的價值,並決定我們的選擇”這樣的哲學問題,跌落成“快來站隊,你覺得哪個更有價值”的站隊問題,變成了跌落版。
當然,這世間並非所有的站隊都沒意義。然而“類電車難題”這樣的站隊卻意義甚少。主要原因,一個在於“在貓和文稿的問題上,我們即使站了隊了,那又怎樣呢,對現實有什麼影響嗎”這樣的靈魂提問;另一個還在於它“可以無意義地無限自我複製”。比如説,今天討論“救貓還是救文稿”,明天就可以討論“救人還是救文稿”。之後還可以變化成“救美國人還是救文稿”,“救外星人還是救文稿”,又或者“救罪犯還是救文稿”……類似問題還能繼續衍生,比如“救一個好人還是救一百個罪犯”,“救一隻貓還是救一百隻蚊子”,“救一個外星人還是救一百隻蟑螂”……
真的是無窮無盡。如果你把每一個類似問題都看待成“哲學思辨”,那哲學也太民科了。
我們把話題轉回到“類電車難題”本身。
它的提出,本意是為了批判功利主義。如果説各位有興趣進行一些哲學思辨的話,我們不妨進行這樣的思考:如果我們把這世界變成由理性的功利主義主導的世界,會是怎樣的呢?
這個世界並非一些人想象的“邪惡的反人類世界”。如果各位真的想要認真思考的話就會發現,如果我們簡單地把理性的功利主義想象成比如説“讓所有老人家都去死,把空間留給年輕人”之類的功利世界的話,它又會讓“很多還年輕的人反對這個策略,因為自己總有一天也要老去”。而這種反對會形成社會力量上的分歧,從而制約社會發展,本質上,它其實算不上理性的功利主義。
所以,一個真正的理性功利主義社會,會是怎樣的呢?它到底該奉行怎樣的價值觀?它會是一個高速發展的社會嗎?它真的會拋棄一些人嗎,又或者它會拋棄哪些人?如何協調“遲早會被拋棄的人”參與進社會建設中來?有沒有可能“以不拋棄人,而只是拋棄人的某種屬性”的方式來間接地拋棄某種影響社會發展的因素,而使得幾乎所有人都能無後顧之憂地參與進社會建設中來?
各位,有沒有開始覺得這樣的思考才開始有意思起來了?比起“救只貓還是救個文稿”這樣的口水問題,來得如何了?而這樣的思考,只要稍加引導,每個有正常社會閲歷的普通人,都可以進行下去,也都可以提出自己一套見解。所以説,我前面指出“類電車問題”的“跌落化”,並不是感嘆它門檻的降低,而僅僅只是認為其失去了本來的哲學意義。至於門檻,我一向認為,把思考權交給民眾,遠比讓少數人來代替民眾思考,要重要得多。
更重要的是,我們自身作為民眾的一份子,不僅僅提倡要讓民眾擁有思考權,更提倡要讓民眾有“學習權”。這樣的學習權,不僅僅是允許大家去學習而已,更在於“要讓大家能夠在思考中意識到自己知識儲備的不足,從而去汲取更多知識,來讓自己能夠進行更有意義的思考”。後者或許是學習權真正的面目。
所以在類似問題下,我一直想説的就是這一點:各位親愛的朋友們呀,你們的思考非常重要,也很有價值。所以,不要把它浪費在沒有價值的問題上。去思考,去意識到不足,去學習,然後繼續思考,如是循環下去。
這樣,我們的思考才有了意義,民眾的思考就有了力量。如果我們一直被困在“救貓還是救文稿”直至“救外星人還是救蟑螂”這樣的問題下,我們就忘了自己其實需要學習,忘了還有更有意義的問題在等待着我們,我們的思考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力量。
説了這麼多,難道我們就不該去思考“救人(貓)還是救文稿”了嗎?
各位,我們不是不該思考這個問題,而是不需要以這樣沒有意義的方式去思考問題。如先前所説,我們的思考是有價值的,它不該被浪費在沒有價值的問題上。那麼各位,如果我們不要把它上升到哲學高度,而僅僅是限定在“有價值就可以”的層面,我們又該想哪些問題呢?
我們身處文明社會,而不是長在蠻荒當中。這就使得我們不僅僅有“自然人”的身份,更有“社會人”的屬性。我們每個人都實實在在地扮演文明社會的一份子,與這個社會交互,與這社會中的每一個其他人產生聯繫。這種聯繫不僅僅是供需關係,更有合作關係。
就比如説《祭侄文稿》。這是唐朝名臣、書法大家顏真卿的傑作。我們只需要稍稍懂一點社會學知識便可理解,顏真卿並不只是單一的“自然人”,他還是唐朝社會體系中的一員。他之所以可以安心發展自己在書法方面的成就,與當時的文明體系的社會分工是分不開的。有人勞作,有人衞戍,有人為官。當然這也有封建制度下的文明體系維護階級統治的問題,但在這個話題之下,我們可以説,正是文明體系的“社會分工”,使得很多人可以不用從事稼牆,專心去鑽研書法繪畫等藝術門類。在這之上,又有顏真卿這樣特別勤奮與優秀的大師,成為了姣姣者。
在這樣的現實下,《祭侄文稿》就是與文明體系息息相關的產物,是文明發展的結晶。它固然是某一位特別傑出的大師的作品,它同時也是文明社會下,各層各力總體協作的結果。
那麼問題就顯而易見了:我們為什麼要刻意地脱離文明社會的分工體系,去談如何拯救這樣一份文明社會的產物呢?
或者我們不如這樣思考:在這個假設話題下,我們自己到底扮演怎樣的角色,我們在這個社會分工體系下,到底是個什麼身份?
我是普通遊客嗎?還是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是被指派保護它的安保人員?是文物學者?是接到報警匆匆趕來的消防員?
我是無關人士?我是那隻貓的主人(又或那個人的家屬)?又或,我是那個人僱傭的保鏢?
各位朋友,我們之所以在前述“跌落版”站隊問題下產生無意義的爭執,在於即使是討論基於價值高低進行的取捨本身,我們也脱離了每個討論者的“社會人屬性”。而文明社會中,即使要進行“價值高低”的評估,也是基於社會屬性來進行的。於是這就產生了不太明顯,但一點就破的矛盾:
我們如何在脱離價值評價體系的前提下,進行價值高低的評估與選擇呢?
綜上總結:
其一:“類電車難題”的哲學價值,在於它本意是為了批判功利主義,而不是逼迫討論者進行價值觀站隊。甚至於,其所批判功利主義的目的,本身就是為了批判“評估價值高低然後進行取捨”的功利風氣。
因此,用“類電車難題”進行單純的價值高低評估與站隊,然後各執一辭各選一邊進行辯論,這本身就是“類電車難題”所要批判的行為。
其二:我們並不是説哲學思辨需要門檻,相反,我認為每個人都有必要參與到哲學思辨當中來。但是,我們不僅僅有思考權,我們更要有學習權。所謂學習權,不單純指讓我們去學習的權利,更在於讓我們擁有“在思考中發現自己存在不足,進而自發地去學習”的權利。
如果我們一直在低層次的問題下來回打轉,我們永遠也不會擁有這樣的權利。我們的思考,永遠不會產生力量。
其三:即使我們要進行價值觀站隊,我們也不能去“脱離價值評價體系來評估價值”,那樣只會陷入大家各説各話的無意義內耗。如果我們把價值評價體系,也就是我們所處的文明本身拿回到思考當中來,我們就能發現,原先空洞的問題一下子就鮮活了起來,因為它被賦予了現實意義。
我們是消防員,我們就認真地救火;我們是保護文物的安保人員,我們就好好配合消防員,試圖搶救文物;我們是被困人的家屬,不論是道德還是法律層面,我們都有義務對被困人員進行力所能及的施救;我們是沒有關聯的普通遊客,就聽從現場專業人員的指揮,有序離場。
否則,我們不僅挽救不了文稿,也救不了人(或貓),更只是在添麻煩而已。
在這層意義下,我們的思考還有價值更高的去處:
要如何設置安保人員的工作規程?要使用怎樣的材料、設備與制度,才能進一步保護文物的安全?文物保護與向大眾的開放展覽之間,應當取得怎樣的平衡?
各位朋友,我説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