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開始,我們上街跟提前跑路的人聊了聊_風聞
跳海大院-跳海大院官方账号-2021-02-02 13:57

灰姑娘回不去村了。
幾天前,當精緻的都市名媛灰姑娘脱下華服,收拾好水晶鞋,腦中勾勒着回村過年的田園牧歌時,手機響起一聲刺耳的提示音——
她的南瓜馬車行程被取消了。

這意味着,灰姑娘將繼續留在國際大都市廣州做高貴精緻的公主,只不過在期間,她的身邊將不再有家住城裏的王子和侍從,只有10平米的空蕩蕩的出租行宮。
是什麼摧毀了南瓜馬車?
灰姑娘幾經搜索,發現源頭是一道政策,叫《冬春季農村地區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方案》。
灰姑娘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四個字是“甭想回去”。

按政策的説法,灰姑娘屬於返鄉人員,即從外地返回農村地區的人員。因此,灰姑娘想回家就要先做核酸,到了家,還要進行14天的居家健康監測。這還沒完,在家的第7天和第14天還要核酸兩次。
而且,所有核酸檢測都需要自費。實在受不起這等折騰。誰不知道設立過年回家的重重關卡是因為疫情防控呢,但這種方式總是讓人不滿和難過。
儘管灰姑娘工作的城市和老家都屬於低風險地區,但她依然踏不上南瓜馬車。
而跟灰姑娘享有共同遭遇的人,還有許多,比如正在鍵入這行文字的我。
也許是巧合,去年我離開老家回到城裏的日期,跟寫這篇文章的日期正好是同一天——1月27日。
也就是説,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回過家了。
今天下午,我打開和我媽的聊天記錄,搜索“回家”的關鍵詞,得到了51個這一年內搜索結果,平均差不多1周就會講一次。

回看12月初,我尚在計劃着過年回家吃點啥。當時對於過年回家的心情,只有滿心的期待,無它。

到了1月中旬,隨着各地疫情逐漸抬頭,回家之路變得有些風雲莫測。一位在廣州結識的老年朋友跟我説:“靚仔,過年回不去家可以去我那兒吃年夜飯,一塊逛花市。”我笑了笑,説能回家還是要回的。轉頭,又在跟老媽的聊天中表達了對回家的渴望——
想回家,沒別的,就是想回家。
不讓中國人過年回家,相當於強迫印度教教徒吃牛肉。

但現實有時就是如此讓人措不及防。1月20號晚上,#春節返鄉需持7日內核酸陰性證明#衝上熱搜。


消息一出,羣情激奮。海嘯般的人羣湧入評論區,把衞健委全員的家人問候了個遍,令其一夜間變成了孤兒樂園。

然而,這波海嘯沒能持續幾天,就遭到了分流。隨着開頭提到的那條方案的公佈,被狙擊的返鄉人員一下就剩下了農村人,聲浪驟減。
城裏人鬆了一口氣,農村人們驚呼毒瘤竟是我自己。

回還是不回。頭頂懸着達摩克利斯之劍的返鄉人員們陷入了糾結。死灰復燃的村長硬核喊話、村裏的嘴抹蜜標語,在城裏人看來是樂子,但在返鄉人員看來卻是尖鋭中帶着殘忍。

在策劃這個選題時,時間已臨近官方定義的春運時間(1月28日到3月8日)。為了更直觀地觀察這個艱難春節裏的返鄉眾生相,我們先到火車站逛了逛。
廣州火車站是間相當有年頭的車站,已經將近50歲了。
隨着廣州南站等新車站的修建,這間老火車站顯得更加落伍,被院辦碳酸狗戲稱為“廣州村站”。

因為設施落後,外加高鐵動車車次少,廣州站已經逐漸淪為低收入打工人員的“專屬車站”,在流動人口的消費洗禮下,就連廣州站周圍的店鋪也被打上了“打工一族”的烙印:
比如賣潮汕豬腳飯的店家,也會在門口叫賣“新疆清真饢”,這不僅是因為打工人口們的飲食多元,更是因為饢“便宜”、“鹹香下飯”、“耐於儲存”,便於打工人帶上即將幾天幾夜才到站的火車。
在便利店的另一處,院辦還見到了一面直衝雲霄的方便麪牆,幾十種口味歡聚一堂,頗為壯觀,在這個坐擁海量低收入流動人羣的省份裏,把泡麪視作一種特產完全不為過。

諸如此類的小店還有很多,所謂鐵打的小店流水的打工人,所以整個廣州站最懂“返鄉行情”的,便莫過於店主們。
所以在正式進展采訪前,院辦決定先從豬腳飯老闆那裏探探口風——
“今年回家的人數咋樣?”
“感覺沒有去年這個時候多了。你看我店裏,吃飯的人沒多少。你是北方人吧?來坐車回家嗎?”
“不是,我回不去了。”
“待廣州也挺好的。起碼沒你們北方那麼冷。”老闆撣了撣煙灰,繼續享受這屆頗為冷清的春運給他帶來的休息時光。
就在我準備道別老闆直接進站時,小店旁一位帶着大包小包“原地打坐”的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帶着眼鏡,穿着襯衣,孤零零的在路邊發呆。
大衣襯衫和勞保鞋的混搭,已經大致透露了他的職業。
簡單搭話後,我瞭解到他原來是晚上八點左右的車,但看時間現在才下午三點左右——
似乎在回家這件事上,他早已經急不可耐。於是我直接提問:
“兄弟,你也是看了政策後,為了避免被隔離提前回家的嗎?”

“算是一部分原因吧。”
“我老家那邊雖然現在還沒要求要做核酸檢測和隔離,但現在再不回去,就怕過段時間,萬一那出了一個病例,可就麻煩咯,徹底回不去家了。”
雖然沒有摘下口罩,但提到回家時,他表情明顯豐富了起來,口罩都被笑意牽動的有些震顫。
可以看出來,他是真的很想回家。
小哥的家在河南,老婆平時一直在老家帶孩子,女兒剛剛三歲,家人都已經差不多快一年沒見到他了。
“平時女兒肯定是更想她媽媽啦,一年最多就回去三趟,平時只能晚上打打視頻電話。”
但即便如此,疫情政策和想家,都不是他提前返鄉最強烈的動機——
提前回家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他膝蓋受了工傷。
“平時在工地做電焊工,老是蹲着嘛,經常腿都沒知覺了。所以現在膝蓋和腿都不太好,老是疼,必須回家休養一段時間了。”

“因為我們做工地都是跟着工程跑嘛,沒有什麼強制的規定,所以不想做我就可以放假咯,就能提前走了。不過這下得損失幾千塊吧。(笑)”
聽他説完這段話,我有些意外——
提前返鄉的賽道上固然存在受政策影響的共性,但不少還都有着更現實、迫切的返鄉動機。
繼續向前走,是廣州站聚集人流最多的一片候車空地。
可能是因為廣州站年份老+設施簡陋,現場的管理總體比較鬆散。不像高鐵站那樣連下車、停車都需要掐着秒,車站外,四處都是癱坐着的返鄉人。

因為每年打工的地方都不固定,很多人的行李都相當簡陋。
看似是大包小包,其實只有簡單的衣物+洗漱用品。更多的人,連皮箱都沒有,兩個編織袋+一個裝滿衣架的塑料桶,便是全部行囊。
湖南大媽是諸多候車返鄉人中最從容的那一位。
當我還在糾結要不要墊個塑料袋再坐下時,她乾脆在空地中央席地而躺,幾件大衣和編織袋上便算是一張行軍牀。
趕車旅客的腳步聲時不時便從她耳邊響起,車站喇叭更是時不時便嚷嚷一次鐵路信息廣播。但她依舊只是假寐,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看她如此坦然似乎又確實什麼都不在乎,我本以為她可能懶得搭理我。
試着在她旁邊坐下,結果我剛開口問她“姐你也是趕着過年回家嗎?”,她就突然精神了——
她一把拉下先前半遮在鼻下的口罩,語速飛快的開始回答問題。説到關鍵處,還直接起身用手比劃了起來:

遺憾的是阿姨雖然很動情,但我卻因為聽不懂方言,而全程只能保持微笑並不斷點頭,再在説話間隙飛快猜測剛才那段話是什麼意思。
大姐説自己是湖南人,雖然四處打工,但每次都是和家人、親戚、同鄉一同前去某個城市,彼此一直都有照應,“所以我一直都不會説普通話,只會説家鄉話。”
最後靠連猜帶蒙,我才大概搞明白了大姐為啥要這麼早就趕着返鄉。

雖然大姐不怎麼用手機,但提到疫情期間的返鄉政策,她卻比誰都更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政策,疫情期間我們很多人要麼就早走,要麼就不走,工廠那邊但凡你不走,最近工資都全部漲價,一個月能拿5000塊錢左右。”
而問及她現在就回家是不是因為政策時,阿姨卻和剛才的小哥一樣,説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今年因為疫情,本來掙的錢也不多,留下去也沒什麼意義…明年?明年可能都不來廣州了。”
“今年我55,女兒30多了,我媽都80了,早點回去還能照顧一下她。”
説到這我才仔細端詳了一下大姐,發現原來她黑髮原來是染的,髮根處早都泛起了白。要説有哪裏沒有改變,大概是她選擇努力生活的那一面。
從廣州帶上車的有一包雞翅和一些零食,即便今年收入不高,但列車發車前一天,她還專門去海鮮市場買了二十幾斤的蝦米——
從家裏連夜開始晾,一路晾到了火車站空地,一陣風吹過,隔兩米都能聞見一股海鮮味。

還沒等我提問,大姐乾脆直接站起來走到我旁邊,激情解説起了這些蝦米到底要怎麼吃。
因為方言,我還是沒聽懂她在説什麼,只能聽到幾個零碎的關鍵詞:
“特產”、“煲湯”、“特別香!”……
那一刻,她就像已經回到了湖南老家一般,正在向兩個不懂事的小輩一邊解釋這是什麼,一邊炫耀手藝,併為此感到真切的自豪與幸福。
儘管車站中多是逐漸被互聯網時代拋棄的中老年人,但對於返鄉政策這種關係到每個人福祉的信息,他們還是瞭然於胸並做出了提前返鄉的行動。
由於他們從事的職業大都流動性強,沒有固定的合同,因此雖然收入不高,但貴在比辦公室坐班的你我享有更多的跑路自由。
為了再結識些因為政策決定提前回家的年輕人,院辦決定暫時告別廣州站,來到了廣州最大的火車站——廣州南站。
對比“廣州村站”,廣州南站的規模顯然更符合這座城市的發展階段。
而在這裏乘車的人羣裏,明顯多了許多年輕的身影。因為站內空間很大,在站外廣場上坐着的人,明顯比“廣州村站”那邊少了許多。

儘管同為年輕人,但比起在廣州村站與中老年們談笑風生,院辦在這兒反而有些拘謹起來。
眼望着不少一身潮牌、頭髮五顏六色的、神情悠然的年輕旅客,渾身上下似乎都傳達着一個明確信息——吃穿不愁,返鄉不愁。比起返鄉,他們更像是準備去旅遊或者旅遊剛回來。
在車站轉了一圈後,院辦在站裏的麥當勞跟一堆年輕情侶搭上了話。
“你們是準備回家麼。”
“對呀,我們是學生,放寒假。你們呢?”
“啊,我們······我們是社畜。”
不爭氣的淚,從院辦一行的臉上流了下來。怪不得人家如此愜意,原來這裏不少年輕人是放假回家的大學生啊。

跟大學情侶聊天期間,一旁負責收拾餐具的店員小姐姐引起了院辦們的注意。只見她精力旺盛,一會在桌邊靠一靠,一會繞着用餐區轉轉圈,一會又跑去清潔間坐片刻。如果讓她置身山林,恐怕早就撒歡跑進林子裏打滾採蘑菇去了。
這麼活潑開朗的人,想必不會為返鄉而發愁吧?結果一經搭話才發現,她何止是不發愁,簡直就是一個現實版的阿Q。
和先前遇上的大姐一樣,小姐姐也是湖南人,她在這間麥當勞已經工作了一年。
當院辦問到過年是否回家時,小姐姐回答地雲淡風輕、不以為然:
“當然要回了。”
“那要是核酸怎麼辦,老家那邊政策很嚴又怎麼辦。”院辦追問。
**“沒事兒啊,單位又沒下通知,我就當它不存在。這種東西你就不要去管它,該回家回就是了。要是真的被攔下我也就認了。”**説完這話,小姐姐接着悠閒地漫步於用餐區,仿若被趙太爺打完嘴巴,心想“現在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得意地爬起身的阿Q。

“你也配姓趙?”
但這份百年前被視作民族劣根性的“精神勝利法”,在小姐姐身上反而顯得有些耀眼。比起在網上一味無效地跳腳,或是像院辦一般提前投降併發愁的人們,帶着“精神勝利法”去行動,直面眼前的慘淡,反而更像一種良策。
回看那道讓人們倍感惶恐的返鄉政策,歸根結底,造成焦慮的根絕也許是它摧毀了年味最重要的核心——團圓。尤其在年味越發稀薄的今天,團圓更成了春節之所以為春節的關鍵條件。
為了暫時放下背了一年的擔子,為了與久違的家人吃上一席年夜飯,為了在老家安享幾天大城市裏所沒有的安逸温暖。
為了無數個有團圓衍生出的理由,上億的中國人可以忍受12306的一次次崩潰,忍受長途綠皮車的顛簸,忍受旅程中撕扯皮膚的寒風。

春運中的摩托大軍
即使疫情下的返鄉政策如此苛刻,依然有人願意排着長隊去做核酸,願意放棄企業的春節補助提前返鄉。

東莞長安鎮排隊做核酸的返鄉人羣 圖源百度東莞長安吧
畢竟家庭,就是中國人的教堂。“大過年的”,就是中國人的“阿門”。
發佈這篇文章的這天,已經正式進入了春運期間,那些提前“跑路”的人們,大抵都已經回到了老家。
工地小哥可能正哄着孩子,笑得燦爛;湖南大姐,可能正在廚房裏烹飪着湖南小魚乾。至於那位阿Q小姐姐,不知是否順利通過了趙太爺們的“堵截”。
而目前還坐在工位上的我們,或許大都像火車站裏的另一股人羣一樣,已經退掉了機票車票,主動或被動響應“就地過年”。
曾經,鄉愁是一張搶不上的車票;如今的鄉愁,是這張好不容易搶到的車票,又要被迫拱手送出。


圖源:廣州日報
從車站回編輯部的路上,我又和一位三和大神朋友聊了聊。
因為在我的設想中,他們可能是受返鄉政策影響最大的羣體——家住農村、在廣州居無定所。
結果他回了我一句“不(回家),因為我是掛壁仔。”

户口和血緣意義上的那個家對他們不再具有團圓意義時,肉體掛逼所在的“基地”反而更有家的味道。

而我和大神老哥所在的大神羣,也不知不覺改名為“大年三十不回家”,最近聊得都是年前日結工資漲了,抓緊回血。
看來,過年回家既是種常態,也的確是種“特權”。
年關將近,回家與否基本已成定局。一些就地過年的人們,帶着自嘲搞起了春晚小品押題。

圖源知乎用户@弗丁老爺
在此,也請容院辦代表東北&新疆春節留守廣州辦事處提前向全國各族人民,向香港特別行政區同胞,向澳門特別行政區同胞,向台灣同胞、海外僑胞,向全世界各國的朋友們,道一聲過年好!祝大家新春快樂!萬事如意!